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算了?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想笑。
你看,在一刻钟前还是坚定不移的决定,不消一会儿便被打回原形。明明是日夜辗转期盼的邂逅,却什么都来不及发生。
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一切都是多余。所有的热情冲动都属于铃木直子一个人,当甜蜜成为另一人的负担,这故事便可悲得沦为了单恋者的自作孽。
最后,衫田启介登上了那班末班车,始终没有回头。而我竟真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没有冲上去将那一耳光甩出来。
衫田走后,直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下。半米开外昏黄的行道灯在她的脸上投下疏离的影子,她从包里摸出一盒七星,总能以未成年人的身份搞到这些烟酒什物是她的特殊天赋。她咬破开口的爆珠,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睛在眼窝盛着的阴影里轻轻眯了起来。
她将口袋里的钥匙扔到我脚下,“你先回去吧。”
我低头看着那串钥匙,弯腰捡起,脚步却没有迈开,“那你呢?”
她冲我摆摆手,说,我没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狠下心离开。她并没有勉强我,直到一根烟燃到尾巴,才突然开口问我,“真言,你想过死吗?”
死。
听到这个字眼,我甚至没有感到陌生。
打开新闻社会版,总能隔三差五看见某则自杀案件,死法大同小异,或是卧轨,或是上吊,或是跳楼。至于原因,也不外乎那几种而已。然而若非广泛为人所知的角色,就统统只在版面占据小小的一块而已,并且一下划刷新便淹没在各种国际形势财经数据和明星八卦中,了然无踪。
像我们这种小人物的死活,什么都无法改变。一时冲动了结生命,只是逃避了当下的痛苦,然而困扰着我们的种种客观存在,却并不会因此消亡。
“想过。”我诚实地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我妈冷落我,我又没父亲,所以每次看到别人合家美满其乐融融的画面,我就很想从楼上跳下去。被初恋甩掉的时候也是,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再也没人爱我了,我不如死了算了。后来发生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虽然我都没跟你说,但是我真的觉得我的生活太荒诞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青春会是这样的,我的人生剧本不会是莎士比亚在棺材里写的吧……想不通的时候我就会想,啊啊,不如死了算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在听我说话时,直子又从烟盒里摸出了一只烟。我在她点燃前朝她伸出手,勾了勾指尖。
“你会吗?”
“大概。”
我说得有些底气不足,她却还是将烟和打火机递给了我。我学着她的样子一口咬开爆珠,没有点燃便吸了一口,是清冽的柠檬味。
但烟草初学体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因为不得要领,第一口吸进去的水果烟一定是没有甜滋味的。越是尝试过肺,越是被呛得眼泪直流。
“但是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止住咳,艰难地继续说道,“我在一个恐怖片里看见了一个坠楼女人的死状,哇,太恐怖了,真的是面目全非。我既要克制高空恐惧,又要找好不会破相的落地角度,太难了吧。上吊我是没勇气的,跳海被发现的话尸体会被泡肿的吧。这么一想,死也不容易啊,还是活着吧。”
直子被我逗笑了,连骂了我好几声。她把玩着手里的烟盒,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其实说真的,我现在没有特别难过。你说我对启介的感情还是爱吗,我想也未必了。只是总觉得,不再最后试一次不行。”
我又用舔烟嘴的方式吸了几口,竟从中尝出了廉价可可的古怪口味。
“对了。”直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应该已经开学了吧。不赶紧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个底。脑海中忽然划过什么,我舔了舔嘴唇,“我……应该有和你说过我现在的男朋友吧。”
“啊。”她点了下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游过来,“可是我看你的状态,根本不像在谈恋爱的样子啊。”
是吗?我下意识是想反驳的,终究还是忍住了。“为什么?”
“不知道啊,就是一种感觉吧,毕竟我和你都认识这么久了。”
我捏着掐灭的烟头,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我感觉双脚在坚硬的地面上站得有些痛,却又不想延续持续了大半天的坐姿,注意力便不受控制地散漫了起来。
“你喜欢他吗?”直子突然问我。
这是我第一次被要求正视这个命题。
我下意识开口说,喜欢。
直子冷静地盯住我,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哪种喜欢?”
想了想,我说,“我是离不开他的。”
我从她的眼里读出了不信任,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焦急,甚至有种跺着脚冲她喊叫的冲动。可我又有些心虚,那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从他的身边消失得毫无预兆且音讯全无?换位思考一下,若被切断了一切联系的人是我,我会不会焦急得疯掉?
我明明知道,能被迹部景吾那样的人喜欢上,该是多大的幸运啊,怕是前世做尽善事修来的福分吧。
我自己都不懂,我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看了一眼手机,讽刺的是,当他不再主动找寻我时,我反倒成了不安的那个人。
“我……我该回去了。”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成型,我慌乱地后退了几步,我有些害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想飞奔向电车站的脚。
挣扎了很久,我躲开直子注视着我的目光,缓缓拨通了迹部的号码。
2.
嘟——
嘟——
嘟——
3.
“喂?”
接起电话时,迹部已经维持着这个低头阅读摊开在膝头的德语原版小说的姿势很久了。德语阅读对他而言是不大费力的,尽管亨利希小说的阅读体验向来都不大愉快,但耗时一小时才翻过三页的阅读速度已经可以算是他有生以来构建人格不完美因素的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
当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异国文字上时,成像在视网膜上的信息还没来得及处理转化,脑海深处的位置便已被它物占据。越是想将那不合时宜闯进大脑的信息清理出去,它便越是胶着霸占住自己的一席之地。一来二去,饶是迹部景吾,都不禁烦躁得难以维持冷静。
迹部忽然有些想笑,自己现在的模样真是糟糕透了。
他下意识伸出手,任指腹薄薄的茧和粗糙的书页摩擦接触。每当思绪紊乱时,这种与纸页的微妙触感都可使他平静。难以厘清原理,既然这种怪癖不足以破坏他的个人美学,索性保留成自己的众多秘密之一,倒也不算坏事。
身为迹部景吾,对人生最低限度的要求便是,要清楚辨析自己生命中的应当与不应当。
对他而言,比起一件事想不想做,更多思考的应该是能不能做。
正因如此,既然不想活得被动而痛苦,必须从小学会培养因地制宜的价值观。在那个同龄人都在堆积木看画本的年纪,他早就学会骄傲地坐进豪华轿车里,摊开一本古典小说或是算术题。只要记住,胜利能带给他快乐,那么所有能达成赢这一目的的事情,他都会心甘情愿为之。
到底是从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了呢?
迹部虚上眼,思绪在红香薰的厚重气息里渐渐融化。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深秋季节,眉目尚且稚嫩的他坐在调节了适宜温度的林肯车内。为了不在校门口的位置太过张扬破坏窥视的目的性——当然,年纪尚幼的他潜意识里是不愿承认这一不够光彩的行为定义的——他特地命令司机将车停在了街对面的窄巷里。
十一月初的天暗得早,放课时分,车外已是夕阳西下暗色占据半边天穹的光景了。他点着后座位的室内灯试图将一本希腊文剧本的最后几页读完,却始终静不下心,余光不住地瞄向窗外。
“少爷,就是她。”
司机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微地一惊,向校门口的方向看去,却只在玻璃上看见自己模糊的剪影。他懊恼地皱了皱眉,伸手将后座灯关掉。
周遭暗下去的一瞬间,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女孩。
不同于照片的平面,那个少女的模样在二三十米外的位置活灵活现。她正和伙伴结伴顺着放课人潮走出校门,长发恰好在肩下几寸的位置,并不太长。虽然中规中矩地穿着校服,却隐约能够从神情和单肩背着书包的姿势看出几分强烈的个性。
她和同伴出了校门后右拐直行,本应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那一刻却不知为什么,她毫无预兆地站住脚,回过了头。
或许是暮色褪尽的最后一缕光扫过了她,那一双漆黑的眼竟亮的出神。事后寻思为什么总有人会对柏木真言产生美少女的印象,估计都是被她这双过分抢眼的眼睛欺骗了。
那一刻,柏木真言的眼睛令他联想起了麦加天房内的黑石。那不是可以用单纯的美或丑去评较的颜色和质感,而是一种使命性的号召。
它没有焦点却异常安静,宛如在等候穆罕默德的亲吻。
迹部竟有些慌神,他甚至开始怀疑贴在车窗上的茶色薄膜究竟能否过滤外部的视线。明明是他在进行不平等的单向审视,少女的目光却令他坐立难安。
幸好只有短短一瞬,少女便回转过身,和伙伴笑着说了些什么,终于渐行渐远。
迹部时常会想,若是那一刻的柏木真言没有多余地驻足回头,他这些年来是否会以监视为由做出一系列多余的事情呢。
忽地想起国三那年五月的午后,特地跑来学生会室抱怨班主任如何不留情面的向日坐在办公桌的一角,正想埋怨作为听众的迹部景吾盯住电脑屏幕的不专心,却被落入眼中的少女照片吸引了注意。
仅是短暂一瞥,视力好得向来没话说的向日便看清了那张明显是抓拍的照片中少女的眉眼。若对象是侑士或是长太郎,他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揶揄起来,但一想到眼前的人是迹部景吾,他心底除了震惊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这是谁?”
“啊嗯?”迹部挑了挑眉,嘴角却带着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不会是……”
迹部顺手将笔记本合上,从容不迫地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当下的时间点,迹部在落地灯下缓缓地整理着思绪。他嗅着室内的红熏香,竟忽然寻思是否应该换上这个意大利品牌的四元素熏香。虽然他向来反感被外界的客观存在主导情绪,但他现在的确需要水系和土系的调节。
接着,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他瞥了一眼屏幕,并不是他意向中的号码,却同样令他在瞬间蹙起了眉。
4.
“她要回来了?”
……
“订了几点的飞机,航班号呢?”
……
“忍足家知道这件事吗?”
……
“不,先不用通知他们。”
5.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刚看见榻榻米另一侧直子方才穿在身上的衣服,耳畔便传来了浴室里流动的水声。
意识终于清醒了过来。
我看了眼时间,果然,我只是躺在被子上浅浅地睡了一小会儿。尽管如此,这个梦却太过诡异,因为我实在琢磨不透,自己为什么会在梦里梦见宫崎麻美。
梦里的宫崎麻美还是上次我们分别时的模样,明明是刚洗完澡穿着睡衣的素颜,却依旧美得令人心惊。
她下床向我走来,靠在门边静静地盯住我,猫儿似的眸子微微有些发亮,那是宛如琥珀般近乎剔透的颜色。我在她的眼中能看见自己的脸,尽管是在会被扭曲客观意识的梦境中,我的影像竟仍然清晰如斯。
呼吸张弛间,她忽然伸手抚上我的脸。
“柏木真言,我真羡慕你。”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漂亮。”
“我一直在想,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很久很久以前?
肌肤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眼中的另一个我如此清晰,然而她的声音却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模糊而张弛不定。
“再见了,柏木真言。”
接下来,画面骤转。宫崎麻美坐在窗台上,迎着潮水般漫溢的日光,捎来樱花花瓣的风儿扬起窗台两侧的纱帘和她的长发。而我在梦中的第三视角静静地看着她,宛如被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
她像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像是没有。因为下一秒,她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窗口。
被猛然拽出梦境的一瞬间,仿佛有一道惊心的撞击声在耳膜上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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