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道连狭斜, 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 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 一群娇鸟共啼花。
宜臻撂下笔,将宣纸晾在一旁, 任风吹平未干的墨迹。
而后起身,卷下衣袖:“摆膳罢。”
这是前朝诗人于长安写的一首七言, 诗中极近言语,道尽了都城的繁华盛景。
如今大宣立后, 虽迁都至京城,可经营至今,也不逊前朝。
天子脚下, 便是京城的九品芝麻官,都比外任的县丞吃香许多。
只是,若骨肉分离,久不能见,寄人篱下似的独个儿长在别人手底下,那即便在繁华, 又有如何欢喜呢?
圣旨已下,秋分前,祝二老爷必要到任上就职, 从京城到黎州,路途遥远,拖家带口的, 如何也要行上一两月,若是路上再遇上些什么耽搁了行程,无法及时就任,那就真是抗旨的罪过了。
是以祝二老爷当机立断,决定轻装从简,大暑之后便启程。
而今日就是大暑了。
一年之中,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如今奔波去西南,还不知路上要吃多少苦楚。
这两日,整个二房都陷在离别的愁绪中,便是连竹篱居的丫鬟们,都低眉垂眼的,没个笑脸。
当然,最愁别离的只是祝二太太而已。
对于那些姨娘庶子女们来说,更多的还是对黎州苦寒的惶恐与惧怕。
听说四姑娘在屋里头已经哭了好几通,日日都可以闻见杯子碎裂声,闹着非要她姨娘也去求老爷老太太,好让自己和五姑娘一样留下来。
三少爷则一声不吭,面如寒霜,瞧谁都是阴阴郁郁的,让人害怕。
确实也是,他与五少爷亭詹同是二房庶出,可偏偏同母不同命,五少爷一出生就被抱到了老太太屋里,如珠如宝地养大,甚至比嫡出的亭钰更张扬。
如今亲父调任,也因了老太太的缘故,不必跟去黎州。
而他呢,论身份比不得亭钰,论得宠比不得亭詹,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还不是要随父亲前往任上,在那苦寒之地受苦受难。
只他比他亲姐姐又聪明几分,知晓这时候再哭再闹也无用,还不如装乖讨好了父亲,日后未免不能科考入京。
可与同母弟弟的不同境遇,到底还是让他对自己亲娘生了恨。
柳姨娘被这一双儿女折腾的越发憔悴,又念着老太太屋里的幼子,精神头看上去并不比祝太太好多少。
这满房的糟乱与愁苦之中,唯有祝宜臻面色如常。
打从祝二老爷被削爵外放的调令传下来,到如今,她一滴泪也没流。
举手投足间镇定自若,请安问礼时唇畔依旧带着轻柔的浅涡,仿佛一点儿也不把父亲的遭遇放在心上。
有下人们在私底下议论起来,都说平日里五姑娘看着最心善慈悲不过,到了关键时刻,才瞧出几分真性情来。
二老爷出了这样的事儿,还只顾自己,半点哀容没有,实在是太冷清自私了些。
事实上,宜臻不是不惶恐的,也不是不伤别离的。
只是父亲后日便要启程,与其拿这时日来落泪伤情,倒不如多花些心思去安排行程。
她这两日,先是帮着母亲打点了府中上下未尽的事务,将管家权移交给祖母院里的乔嬷嬷,而后拿昭华郡主做借口,将母亲手里打算置卖出去的田产地契,铺面股东,都一股脑儿搬到了轩雅居去,让金掌柜的开个公道价。
这还是轩雅居那头自己派了人来说的。
“卫老爷的调任下的急,府上定打算趁早处置了在京城的产业。可这么多田地古董匆匆出售,一时半会儿的只能折价卖了,想必姑娘自己也心疼。我们主子说,祝姑娘若是寻不到合适的买主,可以将东西都送到轩雅居来,金掌柜定会给您开个公道的价钱。或是祝姑娘要信得过主子,也可签了契纸,将铺面田产给了我们掌柜的代为经营,虽说每年要抽一成的利,可也绝不会让您吃亏就是了。至于那些子药材摆件,若是祝姑娘觉着放在府里不放心,主子正好在京城有个空院子,可租了给您用,那儿日夜都有人看守着,绝不会让您的东西少了一丁点儿。”
那传话的仆从顿了顿,悄摸摸把头埋的更低了些,小心翼翼道,“主子还说......说便是您有法子斗得过祝府里的穷亲戚,也少把心思花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练几张大字,多写几道算题。”
这话虽不客气了点儿,但宜臻觉着说的极是。
且从对方摆到她面前的这两个法子里,她极想选第二个。
尽管乍一听,第二条选择要让出去一成利,还要付租金,可卫珩手底下的掌柜都是什么人物?
让卫珩帮忙经营,别说一成利,便是三成利宜臻也愿意屁颠屁颠地送过去。
少女垂下眼眸,沉默着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叹口气,低落道:“我知晓了,替我谢谢你们主子,明日我就派人将东西送到轩雅居去。让你们掌柜的看着给个价就好了,毕竟是我们着急出手,便是价钱稍低一些,也无妨的。”
虽然,宜臻打心眼儿里想选第二个法子。
但她知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选。
占卫珩便宜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母亲那儿又该怎么说呢?
又拿昭华郡主出来当借口吗?
不过一次不得已的救命恩而已,难道还真值当郡主这样费心?
母亲又不是傻子,如何能信。
......便是母亲会信,宜臻也不愿这样说。
明明就是卫珩花的心血费的人力帮的忙,凭什么轻轻巧巧地就要安到别人头上去呢?
这样对他太不公道了。
宜臻没有等到第二日,当天夜里,她就顺顺当当地说服了尚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母亲,将要置卖的行当都送到了轩雅居。
金掌柜会做人,有分寸,并不看着宜臻的面子上开高价,也没有故意压价占便宜,最后收回来的银票,不多不少恰如其分,让宜臻松了口气,祝二太太也很满意。
至于库房里的物件儿,全搬出去是不可能的,那样动静太大,估计连老太太都要遣人来问。
她就只挑了些值钱的,稀罕的,最遭人惦记的,一部分换成现银,一部分搬到了自己屋内,剩下的便听天由命,能守住多少是多少了。
不过短短两日之内,能折腾出这么一个结果,祝二太太已是觉着十分满意。
看着女儿递过来的一匣子银票,她忍不住又落了泪:“我的夕夕长大了,比你姐姐本事还强些,日后娘亲不在身边,你自己个儿在这深宅大院里过活,万不能如往日一般逞强......”
是的,宜臻要留在京城的事儿,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由祝老太太亲口发过话了。
大房和三房是如何震惊的不说,为了此事,连祝二老爷都专门问了小女儿一通,宜臻把跟母亲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又重复了一遍,拿出了那封信,给父亲看。
祝二老爷摸着胡须沉默半晌,面色沉沉,瞧不出情绪。
最后才低声道:“卫家那小子,是个有本事的,往日还是我小瞧了他......这样也好,好歹日后你有个依靠,也让你母亲心里好过些。”
宜臻想,父亲应是猜出了几分真相罢。
毕竟他身在局里头,最是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得到这样轻轻放过的好下场,绝无可能仅凭运气。
......
因了大姐姐和亭钰都不在府中,父亲又一贯端方,与儿女们都不亲近,宜臻便只用应付母亲的眼泪,劝着劝着,自己也被自己的好话劝服,倒也不觉得如何伤感了。
这两日里唯一让她有些惊讶的事儿,便是二姐姐来找了她。
大暑之后的第二日清晨,宜臻早早便起了。
因午后父亲便要启程,所以天还没亮,整个二房便是一副喧闹之景,四处都在收拾行程。
她还未走到母亲院中,就在竹篱居外的青石小阶上迎面撞上了二姐姐。
二姐姐今日又换了一身打扮,月白的广袖流仙裙,白底蓝纹的凤头履,发髻高束,从清晨的雾气里缓缓行来,就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高高在上,清冷不可及。
自小宜臻便觉得,二姐姐和府里其他姐妹们都不太一样。
不爱花不爱粉,哪怕逢年过节,衣裳也都是月白浅藕,发饰简单,清凌凌的不似闺阁里娇养的姑娘。
祖父说她胜若男子,宜臻是赞同的。
母亲说她目下无尘,眼里瞧不进人,宜臻也是赞同的。
可不论二姐姐如何聪慧如何清高,那都是二姐姐自己,宜臻从未多关注一眼,多干涉一丝。
她觉着人来这世上就短短一遭,管好自己便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儿了。
也正因为如此,她怎样都不明白,为何总有些人,那样的空闲,旁人的事儿也时刻都放在心里,看不顺眼了便要来插上几手。
“五妹妹,我听祖母说,你与惠妃有些交情?”
清晨的薄雾中,少女的嗓音清如泉水,淡淡的,凌凌的,挡在宜臻对面,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意思。
宜臻神色未变,并不答她的话,只屈膝行了礼:“二姐姐好。”
祖母会把自己的事儿告诉二姐姐,她并不稀奇。
毕竟二姐姐自小便能随意进出祖父的书房,连朝堂上的政事祖父都愿意与她讨论,祖父去后,祖母自然也爱屋及乌。
“我本不想与你多说,可你如今既已留在了府中,有些事儿便不是你一人的事儿了。”
祝亭霜俯视着她,眼神静静的,“惠妃如今势大,你托了她来说话,祖母确实不能不应,可一朝得势,不代表一辈子得势,今日看在祖母的面上,我劝你一句,有些人还是远着些好,你以为自己靠了多大的背景,实际上还不知道怎么被人当做棋子使呢。”
少女弯了弯唇:“二姐姐说这话,我不明白,宜臻从未觉得自己靠了多大的背景。祖母若是真觉得为难,不答应便是了,惠妃娘娘只是看着昭华郡主的面儿上顺手帮个小忙罢了,便是驳了她也不会如何的。”
宜臻是真的觉得好笑。
亭詹都能留下来,她一个女儿,不随父亲去任上,难不成真的就如何为难了吗?
求祖母留她这个孙女儿在京中,还要专门托惠妃娘娘写信,让外人列了条件来跟亲长辈换,本就是十分荒唐的事儿。
一般人家都恨不得赶紧扯块遮羞布盖上才好,他们反倒还真有脸拿这个来说嘴了。
果真是如同卫珩所说的,这世上有的人,你都无法想象能无耻到什么理直气壮的地步。
“我忙得很,没有空在这儿与你掰扯这些,你若真固执至此不肯听劝,我也懒得费这个功夫。惠妃膝下的两个皇子与太子关系如何,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日后要是落得跟你父亲一样的下场,莫怪我没提醒过你便是了。”
说话便说话,劝告便劝告,哪怕二姐姐语气再坏些,宜臻也觉着无所谓。
可她最讨厌旁人一言不合便要扯上自己父母。
有那么一刻,“我父亲下场再如何,也比你父亲好些”的话都要脱口而出了。
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觉得自己这样的好姑娘,不能这般刻薄。
小姑娘眼眸微抬,脑海里浮现出卫珩那副懒洋洋的,万事万物都看不上眼的神情,学着他的语气,淡淡道:“惠妃不能一辈子得势,难不成二姐姐就真觉得,太子可以?”
祝亭霜没在意她的话,却真的是被她的神情给惹到了,语气微冷:“我是好心提醒你,宜臻,你没必要和我辩驳这个。”
而后也没兴致再谈,直接转身离开。
宜臻便觉得有些无趣。
卫珩说,世人总爱装高深,知八分时,非要装作他知道十分,说不过人时,便要假装懒得与人多说。
仿佛这样自己就真的厉害了起来似的。
其实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惠妃靠不住,太子又如何呢?
卫珩早说了,整个朝廷,压根儿找不出一个眼界宽阔些的皇子。
便是连百官嘴里文韬武略最出众的太子,眼睛里头盯着的也不过就是那个位子,至多再瞧一瞧北边的鞑子罢了。
可大宣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北境,也不是南疆,而是四起的洪旱地啸,上奏也不敢报实数的饿殍流民,贪腐不断的京官地方官。
太子看不见这些。
因为太子也没有卫珩聪明。
世人总爱装高深,知八分时,非要装作他知道十分。
可卫珩不是,他是知道十分,还非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宜臻想着,又惆怅地耷拉下脑袋。
若卫珩能这样装一辈子就好了。
这样,就只有自己知晓他有多厉害多好多了不起。
别人都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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