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如释重负

    春尽夏来,  在盛夏之时,  封如故再次成功在道门中一鸣惊人。

    他广撒婚帖,遍发三界十方,邀天下之人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似乎天生便是这样的人。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经历过封如故脱胎换骨、变作不世门之主林雪竞这件事,  道门中人自认为早就对他的离经叛道麻木了。

    饶是如此,  当大家翻开请柬,看到与“封如故”并肩而立的“游红尘”三字时,仍无不错愕。

    这位谁啊

    也有不少人很快反应了过来。

    除了封如故那位好义子,寒山寺的如一居士外,  还能有谁

    道门中顿时议论纷纷。

    争论的焦点,  是如一到底是被强逼的,  还是这二人根本就是沆瀣一气,合奸通婚

    况且,  就算是抢人入山,竟可以如此猖狂的吗

    如一起了个俗名,这便算是还俗了

    寒山寺就没有意见吗

    然而,寒山寺那边的净远方丈态度也很是鲜明

    阿弥陀佛,佛门广大,愿渡一切众生,但无心被渡之人,  即使彼岸业火连天,  孽根三千,  佛也不可强渡。

    说白了,  我佛不管,一切随缘。

    冷静过后,道门各家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小心思来。

    道门已连续在朝歌山下栽过两个跟头。

    若再以大义之名伐之,谁也不知封如故还掌握着什么能让道门再次陷入惶惶之日的证据。

    倘若以武伐之

    打不过。

    既然暂时无法将其除去,结盟便成了最好的办法。

    道门甫遭大创,沉埋的秘密被一一挖出,更是沦作了天下笑柄,正值人心动荡之时,不少遗落的魔道之徒蠢蠢欲动,小动作频仍。

    而如今,不世门已是魔道第一门派。

    他的态度,对于道魔两方的关系如何发展,至关重要。

    封如故也给出了他的态度。

    在整肃家门之余,他以雷霆之势,在不世门的地盘上料理了几名谋活人鲜血以资修炼的血宗。

    理由也找得充分,是这些血宗自找死,偏要在朝歌山附近活动。

    这样一来,那些血宗自身也找不到理由讨伐或是诘责他。

    封如故这就算是给了道门脸。

    道门也只能兜着,并不甘不愿地承认

    与其和封如故结怨,不死不休,倒真不如向不世门示好,与之结盟,躲过现在道门的风雨飘摇之后,再谋将来。

    而这次结亲,等于封如故对着所有人喊话来啊,来下台阶啊,我允你们一个讨好我的机会。

    道门众人哪怕再不甘心,哪怕捏着鼻子,也得在明面上认了这门亲,笑脸相迎,厚礼相赠。

    荆三钗对此暂时一无所知。

    他为着不想回家,躲在千机院里,中止了手头上的一切生意,想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然而,某一日,千机院来了一名客人。

    千机院杼轴轮机层层叠叠的运转,仍是未能阻拦荆一雁的脚步。

    他斯文踏入卧房门槛之中,掷下一枚强弩,持白绢擦净掌上灰尘,又将被擦破一角的衣袖亮给他看“小弟,水准有进步,但还是差了点儿。”

    荆三钗逃之不及,被大哥拎猫一样攥住了后颈衣物,笑盈盈道“小弟,你答应过的,跟兄长回家了。”

    荆三钗就这么被拎了回去。

    方入九嶷荆门不久,荆三钗便撞见了他除了荆一雁之外,第二不想遇见的人。

    荆二乔手握一份喜帖,额间缚着雕作“青山贯雪”的牡丹玉饰,身姿孤高,清萧疏冷,端的是一名似玉仙人。

    他看见荆三钗,放下了手中观视之物,下巴始终矜持地微抬着“嗯,还知道回来,不错。”

    荆三钗在心中叫苦不迭,别扭地唤“二哥。”

    荆二乔凉凉道“二哥叫谁”

    荆三钗抓抓耳后,尴尬地道“叫,叫你啊。”

    荆二乔“再叫一声。”

    荆三钗“二哥。”

    荆二乔背过身去,举起喜帖,挡去嘴角一点笑意,再转过身来时,神情已恢复冷淡“嗯。”

    荆三钗“”

    正因为此他才不想回家

    父母总将他当做最小的孩子疼宠,认为他什么都不必做,大哥二哥更是有样学样,且变本加厉。

    在这等氛围之下,何谈事业何谈济世

    只是他没有想到,离家这么多年,他的大哥二哥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一只笑面狐狸,一头冷面狐狸

    但或许是这些年见了太多变故,见到一成不变地对他好的大哥与二哥,荆三钗竟格外添了三分心安。

    “父亲母亲一同闭关了。”荆一雁引着他往内厅走去,挽起道袍袖子,“大哥说好要给你做花雕鸡,离开一会儿。你先跟二哥说说话,乖。”

    荆三钗蔫巴巴“唔。”

    待荆一雁离去,荆三钗与荆二乔相对而坐,搜索枯肠,也找不到该和二哥说些什么,而荆二乔向来寡言,指望他先开口,无异于痴人说梦。

    荆三钗便将目光转向了荆二乔手中描红撒金的喜帖“那是什么”

    荆二乔头也不抬“二哥。”

    荆三钗“啊”

    荆二乔“我是你的什么”

    荆三钗“二哥,那是什么”

    荆二乔这才抬起头来,口吻平淡“封如故的喜帖。”

    荆三钗“”

    他一把夺来荆二乔手中的喜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你不知道吗”荆二乔见他反应如此剧烈,有点讶异,“我还以为他会单独发给你的。”

    荆三钗“”自己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人,与什么人交好,这两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荆三钗的确没收到请帖。

    这些日子他不做生意,一来是为躲家人,二来是不想有人借生意为名来千机院刺探封如故的事情,便索性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往来。

    他知道这怪不得封如故,却仍有些不大甘心地想自己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

    好在,荆三钗确实是想错了。

    喜帖是这两日才制作完毕,分批发散出去的。

    此刻,千里之外的清凉谷中,盈虚君正手执请柬,拉了鬼君陆御九坐在自己膝上,和他一起欣赏“怎么样,这像不像他师父的手笔”

    陆御九欢喜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啊,真好,总算修成正果了。”

    盈虚君“是。他和当年的他师父一样,婚礼煊煊赫赫,全道门来贺,何等张扬”

    陆御九捧着喜帖看了又看“道门又有新热闹看了。”

    盈虚君酸溜溜道“可不是吗。”

    陆御九总算品出了他的话意,侧目看他“你又在想什么”

    盈虚君“嘁”了一声“没想什么。”

    “你”陆御九哭笑不得,“如故是小辈,你还要同他攀比什么”

    “我攀比”盈虚君埋怨道,“是你说你身份不妥,不要闹大,你我之事悄悄办了就是。可重光是什么身份如故又是什么身份他们都可以,凭什么你不行”

    陆御九面皮薄,又为人低调,别人张扬也便罢了,他自己是不喜那一套的,闻言也生出一层薄怒来“你怪我”

    “我”盈虚君察觉陆御九情绪有异,有意想哄哄他,可心里这点儿不甘愿压了多年,一时也控制不住,脱口道,“难不成怪我啊”

    两人保持着这样亲昵的姿势吵了一会儿嘴,又彼此气鼓鼓地瞪视一番后,还是陆御九先心软了些,往后一靠,拿胳膊肘捣捣他的胸口“你说,我们给如故送些什么啊”

    盈虚君愠怒未消“随便”

    陆御九瞪他“啧”

    这下盈虚君也老实了,静下心来思索一阵,突然又轻轻喟叹一声。

    陆御九“怎么了”

    “若是行之他们能来一趟便好了。”盈虚君拿喜帖轻轻敲着掌心,“他最爱他这个徒弟。也不知道他在上界知道他遭此劫难,会不会责备我们没有照顾好他。”

    闻言,陆御九心中也生出了些许酸楚,拍拍他的胳膊,安抚他道“别想这个啦。别说我们除了飞升,根本无法上界送去消息,单说他们下界,气运不容,可是要受天雷的。”

    盈虚君惋惜地叹过一声,不再提此事。

    风陵山中,常伯宁手执一份喜帖,静静凝视。

    三年之前,孟夏之时,也有这样一份喜帖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被文润津退回的、如故与文三姑娘的喜帖。

    常伯宁未曾推拒,便将喜帖收下,却因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那一点私心,未曾将此物交给如故。

    在那之后,常伯宁曾抽出喜帖,将文三小姐的名讳挡去,想象那上面是自己的名字。

    待从幻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后,常伯宁还暗自笑话自己,这样的年纪了,还行此幼稚之事,简直像在过家家。

    如今,一封新的喜帖重新放在了常伯宁的面前。

    喜帖沉甸甸的,承寄着如故与如一对未来的梦,让他的梦再也无从做起。

    “浮春,你下去吧。”常伯宁合上喜帖,温文道,“稍后等我写好祝词回复,你便送去朝歌山。”

    罗浮春想到了桑落久,以及上次与他分别时他拉着自己的手说过的种种诺言,想着又要去见他了,一时脸颊发红,忸怩道“我吗”

    常伯宁“不方便吗”

    罗浮春一惊,忙点头不迭“方便方便”

    应诺下来后,罗浮春方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羞愧难当,恨不得挖坑将自己活埋了。

    常伯宁失笑,冲他挥一挥手“去吧。”

    送走罗浮春,常伯宁取过一份空白的、嵌有杜鹃花叶的花笺,提笔凝神,一点点收敛整理好心中凌乱的情绪。

    常伯宁爱如故的自由、无拘束,亦爱他爱自由的模样。

    而属于他常伯宁的自由,即是看他去,盼他回。

    如今,如故有了自己的归处,自己该为他欢喜才是。

    他深出一口气,落笔写道“如故。”

    “见字如面。恭贺新囍。”

    “山南的一畦葵花开了,原是三年前离山之际许诺于你的,如今,吾会将其尽数移植朝歌山,权作贺礼之一。”

    “得汝邀请,幸甚至哉,纸短情长。惟愿我挚”

    行笔至此,常伯宁停下笔端,将墨笔悬至砚上,任由一滴细小残墨滴下,在一渠青墨间打出一朵小小的墨花。

    “挚”

    如故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

    挚友抑或是

    常伯宁闭上了眼睛。

    往事种种皆浮现于眼前。

    如故第一次唤他师兄时弯起的眼睛。

    如故练剑时飒飒若神的身姿。

    如故被师娘倒挂在树上惩罚时垂头丧气的委屈模样。

    如故被自己从“遗世”中救出时苍白如死的面色。

    如故趴在榻上、任自己用七花印一笔笔封印他的灵力,腰背处,未干的清心石液体泛着淡淡光泽。

    如故口中吁出一股竹香淡烟,轻声道,师兄,我愿你一世天真。

    常伯宁心音一鸣,原本重若千钧的笔端骤然轻了下来。

    像是从心间掉落了一根针,或是卸下了一座山。

    心念澄明之下,常伯宁重启双目,在纸上款款写下心中祝愿“惟愿我挚亲封如故,一生由自,一世快活。”

    终笔之时,青竹殿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进来的是燕江南。

    她手中握着一份与常伯宁手上一模一样的喜帖。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切便尽在了不言中。

    燕江南笑问“师兄打算送小师兄什么”

    “有许多想送的,一时又不知该送些什么。”

    常伯宁实话实说之际,轻松地站起了身来。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轻松,仿佛放下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他道“天下珍物众多,我想出山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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