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由指尖传递的柔柔一吻, 如封缄了阮时意的唇。

    她呆呆由徐赫搂着, 久久无话。

    雪谷清静美好,宛若世外仙境,外加清幽淡香迷惑人心, 让见惯俗世烦嚣的她顷刻间生出错觉。

    仿佛内心深处, 比起永无休止的账簿、没完没了的琐事, 她更乐意远避尘世,长留于此如若有个言谈投机、温柔体贴的伙伴相陪, 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欸等等,她究竟是如何上当受骗,被他一步步诱哄到了险些动摇的境地

    她有家人朋友,有责任义务, 更有大把的事情等着处理, 怎就莫名其妙心生远遁之意

    归根究柢, 不论是上回夜市偶遇,或是今日道旁邂逅,她皆心事萦绕, 正思索他的事。

    他像有了感应般突然出现, 以猝不及防的迅捷、不容回绝的坚定, 拉她离开现场,教她毫无反思余地。

    堆叠几十载的从容镇定、端肃稳重,全被他不按常理的行事方式打破。

    徐赫偷得爱妻半柱香的乖巧听话, 已然飘飘如登仙。

    他没敢耽误太久, 抱着她跃回地面, 牵她的手,小心翼翼踏雪往回走。

    阮时意嫌弃地甩开他“你手太冷”

    徐赫狐惑,后知后觉发现,她肌肤的触感,远比他记忆中要温热。

    他曾以为是她体质变好了,不像以往手脚冰冷,或是被他撩拨得周身发热,才会通体暖融没想到,反倒是他自己体温变凉了

    莫非,他服食冰莲后深埋雪里多年,故而体内生寒

    寻思间,二人并行出谷,原路返回。

    一路无话。

    偶有眼神交换,他窃喜,她懊恼。

    抵达山道边,只见于娴、静影等人一窥探他们身影,无不面露喜悦。

    徐赫送阮时意到马车前,抓过她披风内的手,往她手心塞上一小木盒。

    阮时意好奇,本想打开,他却讪笑道“近来事忙,没工夫给你做好玩的别嫌弃。”

    她只当带去幽谷梅林一转,便算是庆贺了,原来额外备了小礼物

    这下轮到她不好意思当众打开,将木盒藏进袖内,讷讷一笑“那就谢过先生了。”

    徐赫原想送她下山,乍听道上车马声近,忙朝她略一作揖,再向于娴等人微微颔首,牵过马儿,跃至鞍上,快马离开。

    阮时意听觉远不如他,还道是他突然害羞了,目送那昂藏背影潇洒离开,她总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不多时,后方马蹄声伴随车轮声渐行渐近。

    徐晟白袍迎风,骑着黑色骏马开道,后方则是周氏的马车和徐府仆役。

    阮时意暗自庆幸,还好徐赫走得及时,没被就地逮住。

    “咦”徐晟勒马,“您在等我们”

    阮时意借机承认“嗯,顺带看看风景。”

    “这外披”徐晟打量她那不合身的相思灰大披风,再观垂落在地的尺许拖尾,恍然大悟,笑得意味深长,“哦懂了。”

    阮时意后知后觉,徐赫强行给她裹上的披风,还松垮地搭在她的月白外披上

    徐赫那家伙特地留下证据

    她自知辩解无用,不等丫鬟搀扶,自行登上马车,矮身钻入,气呼呼落座。

    马车悠然下山,穿过繁华闹市,抵至澜园时,已近黄昏。

    阮时意早在车内脱下徐赫的披风,下车后径直往沉碧手里一塞,装作若无其事回房。

    她犯不着对下人解释。

    反正,她和徐先生“情深爱笃”、“缠绵旖旎”,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哪怕她断言自己的心并未真正复苏,对徐赫的担忧仅出于亲人之间的关怀,可她没法解释,为何会一再纵容他超乎寻常的贴近。

    对他仍旧存有爱意

    她自觉不像。

    在她记忆中,她对他爱到极致时,会为他喜而喜,为他悲而悲,恨不得与他昼夜缱绻、朝欢暮乐,远离片刻便周身不自在。

    眼下,她忧虑他的处境,乐意和他闲来斗斗嘴,因他的挑弄逗引而蠢蠢欲动却连当年深情厚爱的皮毛都未及。

    事过情迁,他们回不到当年了,无论他多努力去尝试挽回。

    回房后,她更衣小歇,趁左右无人,偷偷拿出徐赫所赠的小木盒。

    盒子由细腻黑檀木制成,抽开上层盒板,内里是深红色绒布,半裹着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珍珠,光华流转,温润雅致。

    阮时意不知该生气还是好笑。

    多年来,她嘲笑他拿颗褪色假珠子糊弄她,他便去寻了一颗真的

    他什么意思

    打算让她老死时用来压舌再噎一回看她不掐死他

    冬月末,听闻蓝家兄妹约了徐晟松鹤楼小聚,阮时意借巡视之机,带上静影沉碧,悠哉悠哉逛了过去。

    此行目的,并非见长孙或蓝家兄妹,而是会一会蓝豫立接风洗尘的对象姚统领。

    有关接近衔云郡主一事,阮时意深觉自己商贾之流,贸然登门拜访郡主府,未免太过失礼。

    以郡主的尊贵身份和孤傲脾气,压根儿不会搭理她这籍籍无名的一介白身。

    若再提出乞观万山晴岚图,更是放诞无礼之举。

    她思前想后,决意先从姚统领入手,先探清郡主的品性,再投其所好,届时看能否以画换画,把对方手里的晴岚图“借走”或“换走”。

    总比找人进府盗窃要来得光明磊落些。

    松鹤楼乃徐家产业,离澜园仅隔两条街。内里陈设典雅,菜肴精致,是亲朋好友小聚的极佳场所。

    徐晟到得最早,见阮时意亲自指挥掌柜更换博古架上的古物,遂笑嘻嘻凑近,对她挑眉眨眼。

    阮时意斜睨他一眼“又不老实了”

    “我是想趁大伙儿没来,跟您分享关于先生的八卦”

    “没兴趣”

    “哦好吧那我不说了。”徐晟作讳莫如深状。

    阮时意嘴上虽否认,但继她的“生忌”后,徐赫已销声匿迹十天,若说能探听他的消息,兴许只有日常进出皇宫的长孙最合适。

    可她一气之下已把话堵死了,只能硬着头皮扮作若无其事。

    偏生徐晟拿准她口是心非的脾性,故意卖关子不说,跟她扯了一堆家中杂事,如毛头开始认字、哪位远亲来信说某家长辈过世等等,硬是不提“先生”二字。

    阮时意拿他没辙,内心好奇,终归没在人前相询。

    临近申时,从大理寺下值的蓝曦芸率先登楼,一见阮时意,亲切拉她问话,又遗憾徐家的朋友有孝,未能出席她即将举办的婚宴。

    正聊得火热,楼梯处传来两名年轻男子的交谈声。

    听出当中包含蓝豫立,阮时意已猜出另一人是谁,不由自主回眸。

    “阮姑娘好巧这位是姚统领”

    蓝豫立假意流露出惊喜之态,笑而招呼,并引领身侧那位高大瘦削的青年步近。

    那人一身银色铠甲,英气凛然,见蓝豫立介绍,当即除下半挡着脸的银盔。

    霎时间,二楼食客谈论声止,隐约有一呼一吸的静谧。

    诸人有意无意将目光集中至那青年脸上,眸子纷纷为之一亮。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面孔俊俏秀朗,温润如玉,长眉凤眸,鬓若刀裁,挺鼻薄唇,浑身上下,浑若天成。

    莫论男女,都有极短暂的失神。

    阮时意原本挂着礼貌而善意的微笑,对上那双如流淌山涧醴泉的俊眸,心跳无端一凝。

    她往日只闻姚统领身手不凡、年轻有为,却不曾想过,对方竟生了一副俊美无俦的容颜

    她自诩徐家男儿容貌个个出类拔萃,各具风姿,在此人丰神俊朗的章姿前,似乎差了半分深度。

    更令她震悚的是,他眉宇间仿佛潜藏了某种难以言述的深邃,似乎能洞察人心。

    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阮时意猛地一颤,如有奇诡念头,悄悄地,缓缓地,漫上了心间。

    天边最后一抹云转化成暗红,霞光映雪,衬托翰林画院内的画栋雕梁倍显光华流丽。

    中堂内烛火通明,上百名画师分作两边,垂首静候皇帝逐一检阅。

    一个月前,皇帝曾陆续给“徐待诏”布置任务,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半临摹半创作,重绘“探微先生”的名作。

    当这一批新作明显让龙颜越发舒展,众人开始大声赞叹,低声附和,持久的安静彻底被敲破。

    嘉元帝捋须,频频点头“徐卿家果真才华横溢临摹探微先生的秋居图、山林藏幽图,笔法精妙,更融入开阔辽远的气魄,令人印象深刻”

    徐赫自是谦逊一番。

    嘉元帝眸光带笑,又来来回回翻了两遍,感叹道“只可惜,探微先生留存画作本就不多,半数以上压在徐太夫人手里。老人家孀居日久,朕不忍夺人所爱,只在年少时欣赏过一回。目下宫中所藏,徐卿家已一一临摹过看来,没有什么难得到你了”

    徐赫暗自捏了把汗。

    诚然,皇帝搜集而来的,泰半是他闲来送赠亲友的游戏之作,真正令他名扬天下的,除了晴岚图,余下基本由阮时意保管。

    嘉元帝笑容潋滟光华“不过,朕还有最后一道考题。”

    说罢,袍袖一挥,让内侍官捧出一个精雕细琢、描金嵌宝的樟木匣子。

    他从龙袍袖袋翻出一把金钥匙,亲手开锁,慎重拿起内藏的一卷两尺宽的卷轴。

    众人凝神屏息,目带钦羡,看徐赫躬身俯首,高举双手礼接。

    嘉元帝含笑示意他展开一观,并得意笑道“探微先生的惊世之作万山晴岚图,相传有六段,此为其一。徐卿家若能重新临摹达九分相似,朕定重重有赏”

    徐赫心下狂喜,面容则呈现感恩与惭愧。

    他日以继夜作画、处心积虑进入翰林画院、博得皇帝信赖,全为了与此旧作重聚。

    若能得这一卷,离揭晓阮时意祖父的秘密又近一步,更让他在爱妻定下的赌局中先赢上一回。

    画卷重若千斤。

    他按捺双手的轻颤,于余人艳羡惊叹的注视下,谨慎展开画卷。

    然而,只需一眼,他忽觉胸臆间窜出惊怒恼火,怄得他差点当场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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