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宫中,红日逐渐倾垂,天边未尽的晚霞尾缀余焰,像浸油箭簇遇着了明火,洋洋洒洒地飞纵到触不可及的远方。
这由蓝转红,乃至发暗的好看颜色惹人稀罕。
闻人吴坐在屋子里,傍晚的光从窗户里爬进来,只留下绰绰的几缕,连它也吝于踏足此间。
黯淡的屋内没点灯,他抱着猫在喝水,猫窜出怀中,悄无声息地捻步隐于晦暗里。
闻人吴正润嗓吞咽,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咳,接着有长拐敲在墙上的声儿,洪培贤阴肃肃的叫嚣声飘过来:
“小子,咱家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是能应下咱家,日后担负着起灵摔盆,咱家就告诉你个隐讳秘闻……”
他声音不小,神神叨叨地嚷着自个将死。
“别告诉我。”闻人吴从榻上捡起展脚幞头,一脚扫开扒住榻沿的猫,跨出门时濡暑热风扑在脸上,他拐行到洪培贤的屋前,敲敲对方的门板。
“公公要是缺祭奠,我可为您烧一刀黄纸。”
“呸,黑心漆肺的东西!”自屋子里传出斥骂。
闻人吴没再搭话,抄倒座房的廊庑去往前院,垂挂在檐角的灯笼半熄不灭,叫风一激,东摇西晃,连成一片煌煌的光。
太监们在此时下差回院子。闻人吴侧身避过人潮,端的是显而易见的清高。
他记得通向主院的路,然而很少会踏出倒座房。往前院走时,垂花门边上绿树垂条,人影稀疏。
主院可不这样,闻人吴刚往庄嫔住所走几步,周围穿行的宫女就兜住了闻人吴:“嗳,小主在休息,你怎能四下乱窜扰人清净?”
闻人吴歉意地一欠身,打探出青纱今日换差,该是待在自个屋中便作罢。
像青纱这种大宫女所住的屋子,规制和档次要远胜过闻人吴的住所。
他转头去往青纱的屋舍。在廊子里一路穿行,曳撒的裙裾飘飘荡荡,花瓣般盘旋舒张。
“青纱姑姑……”闻人吴站在青纱的屋外,笃笃地敲门。
“谁?”屋子里传来人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动静,闻人吴提嗓答道:“是我,闻人。不知能否通融一二,给奴才换间屋子,隔壁的洪公公成日里怪模怪样的,让奴才好生惶恐,不想跟他住一趟儿。”
“哪有地方供你挑挑拣拣的?”门被推开,青纱探出个脑袋来,这院落里住的都是庄嫔身边得用的,现下俱在忙活,所以周围较为空荡,没什么人经过。
青纱面目疏淡,通体仪态称得上是干练,可与众人交口称赞的美人相较,还是差了好大一截。此时擦下妆容,便破天荒地显出忸怩与慌乱来。
闻人吴垂下眼,嗅见从青纱屋中飘出的纸灰味。他将头俯得更低,便压下嗓音道:“奴才如何能为此事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事关顺妃娘娘身边的妙语……”
妙语就是前头送他食盒的那个,若不是一三提起,他早就忘记了这号人。
她在闻人吴离开直殿监,转投入庄嫔麾下后,三番五次地来寻一三,向一三打探闻人吴的消息。一三暗自琢磨后总是搪塞,谁成想监栏院里有想同她结对食的,误以为妙语是对一三有意,直接告到了头目丁惠那儿。
这就是一三被人欺辱的缘故。
“那婢女曾送奴才一个食盒,里边呈有‘桂橘’之物,是想敲打咱们娘娘。后来还设法找上奴才,意图对娘娘和龙子不利,兹事体大,奴才不敢隐瞒!”
闻人吴将话说得又快又轻,知道青纱是断没可能迎他进屋了——屋中有纸灰味,显然她是在做什么不便见人的勾当。
青纱却突然拉住闻人吴的胳膊。闻人吴卸下力气,佯作被她扯进屋,背手阖上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屋子内燃着只火盆,闻人吴刚一进屋,便顺着力道与青纱一齐撞上门板,两人咫尺之隔,青纱转而打量起起他。
那是张白而消瘦的面孔,笔疏意阔,眉尾锋利。黑黢黢的瞳仁映照着自己,青纱迷陷在这火光跃动的双眸中。鬼使神差般一指那炭盆道:“我烧掉了情郎寄来的信。”
这仿佛是什么暗示。静谧无声的屋子,毕剥作响的火盆,交睫之隔的男女。情浓正好,合该顺理成章地发生点绮丽香艳之事……
青纱被遮住眼睛,另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她开始无法自抑地发抖,那只手辗转流连在她的眼尾、唇角与耳垂,时而又一触即分。
有温热的吐息扑在面上,顺着下颚在逐渐挪移,凝滞在脖颈处,青纱隔着茫茫的黑,战栗了一下。
又有东西拱向了她的脖颈。
布的质地,形状细而长,那是幞头。盖在眼睛处的手掌已被逐渐捂热,青纱失神地放空了思绪。幞头扫蹭在下颚面颊,随着逼近掉在地上。
毫无遮掩,她只能感受到对方发丝鬓边最了然清晰的搔拂,那头颅埋于脖颈,动作笨拙而生疏。可青纱仍拜倒在这份刻意煽情下。
她呼吸加重,止不住微微喘息——对方身上的皂角气息干干爽爽,行这事时全是少年人的青涩气。分明没有吻,连狎昵的碰触与调情也绝少。
但青纱却逐渐腿软,连站立也不稳。她恍惚间察觉到自己被人给扶正,闻人吴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声音闷在她的脖颈间,显得含糊不清:“你会帮我吗?我从无背主的念头。”
“会……要怎么帮?”青纱听见自己这样答,激起对方细碎的笑。闻人吴抬起头来,发梢微乱,他俯下身去捡自己掉在地上的幞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余的我自会料理。”
他替自己戴上幞头,冷白的脸偏侧过来望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做了个亲吻的架势,最后却只落在两掌相抵的自己手上。
青纱连个实质性的吻都没得到,然而心驰神荡。她眼见着闻人吴阖上门,似阴鸷森冷的毒蛇般悄然缩移回门外。
***
姜祁簇被禁了足,寻常人等根本见不着他。
闻人吴从出了钟粹宫,就打上去南三所的主意。一三现下还窝在太医值房里,顶着头破血流的凄惨相。他是受自己带累,挨打都不敢还手,怕捅出篓子难以收场。
监栏院的小头目名叫丁惠,是尚膳监掌印的干儿子。前头想来投奔闻人吴的束可,就对于这厮很看不上眼,讽刺他是个司职“卖屁股”的玩意。
这人穷苦出身,生得貌美,擅长左右逢源,在监栏院也很有威信。一三被打一事,他能占七八成干系。
闻人吴往南三所去,然而胃里一阵翻腾。此刻天边的残霞已尽皆褪去,宫闱又恢复了孤寂静默。他回想起刚才的逢迎取悦,恶心感如浪潮般逐渐上涌,实在没忍住——
他扑在一株花树下,在重重叶影里扶住树干,止不住地干呕。因为反应激烈太过,他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着,直至潦倒地弯下腰。
如何能像浸□□海的老手那样,不动声色地把控人心呢?他前头身家清白,忙着在战场上提头卖命;后边来了大崇,成了底层太监无根之草。
旁人都觉着太监身子残缺、下贱又可鄙。他自己不愿作践自个,忍着性子撇去清高,想曲意逢迎——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他碰到青纱就觉着乏味恶心,恨不能一记窝心脚将对方踹倒。
从前可是这样?闻人吴不知道,因着那时候没闲暇关注这个。可现今他成了太监,便落下再受不得男欢女爱的病根不成!闻人吴擦擦嘴,勉强从树边直起身,踉跄着朝南三所去。
再晚些待宫里下了钥,就更不好四处通行了。
用正当手段他摔破了头也没可能见上姜祁簇,闻人吴于是潜到南三所的墙根,攀着枝干立在树冠中,翘首以望姜祁簇的住处。
他此前并没找上过对方,故而也辨不清在那么多屋舍中,对方究竟住在哪儿。
于是闻人吴长久地伫在树梢上。在晚风的拂动中,树叶唦唦作响,虫鸟在绝静里鼓噪出声响。
然而还是太静,太静。
这样的境况让他回想起以前,曾有一次单枪匹马地走失,迷陷在旱地沟壑复杂的地形中,为了苟活而割开坐骑的脖子,大口吮吸马血。
马血和人血有区别么?他活动五指,透过老茧叠加的掌心,冥冥朦朦间像是瞧见一三涌流的鲜血。
现在他可以为一三报仇,倘若他立时死了,宫闱深深,谁还能记得个功败垂成的倒霉蛋呢?
一个人实在是独木难支,也太寂寞。闻人吴渐渐蹲在树梢上,听见周围宫门下钥的门臼转动声——不仅寂寞,他今夜回去,也要白费诸多功夫了。
在这样专心致志的情境下,从屋中踱出来的姜祁簇简直是分外醒目。闻人吴想射袖箭吸引对方注意,又唯恐对方闪避不及,被立时射个对穿。
于是他蹲在枝干上,发梢垂坠在脸旁。将手指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个呼哨。
姜祁簇已经沐浴过,最惹人诧异的是,他外袍套得乱七八糟,系带显然是自个瞎捯饬的,松垮走形,瞧起来跟光鲜的皇子身份半点都不沾边。
他听见动静,仰头一望,就看见了隐在树上的闻人吴。于是瞪大眼睛,显然惊诧已极。闻人吴还没翻进院中,姜祁簇双手覆压下示意他别动,自己倒当先往脖颈处捋捋领子,点墙一跃就跳上了树。
闻人吴身前的枝桠叫他一踩,翩然下陷至不可思议的程度。他担心这皇子会摔下去,于是伸出手来拽对方一把。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上我这儿来,是盘算着什么由头呢?”姜祁簇倒没拂去他好意,转而一抚腰间的系带,显然是觉得那系带扭结成乱麻似的旮瘩,硌人得慌。
“奴才今天碰上了顺妃娘娘身边的妙语,她意图对庄嫔娘娘下毒。”从闻人吴嘴里蹦不出几句真话,他和妙语天知道有多久没见过了,然而他逮谁就现编一套说辞。
现在换成是手握生杀的姜祁簇,他就将事情往严重了讲。
“欸,顺妃娘娘可跟我母妃是一派的……”姜祁簇状似在沉思,闻人吴听他爆出个秘闻后毫不慌张,依旧蹲在枝干上,从姜祁簇发尾滴下的水珠,莹润而硕大,就这么惊溅在他的手背,带起一片凉凉的潮意。
“我母妃不至于干出这种昏头的事,不值当。顺妃娘娘也全没失了圣宠,你搁这预备唬谁?”姜祁簇一戳闻人吴的额头,笑容里是看不出阴霾的爽朗。
可闻人吴却觉着对方的不愉分明已毫发毕现。对于女人,可以靠皮囊来投机取巧,但对于男人,这套又岂能顺利奉行?
闻人吴不清楚,该怎样才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被利用,这实是不可能达成的举措。
他只好垂下头来,倏尔扯住姜祁簇的系带,抽绕几番,帮他解开。
姜祁簇一愣,随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为了方便他动作,索性凑近几步,在花叶斑驳的阴影里,这皇子的面目被投印得深浅不一,唯独双眸波光粼粼。
“下毒……倒也算是个良方。”系带被悉数解开,闻人吴双手虚虚地执起那两根带子,重新替对方绑结系紧。
“你别满嘴鬼话。只要说句坦诚的,只要求我——”姜祁簇犹有未尽,俯身撩起闻人吴的额发,“没什么不能商量的。奉朝的小将军都能为我系袍,我也可让步,为你做一事。”
“殿下,那大可不必。”闻人吴并不相信对方,故而只是低头专心地帮对方规整好衣衫,“您说得对,下毒是个良方。如果您还秉持着匡扶原生世界安定、大义灭亲的信念,不妨先以下毒尝试一下。”
丁惠是尚膳监掌印的干儿子,倘若尚膳监掌印失了势,任有十个丁惠也掀不出浪花来。
“你是看谁不顺,想借我手除掉他。才出这样一个主意……”姜祁簇搭住闻人吴的颈子,四下打量着,“天色已晚,难为你‘忠心为主’,还特地跑来出谋献策,回屋吧。”
这是叫他今夜宿在南三所?
闻人吴在内心筹划起整套行动的可行章程。不免分了神,只听了一耳“你可知我所求的是什么?”
刹那间,闻人吴恍似回溯到年幼时,那时国门仍在,长风万里,灵帝骑在他的肩头,二人迎风伫立在城墙上。对方故作老成地嚷道:“爱卿,你看这山河大好,可知孤所求的是什么?”
于是不假思索地,当年的应答潮水般倾泻出来:“我的东宫,您必会荣登大宝,成为万民之主。”
“谁说我要当皇帝了?”姜祁簇俯身,将刻骨的不满压抑在唇齿间,一字一停顿,“我必定会杀掉姜有怀,不是为了取而代之,而是……”
“他杀掉了我的兄长。须得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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