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唉你说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晨光竹影下, 洪朗然喝得微醺,只穿了贴身白中衣, 懒懒倚靠在宣石之侧,嘴上喃喃自语。

    徐赫闲坐石桌边, 以手支着下巴,白眼快翻到天上。

    “老洪啊我理解夫人不在的郁闷心情可你在我面前念叨她,有何用”

    洪朗然闷哼“我有念叨她吗我、我说的是女人”

    徐赫快被他烦死“你这算哪门子大将军我爹当年也不过为四将军之一, 你这皓首苍髯的老匹夫简直侮辱大将军封号”

    洪朗然淡淡扫了一眼“后生小子,要敬老。”

    徐赫懒跟解酒消愁的老疯子耍嘴皮子“你老赖在我家, 影响我作画回家抱你儿子哭去”

    “没情没义的小白脸”

    “你睁大眼睛瞅瞅,我现在哪里有半点小白脸的样子”

    洪朗然“嘿嘿”冷笑“你敢不敢把那丑得要死的胡子给刮了”

    “你敢不敢陪我一块刮”

    洪朗然素以美髯著称, 自然不上当“笑话堂堂镇国大将军没了胡子,岂不跟宫里的内侍官一个样儿”

    徐赫笑道“原来没真醉呀”

    当下, 洪朗然又絮絮叨叨说自家夫人二十多年如一日安守家中,缘何想不开要去游历云云。

    他习惯与武人打交道, 即便对求而不得的阮时意,亦未多费心去揣摩她的心思,更何况对自家温柔体贴、从无怨言的夫人

    徐赫从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品悟出内疚与思念, 没再揶揄他,而是劝他该想法子哄一哄。

    “哄”洪朗然皱眉,“老夫老妻, 还用哄”

    徐赫淡然一笑“我以前也搞不懂阮阮乍想的, 外加她老过, 又变年轻, 心态比单纯的老太太或小姑娘更为复杂。但这一年若即若离的相处过后,我似乎明白她的矛盾所在,更深觉她比起年少时有更多惊喜。”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夸起妻子“当年,她才华横溢,美貌可人,性子温顺,识大体可如今,她不光具备这些优点,更在年月的砥砺中变强韧,且对子孙教导有方”

    洪朗然接口道“是啊小阮确是一等一的好可惜,挑男人眼光弱了些,居然在你我之间选择你”

    徐赫顺手将筷子夹住的冻姜豉蹄子砸了过去“你这有妇之夫成天念叨人家媳妇找死”

    洪朗然反手一拨,切成方块状的猪蹄皮冻远远飞向门口,惹来一群狗子争抢。

    “倒也没多念叨自去年她离世后,我便试着把她从心里一点点抹掉,可你要知道,我和她打交道近五十年我与你从孩提时代为伴,和她也晚不了几年”

    徐赫快醋死了。

    诚然,他和阮时意由相识、相爱、相守到分离后重逢这段时日,加起来才六七年

    每每念及错失的时光,他总忍不住拷问自己,为何一觉睡那么久。

    洪朗然眉宇间既有失落,亦含骄傲“你不晓得自身错过什么。人人夸赞的徐太夫人,多半是她对徐家的贡献可她早年作为,鲜少人知悉。”

    徐赫虽心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认,洪朗然确实是陪伴阮时意走过漫长人生的老朋友。

    这一回,他没打断对方。

    洪朗然坐直身子,整理衣袍,面容英朗之余,隐隐透出沧桑。

    “有一年,京城以南三百里外闹瘟疫,城里人唯恐灾情蔓延,纷纷为佛寺建庙修金身而募捐。众多商家响应时,只有小阮站了出来。

    “她于众人注视下责问,你们捐钱是为何事余人则答积德修福。小阮素来温和,那一刻却笑得冷冽。

    “她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以取之于民的财去塑金身、留名祈福,不如把钱银捐献给有需要的病患,那才算是真正福德。

    “她身为年轻寡妇,姿态柔弱,但态度端肃,字字句句把人说得哑口无声。风姿气场,言语无法形容。

    “最终,她的提议获大多数人附和,全部用于购置药物、安置病人等等,对控制疫情起了很大作用。”

    徐赫神往,笑叹“还真是她的作风”

    “是啊她平日里低调,但路遇不平,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有一次,我和阿桐约她去游湖,路过城内最大的书画坊,撞见一外乡人拿你的画去兜售。你那会儿小有名气,掌柜愿以重金相购,被小阮制止。

    “她说,这画并非徐探微所绘。对方死活不认,还气势汹汹骂她,这世间何以到处都有像你这样的人成天质疑、阻挠别人

    “我和阿桐当场怒了,正要捋起袖子干架,小阮笑了笑,这世间只有一个我,不可能有人像我再说,既然有疑,理当提出。

    “她逐一指出有问题之处,那人惊疑不定,无言以对,最终感叹她是探微先生的真知己时,她苦笑,没说话。其后,掌柜告知那人,这位是探微先生的遗孀。”

    徐赫再闻“遗孀”二字,心下怆然。

    紧接着,洪朗然以平和口吻谈起过往三十多年徐家人的点点滴滴。

    譬如,除了他,还有哪些人对阮时意最为上心;徐明礼为官之路的波折,徐明裕经历过哪些挫败,又如何崛起;徐明初又是怎样与蓝家人闹翻,乃至孙辈们从小到大的趣事。

    此间种种,徐赫鲜少听阮时意谈起,大抵是她怕说多了,令他倍觉惭愧遗憾

    在哥们辞不达意的描述下,他终于对家人有更全面了解他们极力维护他“探微先生”的名誉,以此为傲,并以奋斗不息来慰他的“在天之灵”。

    往日,除去徐明初、徐晟、秋澄外,其他子孙和他仅有数面之缘。

    此时此刻,从单薄模糊的印象,成了有过往、有个性、有经历的亲人。

    无奈,洪朗然说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又绕回去夸赞阮时意。

    徐赫越听越不是滋味“我媳妇有多好,不用你说要夸,夸你自家的”

    “切”

    洪朗然正欲回怼,忽见几条大犬不约而同蹦起,转向门外方向,他不耐烦问,“谁来了”

    徐赫满心期待阮时意去而复返,但从狗儿们反应来看,来者显然陌生人。

    他起身整理袍服,领着大犬们快步穿过层层院落。

    门外多了一匹黑色骏马,马背上青年身穿玄色锦袍,挺秀威严,却是洪轩。

    徐赫曾因他送阮时意去郡主府而疯狂吃醋,此番则如见救星。

    “洪大公子来得正好快去把你家老父亲劝回家我还有要事,不与你们多说了”

    洪轩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时,禁不住以狐惑目光上下打量他,勉强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徐赫说有要事,倒并非敷衍。

    留阿六招待洪家父子,他回了趟画室,将未临摹完的晴岚图数尽藏好,换上干净衣袍,骑青白色骏马,一路西行。

    数日前,他答应过夏纤络,到府上暖阁白墙壁上绘制一大幅山水,若能令她满意,一个月后,将可借晴岚图一观。

    徐赫早在为夺回皇帝手里那幅旧作和费尽心机,也不差与衔云郡主周旋多一回。

    这点要求,总比对方上回提出的要正经、正常得多。

    只是背后还隐藏了哪些诡计,他得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

    再度抵达画栋雕梁的郡主府,与上次雅集的热闹不同,不光门前冷落车马稀,府邸内也仅有少数守卫伫立。

    他随管事信步入内小坐,等待将近半柱香时分,才见夏纤络迤迤然行出。

    夏纤络如先前所见,华髻饰珠玉,红裙杂雅花,凤眸含春,明艳唇脂,仪态万方。

    “呀徐大人来得好早多亏我命人提前备好笔墨砚具,大人若觉缺漏,尽管吩咐。”

    她软嗓娇娇,转而对侍婢发话“请徐大人上楼吧”

    徐赫一怔“敢问郡主,对画作大小、颜色、布局、主题可有要求”

    夏纤络明眸流转,灿然而笑“没要求,你爱咋画都成,我信得过你。”

    徐赫听她这么一说,反倒觉得她留了一手,不禁迟疑。

    夏纤络察言观色,唇角微扬“看来我上回把你和阮姑娘吓坏了你们俩怎跟老头老太太似的,半点玩笑也开不得”

    “郡主说笑了。”

    徐赫心中暗笑,他和阮时意若无奇遇,切切实实为老头老太太。

    夏纤络端量他片刻“算了不逗你们玩,你想画什么样,画多久,均不是问题但事先声明,晴岚图我真借人了。

    “原本,不出意外,你们很快就能看见既然你愿给我面子,我也就承了。等那家伙用完,你们若有需要,拿去临摹便是”

    徐赫亦曾听她亲口说过,这画迟早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此话究竟是何意那家伙是谁

    见夏纤络素手微扬,他不好多问,略一执礼,随侍婢绕去阁子右侧。

    沿楼梯登上二楼时,恰逢一身穿银甲、高大挺拔的男子昂然而入。

    银盔半挡脸,凤目向徐赫迸射出冷凉眸光。

    虽瞧不见脸面,徐赫已猜出,此为姚廷玉。

    他礼节性停步颔首招呼,方继续上行。

    楼上屏风、桌椅、几案等大件家具被推至中间,腾出三面白墙,稍嫌刺目。

    如夏纤络所言,各式画材齐备,无可挑剔;两名侍婢端茶送水,侍候殷勤。

    徐赫尤为谨慎,生怕误食奇奇怪怪的东西,鲜果、佳酿、点心均未动,且宣称不喜被人盯着,让侍婢回避。

    慎重观察此地无机关、无迷香、无藏人等危险状况,他长舒一口气,专心构思如何画出佳作。

    闭上双眼,脑海中如铺展开丈山尺树,远水如波,高与云齐。

    静思间,依稀听楼下传来夏纤络屏退仆侍的命令。

    不多时,娇嗓带惑。

    “你近日成天戴银盔,也不嫌闷的慌”

    姚廷玉低声回答了一句话,伴随金属落地声,徐赫没听清,却听夏纤络嗓音越发媚人。

    “你还管起这事我就想让他给我画画唔”

    徐赫脸上微烫,已猜出夏纤络被姚廷玉堵住嘴。

    至于用什么堵,大概如他对阮时意那般。

    耳闻娇喃隐隐约约,他心底燥闷顿生太过分了这、这还让不让人活如何专注作画

    徐赫目视端石松柏纹砚、玳瑁管兔毛笔、宋宣老墨等珍贵文具,迟迟没动笔的心情。

    又过了一阵,夏纤络气喘吁吁“以前不见你吃醋”

    徐赫蹑手蹑脚靠向窗边,勉为其难听姚廷玉回答,“以前,我是你的人,没资格吃醋;现在,你是我的人。”

    丝绸撕扯声与金属碰撞声混合在一处,夹带夏纤络悄声劝阻“别闹,大白天的”

    “又不是没试过。”

    “徐待诏在楼上呀”

    “你声音轻点或者”

    似有布帛撕裂,随后剩下夏纤络的呜咽声。

    徐赫目瞪口呆听声音,姚廷玉竟直接用纱巾之类塞住郡主的嘴

    这吃了冰莲的家伙老牛吃嫩草哦,不对,郡主也不算嫩草但护卫统领以下犯上竟还嚣张至斯

    非礼勿听,徐赫急忙掩上窗户,拿纸团塞住耳朵,赶紧提笔落墨。

    此类精神折磨,死也不能再受第二遍

    来不及精描细画,他大起大落地以“长披麻皴”笔法,用大笔中锋向下披刷,时而侧锋横扫,既有繁华葱荣,亦大气磅礴。

    大片留白中,以淡墨线描,将云雾缭绕迷蒙的山水湿润表现得淋漓尽致。

    或许因绸缪缱绻之音断断续续,笔下风光也渐深迤逦绮丽之感。

    他肆意挥洒之际,暗下决心马上立刻赶紧即刻迅速把媳妇哄回来才行

    日暮时分,徐赫从郡主府外策马离开,深觉自己饱受摧残,身心皆渴。

    城西各处已灯烛荧煌,王公贵族的大宅院前红灯笼高悬,路人行色匆匆,车马身络绎,提醒他,他尚在人间。

    满脑子靡丽场景,使他思念越浓,不由自主催马行至阮时意所在的首辅府。

    与往常朱门紧闭,府兵威严驻守大不一样,今日徐府大门敞开,不少人进进出出,挑扛大小锦盒。

    有人抬进去,有人搬出来,场面甚是诡异。

    “”

    徐赫暗暗称奇若采办物资,断然不可能从大门出入。

    身后不远处,街坊邻里议论纷纭。

    “从下午起已进去六批人”

    “正是听说今儿是遣媒妁上门的吉日”

    “可为何有媒婆,也有年轻公子哥儿亲自登门”

    “据说那陆家公子与阮姑娘相熟”

    徐赫云里雾里,下马询问“首辅大人府邸出事了”

    “哎哟早有人听徐大公子承认,住在城东、开设义善堂的阮姑娘是他义妹而今小姑娘正式搬回徐府,证实此传闻她生得美丽,人又善良,一向有口皆碑。一来徐家人已除孝,二来在地下城一案立下大功,提亲者自是源源不断”

    徐赫一听“提亲者”,霎时傻了眼。

    他的妻睡完他就跑,行李都没拿走

    不是说缓三日冷静冷静,就乖乖回来互相哄对方么

    怎期限未到,已招惹一堆烂桃花

    “陆公子”和她很熟哪儿来的杂毛

    他家阮阮难道真嫌他“不够周到”,改而相中某位“温柔体贴的俊俏小青年”吧

    士可杀不可辱

    徐赫咬牙切齿,只觉整个京城都弥漫着酸醋味儿,巴不得直冲进前方那座亭台华美的大宅院,强行掳走他明媒正娶的妻,用绳子牢牢捆在房中

    他一手执缰绳,一手捏得拳头噼啪作响,双目定定注视熙熙攘攘的徐府。

    从不明情况的路人眼中看来,这位仪表不俗的蓄须青年,或许正打算放火烧掉首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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