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惠风畅爽, 吹开满城烟絮。
阮时意亲手备了徐昊最爱的五香糕, 领着静影、沉碧, 再度前往城南商街。
她从徐昊处讨要茶具茶叶等送给夏纤络, 目下正好借“礼尚往来”为名,与这孩子多加接触。
当她轻提淡鹅黄色细折裙登上马车, 置身狭迫空间, 瞬即因昨日下午之事脸红欲燃。
一是羞,二是恼。
昨儿徐赫借商议为由登车,闷声不响,与她进行了一系列“口舌之争”。
这类费力而不费脑子的争执, 她从来都斗不过他。
最终,他两臂圈住软弱无力的她,柔声细语劝慰,提出“郡主所要求的,我来想办法, 你犯不着受这窝囊气”。
兴许,见她水眸凝雾,小嘴泛红, 他俯首细细啄了几下,声称得赶回去继续临摹, 溜了。
阮时意被他搓圆摁扁且啃了一顿, 回头惊觉他尚未把她哄好就跑, 火气更甚。
可事后, 她猛然意识到一事。
她居然等他哄
身为清心寡欲、德高望重的太夫人,她为何会冒出稀奇古怪的期待
那一瞬间,她彻彻底底明白,哪怕曾信誓旦旦宣告“他们回不去”,她却在不经意间,日渐重新视他为伴。
重逢近一年,除去最初闹过两回情绪,徐赫的确在努力当好丈夫、祖父
他学会忍耐,学会尊重,学会关心,既便偶有放肆,原因大多缘于她的迷茫与纵容。
倾听车外如流水般倾泻的喧闹声,阮时意独坐车内,身心皆随车而颠簸。
以前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优雅从容的“徐太夫人”,大概真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情矛盾、患得患失的“阮姑娘”。
城南裕隆茶馆内,装潢陈设高贵雅致,茗香袭人。
因尚未正式对外营业,伙计们散落四处,忙于擦拭门口的镂雕十二条屏、多宝博古架、高几上的梅子青龙泉窑花瓶等别致器物。
徐昊品尝阮时意所备的五香糕,刚吃两口,霎时红了眼。
“阮姐姐,您这道五香糕,是跟我祖母学的吧不用干芡实,而是采用新鲜的鸡头米,且做法更偏向于定胜糕她老人家走后,我一度试着给母亲做,始终没能成功,还请您得空指点一二。”
阮时意心底仿佛回荡着一声叹息,遂吩咐仆役取来笔墨纸砚,细细记下与别不同之处。
一来二往,徐昊与她这“阮姐姐”越发熟络,闲谈间提及自己作为徐二爷的长子,压力极大,时时刻刻担心行止出错,落人话柄。
阮时意则微笑鼓励“徐家人祖上从军,太夫人当年改行做书画生意,纯属迫于形势,时至今日,到你手里,才不过第三代。
“别忘了,你祖母出自书画世家,养在深闺,对于从商可谓半窍不通;而你爹也曾在闯荡路上亏得血本无归不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她说起此话题,免不了语重心长,搬出她早年所言徐家人只要不违纪不犯事,无论能否创出佳绩,总能得到家人认可。
祖孙二人话语投机,聊了一阵,徐昊对她倍加钦佩,盛情留她用膳。
阮时意唯恐与长孙传完流言蜚语后,又祸及二孙子,婉拒后起身告辞。
意外的是,平常乖乖在后吃东西的静影没了影。
一问之下,伙计说,静影解手完碰到护卫阿煦,随他去后巷看小猫。
阮时意无奈,派人去唤静影归来。
未料问遍后巷各商铺,以及那画糖画的老人,均说未曾见过一粉绫裙的娇俏小丫鬟。
阮时意内心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她每每带静影逛市集或夜市,总耐不住那丫头央求,买上点小糖或糖画。
如若那丫头路过糖画摊子,定然会停下左瞧右看。
由此看来,二人根本未从后门离开茶馆
当大伙儿仔细找遍楼上楼下,仍未发现行迹,阮时意总算想起被刻意忘在脑后的地下密道
大事不妙
静影一直未恢复记忆,断然不可能为敌对势力派来的细作。
但阿煦,她不敢保证。
以静影的身手,若再一次落入敌手,再一次被下蛊清除记忆,后果不堪设想。
阮时意摁下对复杂秘道的恐惧,竭力镇定,命手下分头行动。
随行仆役分别去寻徐明裕和徐晟沉碧负责坐马车回澜园,叫上阿六和大犬;掌柜、伙计等人则封锁茶馆前后院落。
众人同时行动之际,阮时意依照为数不多的经验,循迹而寻,很快觉察后院杂物间竟被人从内里拴上了。
正当她遣人劈门,茶馆紧闭的大门传来急促敲门声与争吵声,更有人大声疾呼“阮姑娘”。
阮时意焦灼难耐,却因那熟悉的沉嗓而稍稍松了口气。
来者不是旁人,是惹恼她的徐贪睡。
昨日辞别阮时意,徐赫后知后觉他的阮阮似乎被他亲傻了,自始至终没给过他片言只语。
他思前想后,终觉不妥,是以次日好生打扮得神采奕奕,早早前去澜园寻她。
听说妻子又出门了,且去探访徐二爷的家的公子,他寻思也该见见二孙子,培养感情,便大模大样步向城南商街。
目睹阮时意与徐昊在内热切交谈,徐赫未敢惊扰,干脆在对面的小店坐了小半天。
吃遍蒸饺、烧卖、汤饼、生煎包只等阮时意忙活完,他便入茶馆打声招呼,公然把她接走,以宣示主权。
在外等待小半日,迟迟不见阮时意出门,倒是沉碧等人神色慌张向外跑,他心知有异,迅速结账,疾冲上前拍打门窗。
茶馆掌柜意欲将他撵走,幸得阮时意赶来,制止不必要的冲突。
“你没事吧”徐赫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眼光,双手拉住妻子,上下端量,“发生何事”
关切之情,尽在墨画长眉与朗朗星眸间。
阮时意并未多问他缘何至此,边请他入内,边简略说明静影失踪的情况。
徐赫示意手持劈柴刀撬门的伙计退开,猛力飞起一脚,踹开杂物房门,动作干脆利落。
只巡查一圈,阮时意已然发觉,本该放置最角落的大缸子被人动过,原本压着的木板露出,显然有挪移痕迹
果然此处藏了一条密道入口
她疑心茶馆内另有知情者,当即命掌柜、伙计等人到二楼,名为“不想牵涉他们”,实为禁足,以防奸细通风报信。
眼看徐赫长眸凝重,亦不乏有跃跃欲试之意,阮时意心乱如麻,死死拽住他那月白缎袍袖。
“三郎,你不能去”
徐赫低叹,见杂物房内无旁人,展臂拥住她。
“你体恤我,我很高兴,但咱们绝不能容忍他们大白日拐走你的人尤其那孩子,身世可怜”
徐赫正要安抚几句,背后蓦地窜出两人,为首少年,疏眉朗目,正是徐晟
紧随其后的蓝袍少年,则是蓝家大公子蓝豫立。
“静影丢了”徐晟顾不得嘲笑祖母与“先生”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张口就问。
阮时意大致解释来龙去脉的过程中,徐晟和蓝豫立已从杂物房内寻了灯烛绳索等物,企图下密道一探究竟。
“晟儿你冷静冷静”阮时意已懒得再尊称他为“徐大公子”。
徐晟眸带悲切“我很冷静,如果我不尽快找她她怕是凶多吉少”
阮时意知他此举一为情谊,二为职责。
可她如何能让宠爱的长孙以身犯险
她杏眸泪光泫然,艰难启唇“万一那、那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在天之灵”
“我虽为徐家长孙,实则长年累月受大伙儿悉心庇护,庸庸碌碌;静影是程家门唯一血脉,她祖辈世世代代均以身殉国,我不能
“再说,我对她此情此景,我岂能闲坐上头干等您别说了我答应您,如无把握决不轻举妄动”
徐晟去意已定,蓝豫立亦时刻准备。
不料徐赫伸臂一拦“不,晟儿,我陪你去。”
徐晟被他一句“晟儿”惊得瞠目,却见他转头凝视阮时意,表情郑重。
“阮阮,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落单。地道我已摸索过一回,多少比两小伙子有经验。”
他顿了顿,改而对蓝豫立和门边上的徐昊发话。
“小甜糕不,蓝公子,你是武职,留下坐镇,应对闻讯而来的的巡防,比我有用得多昊儿,看住你祖家阮姑娘,等你爹来把控记住,这说不定是掀开秘密的好时机”
字字句句,不容置疑,俨然长辈口吻。
蓝豫立已非初次听人喊他“小甜糕”,一头雾水之余,颔首应允。
徐昊正纳罕这位素未平生的“大哥”是何人,嘴里蹦出的“昊儿”何以如此亲切又觉他言之有理,认真点头。
阮时意仍想阻挠,被他当众揉进怀内,贴着耳朵温柔相劝。
“除了我,无人合适,相信我我能保晟儿毫发无伤。少一根头发,随你惩罚”
话音刚落,他薄唇在她腮边轻轻一蹭,立即松开两臂,趁余人傻愣愣僵立原地,夺过蓝豫立手里的工具与长剑,率先进入秘道。
徐晟半晌后回过神来,红着脸,尾随他踏上铁梯,喃喃抱怨“唉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
阮时意只觉徐赫嘴唇的温凉感足以点燃她周身,登时又急又恼又赧。
细想,她终归承认,若想保住静影,及时行动才是必要。
若单单是个小丫头,她或许死活不会放最重要的亲人冒险。
偏生静影多次救过她,又是徐晟暗下决心要守护的人。
搭上长孙后,阵脚大乱。
当下,阮时意以最快速度镇定下来,和蓝豫立、徐昊留守杂物房,商量可调动的势力。
他们深知,假如出动巡防卫队,消息一旦泄露,底下之的徐赫、徐晟、静影,连同被关押的童工将陷入被灭口的危机。
徐家和蓝家府兵、护卫确有高手,但谁也不能保证,当中未混入细作。
蓝豫立寻思良久,沉声道“阮姑娘,衔云郡主府的姚统领,武功了得,与我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要不”
“姚统领固然是位奇才,事情未明朗前,我不好惊动他。”
阮时意直觉姚廷玉与地下秘道没太大关联,终究因澜园双犬将至,不愿招惹与冰莲有关的人。
听蓝豫立说“过命的交情”,她脑海中闪过一张美髯飘逸、英气逼人的面庞。
只要她开口,那人必将不顾一切前来相助。
牵连他,她心下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为今之计,只能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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