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长孙当面揭穿“奸情”后,阮时意时刻提心吊胆, 唯恐徐赫下一次偷偷潜入澜园, 会被静影或旁人逮个正着。
然而, 没有。
她只在某个秋日午后, 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件。
信封上以端方流丽的行楷写了个“阮”字, 内里仅有一张便签,书有“地下河”三字。
字迹穆若清风,宛若丽树, 正是徐赫亲笔。
阮时意第一反应, 以为那人像上回那样,约她见面。
心头莫名怦然。
静下心细想, 不对……
如若约见,起码会定在双方熟知的地点, 且标明时间。
地下河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稍加琢磨,已明其意。
——此为洪朗然保管的《万山晴岚图》背后所藏信息。
猜出其中奥妙后, 她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了片刻,随后又为徐赫的诡异态度而不解。
她不就怼了他一句“甭想带坏孩子”, 不客气地斜瞪他一眼么?
用得着急匆匆拽住两条大犬离开,过后只给她写上几个字、一连好些天不现身?
阮时意暗搓搓生了一丢丢的气, 猛然惊觉——她因他没露面而不悦?
这不正好是她所求的“各忙各活儿”?
方才的怒火, 是错觉!绝对的错觉!她求之不得,半点也没动怒!
收敛心神, 她指挥澜园上下洒扫门庭, 清理秋来的枯枝败叶, 心底越发期待外孙女秋澄的下山之日。
重回书画院,已是七月末。
阮时意一如既往手提豆瓣楠文具匣,穿上浅青色素锦衣裙,外罩书画院统一的月白罩衣,步入东苑画室。
远看低调不起眼的她,雪肤娇嫩,腮旁不扫胭脂而粉,唇不点而朱,顾盼生辉,体态轻盈娴雅,既有女儿家的千娇百媚,又带成熟贵妇的绰约风姿。
东苑女学员见了她,无不惊讶万分,与此同时,低议声不断。
阮时意向她们礼貌打招呼,眼看自己曾用的长画案被占用,自行到角落另选一张积有薄尘的,一丝不苟作清洁。
因书画院规定,学员不允许带仆役亲随。哪怕身娇肉贵的公侯子弟、富家千金,也得严格遵守。
阮时意亲力亲为擦桌子,忽而身侧多了一人,助她将未整理的部分抹净。
转头见是黄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黄瑾性子随掌柜父亲,笑面迎人,一度与她亲近,后渐行渐远。此人有个特点,最热衷于打听小道消息。
阮时意从她主动接近看出,自己有了值得被关注之处,或有了新的利用价值,不由得莞尔。
“阮姑娘,你好久没来了!”黄瑾每回与她招呼,几乎皆用同一句话,但这回却补了句,“徐家事儿多,你最近很忙吧?”
阮时意此前在书画院隐藏与徐家的关系,只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而今被有心人翻出,还添油加醋乱描,以讹传讹,不知成何模样。
既已泄露,她大大方方认了:“还好,我就是懒出门。”
黄瑾见她态度温和,又试探道:“你呀!深藏不露!这么说,你和徐大公子……是真的?”
“全是谣言。”
阮时意犹为徐晟断章取义而憋闷气,听人谈及他时,眸底愠色骤现。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成了小儿女闹别扭时的口是心非。
黄瑾眼神微亮,进一步追问:“最近徐先生好久不来,你说……他还会来不?”
阮时意对于她疑问的跳脱深感惊讶,略一思索,已然明了。
看来,外界所传的版本,仍旧是——徐首辅的未来儿媳,勾搭书院里的已婚先生。
可实情明明是,徐首辅那没死的亲爹,在勾搭假死的老娘!
“我上回曾在篱溪边偶遇,探讨画论相关,至今有好长一段时日不见……”阮时意摆出坦荡磊落状,“你怎会跑来问我关于先生的疑问?”
“额……没什么,就、就随口一问!”黄瑾讪笑,“你先忙,有事叫我一声。”
阮时意浅笑应声,眼见她回座位后,没多久便被几个小姑娘以观察花木的名义唤至门外,不必动脑子也猜到为何事。
这些年轻人呀!精力旺盛,爱管闲事,爱讨论是非!
她侧耳倾听,勉为其难捕获了“私奔”一词,心中骇然。
怪不得,她们对她的到来,表现出如此明显的震惊!
原来在大伙儿的推测中,她和“徐先生”不仅“勾搭”上,还“私奔”了!
阮时意忍俊不禁,纤手摊开羊毛毡,逐一摆放好定古铜水盂、定白瓷盒,玉印、斑竹管笔画具后,蓦地心念一动。
徐赫那家伙既没去澜院找她,又没来书画院授课,莫非独自寻《万山晴岚图》去了?
*****
离开东苑,又近黄昏。
西风扬起马车纱帘,沿途酒肆、茶馆、面摊、饼铺碧瓦飞甍,带着夕阳流光闪略而过,晃得阮时意心烦气闷。
她记起秋澄近日下山,又拿捏不准具体日子,心想着既然她这徐家养女的身份人尽皆知,也没必要避讳,干脆命车夫改道城西。
徐明礼夫妇对她的突然造访又惊又喜,因对外宣称的辈分颠倒,不好亲自出迎,眼巴巴在二门边上等着。
徐晟为前些天惹恼祖母而惴惴不安,闻声已如飞箭般直冲至大门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
斜阳为他俊俏面庞蒙上薄薄的金光,眼角眉梢溢出的欢喜不言而喻,“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也不事前让我们准备您爱吃的?”
阮时意打趣道:“徐大公子亲迎,嫌你我的传言不够难听?”
“我都想好了!”徐晟笑得甜滋滋,“实在不成,咱们来个‘假结拜’!”
“呿!亏你想得出!在外称兄道妹,在家唤祖称孙,岂不全乱套了?”阮时意低声啐道。
徐明礼夫妇将她迎入偏厅,待下人退避,见祖孙二人眉宇含笑,“在聊什么?如此高兴?”
徐晟顿时支支吾吾,阮时意明眸流转,唇边似笑非笑:“晟儿要与我这老太婆结拜为兄妹。”
徐明礼和周氏尚未发话,徐晟已嗷嗷大叫:“冤枉!我原话不是这样……爹,娘,听我解释……”
“说了多少次!不得僭越!”徐明礼阴着脸,冷声训斥。
徐晟有苦难言,不住偷眼睨向始作俑者。
阮时意乐呵呵品茶吃点心,有种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
周氏见状笑道:“婆婆,自打您恢复年轻面貌,人也活泼了许多,倒像待字闺中的少女呢!”
经长媳一提,阮时意亦觉,换做以往的她,此类捉弄之举,还真做不出来。
难不成……她变得更幼稚了?
“好啦,玩笑话,勿较真!”阮时意打断那对父子,道明来意。
得悉秋澄明儿一早下山,她心中欢畅,慈爱笑意舒展于娇颜。
闲谈之际,周氏亲至厨房张罗;徐晟为阮时意无端摆了自己一道而憋屈,怏怏去寻弟弟玩耍。
仅剩母子相对时,徐明礼神色忽然凝重了三分。
“母亲,有一事……儿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阮时意疑心他又想旁敲侧击“书画先生”之事,笑容微微一僵:“你把话头摆在老身前头,再说冠冕堂皇的托词,有何意义?”
徐明礼歉然:“是,儿子糊涂了。上次二弟和您说‘冰莲’为雁族禁忌,儿子直觉您绝非为作画打听‘冰莲’,是以私下留心。恰逢昨日与鸿胪寺卿闲聊,谈到雁族,他说相关奇闻……”
阮时意呼吸一滞:“提及冰莲了?”
徐明礼向她挪移半尺,轻声道:“这倒没有,他说,雁族女王掌政六十多年,可容貌看似四十出头……因此有人推断,王族掌握了青春常驻的不传之秘。正逢您短短数日内重获新生,只怕……这奇遇,多少与雁族王族的不老秘宝有关。
“但又有消息称,过去三十余年,王族密探一直秘密搜捕年轻俊美的男子,取血供女王服用……因传闻纷纭复杂,鸿胪寺卿当笑话来看。他说者无心,我听者有意,特来向您汇报。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免得惹来祸事。”
阮时意毛骨悚然。
这一刻,她不担心自身处境。
毕竟她一生中未曾去过北域各地,又有徐家作保,外人无从查证她就是死而复生的徐太夫人。
徐赫不一样。
他从雪谷归来,身份神秘,还毫无警觉地带上两条北域大犬!
兼之他完全符合“年轻俊男”的特征,万一被人觉察他服食过冰莲,将他抓去给雁族女王吸血……
即便不乐意与他回到同床共寝的夫妻关系,她始终视他为至亲,丝毫不愿他遭受任何不测。
徐赫失踪多日,该不会……遇到意外吧?
徐明礼见她目露惶然,温言劝道:“儿子知您为静影事无巨细向二弟禀报而懊恼,但那孩子身手不凡,您还是留她时刻守护才好!若觉被人盯着不自在……大不了,我和二弟承诺,往后除去替她疗毒,半句不多问,更不再干涉您的私事,您看可好?”
阮时意合理怀疑,徐明礼或多或少相信了她“在外面有人”的说法,只是顾全她的颜面,未翻至明面上。
当下,她心绪不宁,懒去申辩,遂顺他之意,颔首应允。
*****
夜色如泼墨晕染,苍穹星斗满天,泻下万丈星芒。
阮时意结束了如坐针毡的一顿饭,忐忑感愈发浓烈。
她从徐府拿了一幅前朝古画,借口请女先生品鉴,驱车至书画院外的群院前。
群院依山而建,囊括二十七套小院,供书画院名师所居。整体清新典雅,明丽简洁,每一座都别具一格,极富书香韵味。
阮时意手执书画院颁发的名号牌,借请教为名,顺利进入大院,因不好意思向守卫打听“徐先生”住处,只得装作散步,悠哉悠哉慢行。
徐赫饲养烈性大犬,定会挑选最僻静的角落,以免犬吠声惊扰邻里。
兼之他素爱偏东,阮时意毫不迟疑,首先步往右方向。
风摇竹动,簌簌作响,她踏着石灯柔光,穿行于院落间的甬道。
每遇巡逻护卫,皆坦然自若点头致意,因此无人再多问。
行至东北一角,一座面积不大的青砖雅院内,传来孩童嬉戏声夹杂两声犬吠,证实了阮时意的猜测,同时也让她放下心头大石。
阿六与双犬无异样,想必那家伙也安全无虞。
神出鬼没,兴许是故弄玄虚,或忙活作画寻画而已。
她犹豫是否该敲门进院,尽早提醒徐赫多加注意,又暗忖夜色深沉,万一被瞧见,成了私会铁证。
正左右为难,身后一道黑影御风掠近。
她没来得及反应,微张的檀唇已被一只温凉大手捂住。
腰上一紧,身体陡然落入某个结实怀抱,继而连人带画,被迅速抱至竹丛与院墙之间的狭缝内。
“你来做什么!”
徐赫强行将她抵在青砖墙上,动作粗野,诘问沉嗓竟蕴含前所未有的紧张。
阮时意被他摁住嘴,说不出话,只好发出呜呜声。
徐赫松手,容色冷峻,长眸于昏暗角落里翻涌墨夜的幽深。
“我、我……”阮时意在他无形的压迫下喘了口气,心跳稍有缓和,轻声嗫嚅,“我从儿子口中听到雁族的风声,想向你示警罢了!你、你那么凶干嘛!”
她呼吸不畅,心跳如擂,连忙抬手撑住他贴来的胸腹,以免被坚实躯体压扁。
徐赫微怔,定定注视她片晌,眸光渐渐复杂,薄唇缱绻出欢愉且暧昧的笑意。
他俯首凑向她耳畔,气息渐促,嗓音低哑。
“嗯……我的阮阮,果然对我很是关切。”
说罢,收拢两臂,紧紧将她揉入怀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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