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是夜,阮时意整理与晴岚图扯得上干系的京城权贵, 在纸上细细列了一遍。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如虫蚁蠕动, 令茫无头绪的她头晕眼花。

    她造的什么孽!当年居然大方至斯, 又心慈手软没及时追索。

    懊恼半夜, 她决定把罪责全推在那个“知情不报”的坏蛋身上。

    这一局,她得拿下,然后狠狠欺负他!

    想到“欺负”二字, 她脸颊一热, 禁不住轻磨贝齿。

    那家伙存心的!

    约她去风景秀丽、人迹罕至之处,借探讨画中秘密, 让她放松警惕,继而上下其手、吸吮撕咬, 撩拨她之余,还刻意留下作案痕迹, 令众人认定,他俩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私会!

    她怎就轻而易举被他拐骗了呢?

    一定是……他借助天真孩童, 外加两条热情可爱的大犬,严重麻痹了她的警觉性!

    枉她自称阅尽百态、从容不迫、心志难夺, 到头来……堂堂徐太夫人, 被自家幼稚鬼“亡夫”算计了?

    简直奇耻大辱!

    她趁左右无人,揭开已拉高的领口, 从抽屉中取出一面小铜镜, 细瞧左边脖子。

    一串如合欢花般的红印, 在凝脂雪肌上柔柔绽放。

    她忘记遮掩,仆役们瞎了眼才看不出!

    心浮气躁,她再也无心整理书画界错综复杂的关系,自行回寝居,沐浴更衣。

    万籁俱寂之际,白日里亲近的旖旎感反而愈加清晰,触动她乱套了的心跳,也催发她高升的体温。

    最近出问题了?

    如平湖坚冰的一颗心,何以似春寒乍破,屡屡纵容他入侵?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一事——自从前些天来过月事,潜藏在她体内的涌动情潮,依稀有了复苏迹象。

    重遇后,他也曾靠近或触碰她,可她最初只有不适、抗拒,乃至畏惧,并无太多暧昧情愫。

    随着不可启齿的梦侵吞她的意志,过后他的数次贴近,皆令她无所适从,更甚者,滋生出极其微妙的雀跃与羞耻感。

    莫非……恢复青春容貌后,还得付出“身心年轻”的代价?

    不不不!她才不要变幼稚!不要拘泥于情情爱爱!不要成天想缠缠绵绵!

    遗憾,心上嘴上无比坚定,昏昏沉沉时的幻象却狠狠打了她的脸。

    梦回篱溪边小竹亭,大大小小的野桃点缀枝头,半青涩半成熟。

    他一如现实中眉眼若画,眼眸亮如寒星。

    明明记得,当他说出“用他的唇堵她的嘴”后,她已经闭口不言……可他还是用黏缠吮吻、狂肆咬啮,封住她的口。

    她头昏脑涨,周身乏力,将自己交付与他,任他胡作非为。

    一夜间,糊里糊涂,翻来覆去重温类似的梦境,无非耳鬓厮磨,无非相互拥抱。

    惊醒时,窗外月薄星稀,更深露重,无尽静谧回响她的急促有力心跳。

    她该不会也被人下了蛊吧?

    年少时尚且未饥饿到这程度,如今是连亲吻是啥感觉都忘个干净的老寡妇,哪来欲求!

    假的!统统假的!

    她蒙头大睡,翌日,破天荒没早起。

    而周氏带领徐晟和毛头前来拜访时,破天荒逮到自家婆婆在睡懒觉。

    *****

    巳时三刻,阮时意换好月牙色秋裳,换不掉满脸春睡倦懒之色。

    靡颜腻理,桃花目如含情,绯颜欲滴。

    当她慢悠悠行至偏厅,试图用“身体不适”掩饰睡过头的真正原因,周氏反应如她所料,嘘寒问暖,尽是关切。

    徐晟则以窘迫微笑问候,更多的像是在观察她的言行举止,企图从中捕获一丝半缕的秘密。

    这孩子!凭什么用端量目光审视她?

    阮时意自问没做任何有负徐家的事,当下逗了毛头一会儿,让于娴把孩子带去外头游园,又屏退下人,问起周氏母子来意。

    周氏恭恭敬敬地道:“儿媳此行,主要有两件事要向您禀报。一是秋澄公主将在八月初下山,但她不肯按照咱们的意思搬入徐府,选择留在赤月行馆内,说是……怕触景伤情。”

    阮时意叹息:“由着她吧!她年年在徐府,只为陪我这老太婆。人事已非,她心里必然不好受。”

    “那书画院的事……”

    “派人给她捎个信儿,若她想去,尽管去。”

    “可您以前极力反对她们母女学画,儿媳该如何开口,让秋澄公主免除自责?”

    阮时意默然,渺茫思忆飘来徐赫先前所问——儿孙当中,真没一个能画的?

    而她回答——她弃笔,儿子们哪里还存半分心思?

    徐赫只顾遗憾,却忽略了,她说的是“儿子们”,不包括离经叛道的女儿。

    见阮时意迟迟未回话,周氏不敢催促,静候片刻,听得她幽幽的道,“你且说,她外祖父报梦,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周氏一愣,只当她随便寻借口,含笑答应。

    气氛陷入玄乎其玄的沉寂。

    良久,阮时意从陈年旧事中抽离,忽问:“第二件事呢?”

    周氏端丽面容浮现出微妙笑意:“安定伯被调职宜城,协理当地纺织业,已在昨日离京。”

    明升暗降,没油水可捞,还需感恩戴德、叩谢皇恩。

    “哦,”阮时意淡淡应声,“平氏没闹吧?”

    “要闹也只在府里闹,她因女儿错失了靖国公府的婚事后,恨透了咱们家,后又莫名其妙打起咱们晟儿的主意。眼看您这位太夫人过世,晟儿守孝,她转而盯着洪家、蓝家两家。此番举家离京,如意算盘白打了。”

    阮时意倒没留心平氏选婿之事。

    难怪平氏嫉恨她,散布她的谣言。

    她这“阮小姑娘”顶着“徐太夫人”年轻时的娇俏容颜,深得洪大将军与蓝太夫人之心,且首辅大人多番维护,使人有种“独占资源”的错觉,自是招人羡慕嫉妒恨。

    阮时意懒得与那些不入流的后辈计较。

    她对平家人,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日后,眼不见为净。

    只是,一旦惹来闲言碎语,往后与徐赫接触,可就麻烦多了。

    *****

    聊完正事聊家常,阮时意唤毛头回屋,陪他玩了会儿,又留他们母子三人在澜园用午膳。

    席间,徐晟依然话少得可怜。

    他任职时不苟言笑,私下实则活泼开朗又粘人,对阮时意尤为亲近,可算无话不谈。

    若在往日,阮时意关心长孙,必然揪住问个不停,唯恐他受半分委屈。

    此时此刻,真正该心虚的人是她这老祖宗。

    只因她后知后觉,忙于与洪家打交道、闭门作画交换晴岚图的日子里,她已彻底忘却了上一回,徐晟书阁二楼的惊人发现!

    有必要向他解释一番,省得他想歪了。

    一顿饭下来,各怀心事,除了毛头埋头猛吃,小肚皮圆圆,哈欠连连。

    周氏原是打算带孩子回徐府歇息,后觉他们祖孙聚少离多,遂亲自抱入客房,等孩子睡醒再多陪陪祖母。

    周氏出发点是好,偏生忽略“老祖宗”与“徐大公子”之间有着稀奇古怪的传闻,竟留下二人单独对弈。

    更要命的是,当事人也忘得一干二净,为各自的疑虑,命丫鬟仆役退至门外。

    偏厅内,沉香袅袅,渗人心脾。

    阮时意坐在雕兰海南黄花梨坐榻上,手执玛瑙黑子轻轻敲了敲,一时没想好从何问起,左顾右而言他。

    “晟儿,你爹可有话要你转达?”

    徐晟坐于下首,悄声道:“祖母,父亲说了,您那桩投毒事件,线索已逐步掌握,但由于无法以开棺验尸证实‘徐太夫人’中毒身亡,若要进行打压……”

    “那就找别的罪证吧!我倒不信,这帮丧尽天良的狂徒!只干过‘借孩童之手毒杀老妇人’这件作奸犯科之行。”

    “是!父亲也有此意。”徐晟落了一子孤棋,极具反弹之势,话锋一转,“祖母,您和那书画先生……”

    他说完,长目四处张望,目光锐利,仿佛断定,“书画先生”就在此地!

    阮时意本在寻思应对之策,经他这么一打岔,心下窝火。

    这孩子!以为她在家里藏男人、还夜夜春宵?

    她干得出“让子孙守孝、自己风流快活”的举动?

    恼归恼,保持优雅慈祥祖母形象的能力尚在,她淡定一笑:“晟儿,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她纵观棋局,不急于强攻,也不着急辩解,反倒引起徐晟的好奇心。

    于是,他挑眉暗笑,率先把自身见闻抖出。

    “那日孙儿随父亲、二叔同来,在您的书房听出有几不可察的呼吸声,只道有高手藏匿、意欲伤人。我正要出手,转念一想,如若此人图谋不轨,早可对您或毫无防备的我下毒手。我另寻端倪,忽而觉察,角落短榻上叠着一件男子半臂衫!一下便懂了!”

    阮时意故作镇定:“我那时正和先生探讨作画的技法,恰巧你们到访,他知你爹是大人物,想回避已来不及,才躲在屏风后……绝无你想的乱七八糟事儿!”

    徐晟向她投射蔑视眼神,“我是您的长孙,不是小孙子,你糊弄我四岁的弟弟还说得过去,跟我也不说实话?太伤我心!”

    “你这孩子!追根究底,立志成为老祖宗的闺蜜不成?”

    徐晟神秘兮兮笑道:“祖母若与那人两情相悦,暂时不便公开,孙儿替您作掩护!您不信旁人也该相信我吧?有事儿您尽管吩咐!就是,得让我提前见一见未来继祖父!”

    阮时意目瞪口呆。

    徐赫要是得知,自己从亲祖父变成未来继祖父,是哭是笑?

    “真没什么两情相悦,更没什么好掩护的!小孩子家家别想歪!”

    徐晟笑容灿烂:“您变年轻后,也学会害羞了?”

    阮时意疑心自家乖巧长孙被调了包,全然摸不清,一向孝顺听话的他,为何丝毫不信她所言?

    徐晟见她死活不承认,使出撒手锏:“祖母,老实跟您招了吧!我事后担心您的安危,送父亲和二叔上马车后,折返而回,不慎听到您和那人的两句对话。”

    阮时意傻眼了,如此说来,徐赫的身份岂不……?

    “什、什么对话?”

    徐晟忽然忸怩了几分:“您、您您……确认要我说出口?”

    阮时意脑子“轰”一声,炸了。

    这小伙子听见什么了?

    时隔十多天,她早将徐赫说的话全数丢在一边。

    有关取回晴岚图的计划?好像提到皇帝?还有洪朗然?

    徐晟面露尴尬,搓着指头,小声嘀咕:“我首先声明,我绝非有意偷听您和情郎的情话……我只不过确认您的安全,得悉您无碍,我立即溜了,半刻也没停留!”

    “情、情情话?”

    她何时与徐赫说情话了?她怎么没印象?

    徐晟一副“你还想抵赖”的语气,“你当时很生气,大声说了句‘清白名声,全被你毁了’,那人笑着说……说……什么您的清白早被他毁了,再毁点名声不算什么……他要对你负责到底。”

    他说完后面两句,一张浅铜色的脸涨得通红。

    狡黠眼光偷瞄阮时意,传达出一种“没想到我家祖宗如此热烈奔放”、“我看你还能如何抵赖”的窃笑。

    阮时意向来闲适淡然,多年未体会近乎于“抓狂”的情绪,被长孙听到此类似是而非的调侃,老脸真不知该往哪儿搁。

    然而,她没法为正清名,贸然揭开徐赫的身份,令徐家陷于混乱危机。

    深吸一口气,她勉力让自己表现端庄严肃:“晟儿,你那天……听、错、了。”

    徐晟惊呆半晌,俊脸气得煞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视她,颤声控诉:“您!您还骗我……我究竟是不是您的亲孙子?你有新情郎就不要孙子?抑或想要繁衍别家的孙子,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什么别家孙子!”阮时意忍无可忍,一手揪住他的耳朵,“瞎嚷什么?多大的人了!像不像话!”

    或许二人动静有点大,引来门外仆役探头探脑。

    阮时意方觉“阮小姑娘”不该扭“徐大公子”的耳朵,急忙松手,低喝道:“敢给我往外传,以后甭叫我祖母!”

    徐晟搓揉耳朵,憋屈嘟嘴:“本就没想告诉别人!您年轻了,拧人的力气也大!痛死了!”

    见阮时意闷声不语,他哭丧着脸,起身理了理衣袍,朝她深深一揖:“孙儿惹您生气,向您赔罪。”

    “我乏了,你先回吧!”阮时意实在不愿继续这无意义的话题,素手轻摆。

    “欸……孙儿还想提醒您一句,”徐晟倒退两步,压低嗓门,“养狗有风险,您千万小心、谨慎。”

    话音刚落,人已生怕被打似的,施展轻功一溜烟飞出偏厅,转眼没了影儿。

    阮时意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雪肤漫过彻骨红霞,昳丽花颜宛如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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