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复杂难言。
舒暖颤颤将手缩回衣袖中,低眉顺眼, 一派正气, 仿佛毫无感情。
“陛下名讳, 举世皆知, 妾身自知避讳。”
竟是活活曲解了他的话。
舒暖焉能不知他的意思。一个人,郑重其事地告诉旁人他的名字,向来只有一种场合。民间婚嫁时, 问名纳吉, 将双方姓名看的极重。
舒暖心绪复杂,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误解他的意思。
九五至尊, 高高在上,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她并没有自信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更何况, 她回应不了他的情。
有情的人, 终会被情所伤。
于她, 于景昭, 皆是如此。
她清楚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 那是一条注定不得好下场的路, 也是一条注定辜负身边人的路。
她要利用这个人, 将来或许会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要让他亲自对付自己的母亲,要让他做很多本不需要做的事情。
她注定对不住他。
所以她不敢回应对方的情, 如今的情越炙烈,事发之日,就越痛苦。可她又不得不做,若不给父母复仇,她害怕百年之后,见到他们,会被责骂。
舒暖一直低着眉头,念到此处,便觉得眼眶酸涩难言。她没有抬头,没有去看,可也知道,皇帝的脸色定然不大好看。
有一次对人示好,便被拒绝,想来也不会高兴。
空气寂静的只余下窗外的风声。
皇帝沉默片刻,缓缓转了身,亦是一副未曾发生过任何事的模样,“你走吧。”
他说这三个字,仿佛用足全身的力气,又好像下定决心抛下什么,带着悲怆决绝的意味,让人心内悲伤不已。
舒暖站起身,疾步后退到门边,屈身行礼:“妾身告退。”
杨柳般柔软的身姿离开殿门,逐渐走远,在养心殿前空旷的广场上,变成一个小黑影,慢慢地,连黑影也没了。
皇帝闭上眼睛,动作极慢,靠在椅背上。
他道:“告诉钦天监,不必麻烦了。”
声音疲倦又无奈,毅然决然的滋味,宛若诀别。大公公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满眼心疼地看着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他从一个巴掌大小,一路跌跌撞撞长成现在的模样,姿容俊美,圣明无双,天下在他掌心越变越好。他能改变世间许许多多东西,唯独改变不了自己,拯救不了自己。
这一生,都得背负着那样的枷锁,永远逃不开心中的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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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暖逃一样离开养心殿,脚步匆匆回到清宁宫,不顾几个宫女的询问,“啪”一声关了房门,将自己锁在寝殿内。
她瘫坐在地毯上,紧紧捂住眼睛。
根本不敢去多想一点儿,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那么悲凉,那么痛苦,舒暖无端听出一股厌世的感觉。
她越发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辜负一个人的心,一个人的情。
她辜负的,是一个人能给予的全部。
舒暖不知道他到底在经历何等的痛苦,可却能从那三个字中听出来,他的绝望与无奈。这个传言中阴鸷冷漠的君王,身上背负着比普通人更无可奈何的事情。
可是她却只能辜负他。
舒暖缓缓放下手,盯着榻上摆的琉璃炕桌,光滑透亮的琉璃反着光,冷冰冰的,好似她的拒绝。
她知道自己的心。那种隐隐的钝痛,早就告诉她,自己在想什么,自己的感情。
可人生在世,总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她这样的人,配不上。
永远都配不上。
她决定用这种方式复仇的第一天,就已经堵死自己全部的后路。
到那一天,白舒暖不再是白舒暖,不是白家的女儿,更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过是一个被特意教养出来,送进宫中魅惑君王的棋子。
她纵然翻身成了下棋的人,可终究是棋子出身。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够站在他的身侧,做他爱重的人?
他是贤明的君主,来日自当娶一位贤达的皇后。能够辅佐他,劝慰他,和他一起治理河山,共掌天下。
贤妃不行,李昭容不行,她更不行。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
舒暖慢慢沉寂下来,撑着粗糙的地毯站起身,悠悠然叹口气。
打开门的那一霎那,舒暖精致的唇角绽放出一抹浅浅的笑,迎向穗儿几人,温柔道:“怎么都聚在我门口?”
穗儿担忧不已:“主子,您没事吧?”
她小心翼翼觑着舒暖的脸色,斟酌片刻,问道:“有人欺负您了?”
“没有。”舒暖失笑,走出门,轻轻叹息一声:“只是想起以前在家中的事情,思乡情切,有些难过罢了。”
“原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可把我给吓坏了,绿萝这丫头一问三不知,我都急死了。”穗儿抚着她坐下,“主子,宫中是天下一等一的去处,您可别多多想。”
舒暖握住她的手,问她:“若是你当初能不入宫,你可会……”
方才还在说宫中最好,这话一问,穗儿眼圈立马就红了:“若是可以,谁不想和家人日日在一起。”
她这几个丫头里头,属穗儿最沉稳,提起此事,尚且忍不住流泪。再看另外几人,无一不是眼眶发红,紧紧咬着下唇,难过的紧。
舒暖心中发酸。
她们还有个想家的去处,可自己却根本不知道该念着什么,天下之大,无牵无挂的,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着这些人,终于越来越坚定。
望着远方时,目光坚毅,稳重,一往无前的勇气充斥其中。
*****
入了秋,便觉得天短夜长,一天天过的如同飞逝一般,一眨眼,就是好几日光景。
自打这日后,不知是为何,皇帝再也没有召见过舒暖,甚至于一次都不曾提过她的名字,可他也不进后宫,不见别的妃嫔,禁欲冷情,好似回到刚进宫那些时日。
许是他忙碌,或者是他想晾着舒暖,亦或者……是他死心了。
舒暖想到这个念头时,心尖子一阵阵发疼,却只能强行压下去。
可长久不相见,并非她一个人的事儿,最初几日倒也罢了,只当陛下要修身养性,不见妃嫔也没什么
可过了十余天,她从未踏进养心殿一步,陛下也不曾召见于她,就让人深思了。
众人都觉得,定然是那日舒暖惹怒陛下,失了圣心。
八月中秋在即,届时合宫家宴,陛下定要参加的,是后宫妃嫔难得面见陛下几回。
若白舒暖已然失宠,不得圣心,相当于给旁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中秋节前三四日,清宁宫门庭若市,来来往往各宫妃嫔,几乎要将门槛踩低半寸。
八月十四这日,她也不得清闲,一大早儿张才人和薛樱几人便结伴走进清宁宫大门,守在正厅等她,不给她逃掉的机会。
舒暖幽幽叹口气,换件衣裳去见客,眉宇之间全是轻愁。
这群人致力于询问她皇帝的喜好,皇帝爱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戴什么,还有问皇帝喜欢什么香料的。若说这些问题还算寻常,最令舒暖难以置信的,是薛樱前些日子,扭扭捏捏拦住她后问的问题。
她问:“白美人,你可知道,陛下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舒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也不太想回答,可是看着薛樱那幅神情,仅有的一点私心,让她鬼使神差般说出几个字:“陛下喜欢我这样的。”
虽然是赌气之言,可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实话。
皇帝可不是喜欢她这样的?
舒暖以为这么说之后,就没人会烦她了。可她完全低估后宫妃嫔们的脸皮,这些人为获宠入宫,为了圣宠可以不惜一切。
自打那日,日日都有三五个妃嫔来清宁宫,学她行走坐卧的做派,铁了心要夺宠,舒暖也赶过人,可却架不住这些人厚脸皮 。
她也不值得为点儿小事就耍手段。
好在,她们闹归闹,却没耽误自己的正经事儿。
想着明日晚上会发生的事情,舒暖脸色沉了沉,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好似阳光初现。
璀璨夺目,令人移不开眼。
她今日穿了件沉稳的绛紫色褙子,这个颜色不大适合年轻女子,容易穿的老气横秋,也撑不起气势。
可穿在舒暖身上,又别有一番不同,纤腰一把,不盈一握,洁白如雪的肌肤显得更为明亮,站在那儿,宛如娇美的紫罗兰。
她走进来,将整件屋子都照的亮堂堂的。
几个人位分都低她一头,见她进门,都行礼道了万福,薛樱笑嘻嘻地,好似看不出她的排斥。
“白美人,明儿就是十五了,中秋佳节,您可想吟诗作赋?”
舒暖偏头看她,含笑道:“我不擅长这个。”
她亲眼看着,旁人一齐学她偏头的动作,不由得抽了抽唇角。
她多想直接告诉这群人,陛下纵然喜欢她这样的,也不是因她的举止行为,而是因为她的心,又或者说,是为她的脸。
举止学的再像,一举一动都是她的模样,可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做出来的效果,便是天壤之别,这些人却好似看不清楚。
舒暖低头,慢慢喝着茶水,“中秋节,不外乎一同赏月,分食月饼,想这许多干什么?”
“白美人不懂。”薛樱抬起胸脯,有点骄傲,“我找老人打听过,先帝在时,每逢中秋圆月夜,都是妃嫔们吟诗作赋的好时机,先帝一朝很多妃嫔都是中秋节被提拔的。”
“如今陛下登基,应该也会如此,当然要提前准备,才不至于当场出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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