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赛利卡再三确认了来者的信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绯莱恩。
从穿梭机走下来的男人,眼窝深陷,嘴唇干瘪,面色惨白,和数月之前的初见简直判若两人。
“你怎么了?!”赛利卡下意识的脱掉医师袍,罩在绯莱恩的头顶。
“怎么是你。”浓重的烟的味道。阴影下的绯莱恩对于赛利卡的迎接有些意外,却也没抗拒他的举动。这份隐蔽正是他所需要的。
“你想象不到我现在的权限有多高。”赛利卡半开玩笑的说道。
绯莱恩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这个男人也在直视着他。这种不因惧怕与恭维而演给他看的真实的表情,居然来自一名西里尔家族的人——真是充满了讽刺啊。
“你是第一个与我走的如此之近的人。”绯莱恩说道。
“不会吧?”赛利卡很意外。
“你父亲他也没敢这么做过。”绯莱恩指着头顶的衣袍。
“啊,完蛋了、我没注意。”赛利卡狠狠拍了一下脑门。
“就这样吧。”绯莱恩没有生气,相反,他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知道我问你的个人情况有些不大合适,但……你好歹也算是我的上司。”赛利卡绞尽脑汁,不知如何表达。
“那就不要问。”绯莱恩尽量保持脸上的平静,但他的精神与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没有精力去应付别人的好奇心,他只想在封闭的空间里好好睡上一觉。好在西里尔家族的小子很识相,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绯莱恩回到橡实组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他变得沉默、易怒,却又因恐惧而时刻警惕着,就像患了某种创后应激障碍般。
没有人敢接近他——除了“医师”赛利卡。
不知为何,绯莱恩就是对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没辙。他就像一块牛皮糖,以医师的名义死死黏在自己的身上,无论怎么拍打都去不掉。渐渐地,他居然习惯了赛利卡的存在。
“所以你就那么活了下来?简直是奇迹!”赛利卡反坐在转椅上,双臂紧紧抱着椅背,激动而兴奋的说道:“我虽然在书上看过你的经历,但是听本人讲一遍更震撼!我觉得今晚要失眠了!”
“我可不是在讲睡前故事。”绯莱恩坐在桌前,姿势慵懒而随意。
“我也没打算睡觉——哎,要不要开个睡衣派对?”赛利卡站了起来,揪着T恤上的LOGO——那是当下最流行的战争游戏的LOGO。他用力挑逗着眉毛,充满期待的看着绯莱恩。
“不。”绯莱恩认真地拒绝道:“我出生在战争年代,那时候的人类只想着如何生存,而不是娱乐。如果不是卓德选中了我,我可能会像其他孤儿一样死于炮火。”他摇了摇头,“这些游戏对我来说,起不到任何解压的作用,只会让我感到厌烦。”
“好吧。”赛利卡坐回椅子上,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没想到绯莱恩会答应他,不过也没想到会收到如此认真的拒绝。
“你在笑什么?”绯莱恩看着比他小上千岁的男人问道。
“不……我只是……”赛利卡扬着手,笑着解释道:“‘所谓的评价和蜚语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主动接触,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你懂我的意思。”
绯莱恩明显愣了一下,他的表情变了变,像是受到了触动。空气突然沉默下来,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微妙,心知肚明,却又无法言喻。
“咳。”赛利卡率先打破了沉寂,“所以……你得到了永生,而你的老师却没有?”
“……没有。”绯莱恩摇了摇头,“就算他到达了这个维度的巅峰,却依然抬头仰望,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向身边投过一眼。”
绯莱恩有些动容,却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情感:“是他放弃了一切。”
“可惜了。如果先贤卓德能见到圣皇就好了,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绯莱恩再度陷入沉默。
“嗯?你怎么了?”赛利卡注意到了他细微的情感变化。
“如果我说,”绯莱恩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连他都要付出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口。
“我能将他复活——”
听到这句话,赛利卡的头皮忽然发紧,身体里散发出了丝丝寒意。
“但代价是圣皇。”绯莱恩话语中带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他没有问赛利卡的想法,因为他的强势从不给任何人留有余地。
“你会跟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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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利卡从未见过如此详致的个人信息库。
在橡实组基地地下二十六层的机房内,绯莱恩十指操控着空气中的投影按钮,将存在腕表内的数据导至全息屏上。不多时,一个中等身材、相貌沉敛的男人便出现在了投影基座上。
卓德的生平、喜好、性格曲线、从出生到死亡的记忆冠状树……这些无规律的、随机性极强的信息,一一展现在塞利卡的眼前。如果有合适躯体的话,也许真能将卓德复活!
……不对啊。赛利卡眉头一皱。
就算复活,从量子学角度来说,这个人也不可能是卓德了。
绯莱恩应该是知道的,除非他故意忽略了这段常识。赛利卡保持着心中的疑问,站在卓德的等身投影前不动声色浏览着绝密而珍贵的记忆数据。
突然间,他注意到了一段内容。
他的脸色变了变,用右手紧紧攥住了泛起鸡皮疙瘩的左大臂。
——如果,如果那是事实的话,那他们西里尔家族,则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一个针对于圣皇一人的、长达千年的错误!
尽管他对圣皇的忠诚感十分稀薄,但事实依然如此沉重。这场持续千年的罪业,毫无预兆的积压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啊父亲……当你知道你的一生都在做着与理想背道而驰的事情,会是怎样的感觉呢?当你知道西里尔家族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答案,你是否会崩溃、绝望?
一切起源于一场误会,而解开这段误会的最后一块拼图,竟然就在这名西里尔家族拼命疏远的男人身上。
……也许,还不算太晚。
与历届记录者都不同,赛利卡是第一个站在双面角度思考问题的人:即没有对圣皇的绝对忠诚,也没有对绯莱恩产生过多的排斥之情。赛利卡想到,假如他摒弃旧有的观念,不但能够完成绯莱恩的执念,也能完成父亲的遗愿。复活卓德,解放圣皇——他可以挽救所有的过错,斩断悲剧的连锁!
“第四次神之坠,你打算什么时候举行?”赛利卡走到绯莱恩的身边,一边看着卓德的投影,一边沉声说道。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打算?”绯莱恩略微转头,看向了赛利卡。
“是的。”赛利卡目光灼灼,嗓音也因炙热而变得沙哑。他轻握住绯莱恩的手腕,认真的说道:“我会帮你复活卓德。只要是你需要的,我都会帮你去做。”
“会花上很多年。对于你来说,可能是一辈子。”
赛利卡对着beta咧嘴一笑,“——那岂不是能和你当上一辈子的盟友了?”
——这个没皮没脸的……!绯莱恩胸腔发闷,像是淤滞了半口气。他拂掉赛利卡的手,不悦的说道:“我不会和任何人结盟。先搞清楚自己的地位。”
赛利卡丝毫没有受到打击,反倒紧随在绯莱恩身边,充满干劲的絮叨着:“那就友人、朋友,这总行吧?咱俩现在怎么都算是朋友了吧?”“其实我都没交过什么朋友,你算是我第一个?这么想想还真不得了,狮之国的传奇居然是我的友人……”“哎别走啊,先告诉我要补哪些方面的知识,给我推荐几本入门的书啊?”“话说医师这个职称是不是太过低调了……”
和西里尔家族的人诞生出友谊吗……想想都觉得可笑至极。简直快要笑出来了。
绯莱恩撇了下嘴,神色却不是那么的凌厉。
说起来,自己也从未有过什么朋友呢。
星兆历2855年。
年迈的赛利卡坐在装潢精致的私人穿梭机内,眼角含笑的望着在过道中嬉闹的孩童们。
他蓄了一头花白而浓密的长发,用金色的发箍束在脑后。皮肤松弛而干燥,使岁月的痕迹变得格外明显。尽管如此,他的腰板依然拔得笔直,双眸锐利而明亮。如今的赛利卡膝下已子女成群,却无人能动摇他的家主之位。
“父亲。”
一名长得和赛利卡颇为相似的中年男人坐到他的身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安东?”安东是赛利卡的三子,在家中排老幺,是一个学识渊博又谨小慎微的人,为三相体的研究付出了很多心血。
“父亲,既然我们彻底掌握了人造三相体的技术,就应该把这项技术留在手里。”面对自己的父亲,安东直言不讳道:“就这么拱手让人,我真的不服。您应该再慎重的考虑一下。”
“你想一辈子都呆在黑区?”赛利卡不温不火的问道。
“那种地方……”安东的眼神有些动摇,但表情依旧充满怨气。
“你现在还没有孩子。可是你的长姐,你的二哥,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是在黑区长大的。可那里终究不是我们的根。”赛利卡耐心的劝导着安东,说出了心底最深沉的期盼:“为了三相体,为了圣皇,我们西里尔家族已经付出了几代人的心血。这一次,我想将西里尔家族从这段历史中解放出来,解放圣皇,解放绯莱恩。”
想到他那独特的友人,赛利卡不禁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赛利卡将目光移至不远处,他再度看向孩子们,笑容中充满了慈祥与欣慰:“这次回到神圣帝国,一切都会结束。我们会回到家乡,让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远离那些黑暗与肮脏的事物。用这项技术换一个圆满的完结,我觉得很值。”
“您说得对,父亲。”安东低下了头,妥协的回答道。
在赛利卡看不见的地方,安东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正努力压抑着所有的不甘。
从橡实果星系到神圣帝国边境需要耗上整整三周时间,而绯莱恩早已在帝国首都等候多时。他带来了在三号星域存放的圣皇“真身”,并将其妥善的保管在碧娜索科研中心。他终于要完成上千年的夙愿——复活卓德,成败在此一举。
没有多余的机会,这个三相体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
冯已经为他提供了足够多的数据,如今,西里尔家族也成为了他的助力。
他想不到任何失败的理由。
眼下只需等着携带圣皇人造容器的赛利卡到来,将圣皇的意识从真身引导至容器内。然后,这具真身,将会重生为卓德。而身为傀儡的圣皇,过些年后将会因“既定的罪名”而被永远的封印在地下,再也无法回归自己的躯体。
当然,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自然三相体,只是一具尚未诞生意识的替身。赛利卡已将圣皇的记忆与意识提前引导完毕,并将其真身藏在了绯莱恩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当绯莱恩封印圣皇后,赛利卡会安排保护者在合适的时机偷天换日,让圣皇回归真身。
这一次,无论是谁的愿望,都会得以实现。
赛利卡将用这场秘密的双赢,为整个故事画上完美的句号。
而这最后的坠落,将会成为无名之神的第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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