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的先知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远视者”,他们所见到的未来全部来自于上帝的启示,所以与其说他们口中发出的是“预言”,还不如说他们是神的传话筒,是上天的代行者。
先知的口能立君,亦能废君,虽然历史上不乏悖逆上天旨意的先知存在,但就所罗门自身了解,他能确定眼前的老人从内到外都是一位合格的“代行者”。
这也就说明,拿单会始终站在中立的立场上看待王位的更迭,他不会偏左,也不会偏右,只会根据神的旨意,行在中间正确的道路上。
虽明白对方并不是来试探自己的心意,也不会在大卫王前乱嚼舌根,但所罗门依旧有些紧张。
“我、呃……”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抠弄起了自己衣袍上印花:“谈谈我……是、是想谈谈我的魔术式吗?”
“殿下,我知道您知道一切,也知道我此次的来意。”
先知的嗓音轻柔,话语却像是最锋利的宝剑,直直地刺向所罗门眼底那丝欲逃不逃的纠结。安静在一旁的盖提亚只感到魔术回路那边传来的一阵抽痛,下一秒,拿单的话就如坠石般沉沉落下——
“成王是您既定的命理,现下魔术式已现,您已经不能再继续逃避了。”
在所罗门的手指绞紧衣袍的瞬间,原本蛰伏两人之间的阴影猛地铺开,化作一条条黑色的触手涌向对面的老人。
“盖提亚!”
触手的动作戛然而止,盖提亚不甘的声音响起:“可是,王——”
若说拿单的话尚且在所罗门的意料之中的话,那盖提亚的突然爆发才是真正把所罗门给吓出了魂来。看着那些被自己的命令及时阻止、却依旧张牙舞爪地想要突破界限将拿单吞吃下肚的触手,所罗门下意识地就把用词礼仪给抛在了脑后。
“王个鬼!”
他本能瞪大的双眼中还残存着些许惊慌的神色,“你刚刚差点害死我!”
“我明明是要保护您!”
黑色的触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随即扭动的更加激烈:“这个老东西让您不开心了!大卫我动不了,他的话,我总能……”
“谁都不行!盖提亚,你不能伤害人类!”
说完这话,所罗门也不再给魔术式更多辩解的机会,直接翻手一按一握,将盖提亚塞回了自己的影子里。做完这一切,他抬头,心有戚戚地看向拿单。
“您没事吧,先知大人?”
所罗门的手悬在半空中,想要去确认对方的情况,却又生怕魔术式方才的情况会让老人下意识地躲开自己。他踟躇了一秒,最终还是半蹲下身,将手覆盖在拿单的膝盖上,默念了一个安神的小咒语。
触手的突然来袭的确吓了老人一跳,但他的心理也远没有所罗门担忧的那么脆弱。在感受到从自己膝盖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后,拿单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借着现在两人之间靠近的距离,按手到了所罗门的头顶。
“愿耶和华祝福你,像以法莲和玛拿西。”
趁着所罗门愣神的片刻,他又接着说道:“也愿耶和华向你仰脸,赐你平安。”
这是以色列民平日最常说的祝词,前一句是父母对于自己儿子的祝福,后一句则是安息日仪式的结束语。所罗门之前听到过很多遍这两句话,也曾被自己的母亲按手祝福,但没有一次像是像今天这样的……有感觉?
拿单的手只是按在他的头上,他却感到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后颈一路向下,蔓延全身。所罗门被这奇怪的酥麻感激得打了个冷战,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在老人说完这两句话后,他就被一双凭空出现的眼睛给盯住了,但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所罗门还没来得及分辨那道视线的好恶,他的注意力就随着拿单的动作重新调转回了他的身上。
“殿下。”
拿单将半跪在地上的所罗门扶起,抚平他衣角的皱褶,仰着头看他:“不要惧怕您的父亲,神所命定的,他必不能更改。”
“我……”
“嘘——”老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所罗门闭上嘴后,继续道,“您要相信神是爱你的,所以……无论什么事,您都可以和祂说,不要惧怕。”
所罗门看着拿单脸上的微笑,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回答。
年老的先知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所罗门并没有送他,只是目送着对方拨开幔子,在门廊处投下一小片影子,然后又消失不见。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矮桌上的葡萄。
“啧,我才不是怕。”
所罗门任由一支藤蔓从窗外伸进来,端走了被自己折腾的一片狼藉的果实,重新换上一盆蜜枣。
“谁乐意去不待见自己的人面前天天晃悠啊,也就亚多尼雅那种傻子才不会看山水,一有机会就往他面前凑。”
他捡起一颗蜜枣,咬了一口,被甜的险些齁死,匆匆忙忙在屋子里兜一圈,才找了个新的盆把嘴里难以下咽的果泥吐出来。
“谁会怕那种……”
一句带有愤恨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在了半当中。
所罗门的脑海中冷不丁地闪过有记忆来他和大卫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
受限于婴孩大脑发育的不足,所罗门体内那片成熟的灵魂最初对于自己父亲最初的印象始于他肉体三岁的某一天。那是大卫王出征归程的日子,他在拔示巴的怂恿下迈着并不稳当的步子跑向行军的队伍,那日的太阳也是像现在那样闪耀,但无论天上的阳光有多么灿烂,所罗门依旧记得自己父亲在一一抱过的孩子后,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个,极为冰冷的眼神。
那并不像是看向一个人的目光。
大卫的眼中并没有看向未来政敌的防备,但那其中的情感要比戒备更加伤人。
他看向所罗门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毫无生命、毫无价值的物体。
那不是愤恨,也不是无视,他的确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看到了所罗门,但他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活物,一个有思想的、会笑会跳的孩子。
“……您又在不开心了。”
盖提亚突然响起的声音截断了所罗门的回忆,后者捻了捻手中半颗蜜枣,瞥了眼窗外。小羊巴巴托斯顶着数只小鸟正扒在石制的窗框上,见所罗门扭过头来,急忙瞪大眼睛,齐齐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所罗门泄了口气,把半颗蜜枣信手一丢。屋外的小动物们瞬间躁动起来,鸟叫和羊咩吵成一片,最终也不只是谁捡了漏,领着闹成一团的家伙们轰轰烈烈地跑远了,徒留所罗门一人和自己的影子呆在原地。
“盖提亚,”所罗门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开口,“我不准你去伤害人类,也不准你让魔神柱去……哪怕巴巴托斯那副矮脚羊的样子连葡萄都够不到,你也不能让他们去。”
“……哦。”
盖提亚闷闷地应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又略有委屈地开口:“可是您不开心。”
“我没不开心。”
所罗门哼哼唧唧地坐下,把盘里的蜜枣一颗一颗捞出来,堆成一堆。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宁静,过了好久,盖提亚的声音才重新出现。
“您就是在不开心……是因为我吗?”
“我没有,有也不是因为你。”
所罗门把最后一颗蜜枣放稳,偏头看了看,又把它们一颗一颗地放回水果盘里,在他的动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先前一直乖乖藏在影子里的魔术式终于按耐不住,现出了身形。
“您果然在不开心。”
影子搭在手上的触感软软的,意外的还有些温度,但所罗门并没有放任他贴着自己的皮肤多久,就侧了侧手,把他甩了开去。
“盖提亚,”所罗门一边继续搬运蜜枣,一边开口,“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不能每次都说我‘你不开心’,我已经很开心了,相比起城外的那些平民和外邦人来的话。”
“这个时代太吝啬了,你没办法同时拥有美满的家庭和浩瀚的知识……就像我没办法拥有那样的未来,还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喜爱自己。”
所罗门看着被自己平均分为两堆的蜜枣,喃喃自语道:“担当起一个国家的重担太可怕了,如果那就是我的未来,我又需要付出什么,才能负担的起以色列十二支派、百余万人的未来?说真的,我完全想象不出我成为一名王的样子。”
一个九岁的孩童或许不会明白一个国家的王是多么大的责任,但来自于未来的、已然成熟的灵魂却会惧怕那样的重担。公元前的世界没有□□,没有议会,有的只是摩西大洪水时代留下的五卷经文。
大卫被立为王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骄傲吗?面对那么多双眼睛和那么多份期盼,他不会感到丝毫的害怕吗?
哈,算了,那毕竟是敢和巨人歌利亚硬碰硬的男人,他估计真的没在怕的。
所罗门莫名地感到有些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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