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不甘不愿,道门众人撤得稀稀落落, 速度极慢。
荆一雁并不着急。
他站在原地, 面带微笑地写下一封信。
他细述了今日朝歌山前,无师台下发生的种种, 重点把自己为风陵所说的话表述一番。
末了,荆一雁轻描淡写地提出要求“小弟, 莫忘了过年回家。”
释出一阵牡丹花香后,荆一雁掌中灵信化作萤光流逝。
他转身, 发现风陵居然还迟迟未动。
常伯宁虽然最早说了退, 却只是返身背对了无师台, 静静而立。
他不动, 其他弟子便也陪他站着, 没人去打扰他的迷思。
只是其他人都走了, 只剩他这样站着, 未免可怜。
荆一雁走近了些, 温和提示“咳。”
常伯宁仍是不动。
荆一雁从腰间取出一方青铜八卦盘, 托于左手,闭上双目。
指针碰撞, 齿轮互啮, 细微的咯咯声响起。
常伯宁站在一棵梨树下方, 身心正在巨大的欢喜与无端的悲怆间撕裂时,忽觉一片凉意拂上面颊。
他偏头一看, 漫肩梨花, 宛如细雪, 不禁偏头去看施法之人。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荆一雁掌心翻覆,收起八卦盘,语气是拿捏有道的温和而疏离,“端容君,初次见面,三千梨花,算作是见面”
待看清常伯宁的全貌,久未出门的荆一雁语气微妙地一顿“礼。”
值此心神动荡之际,常伯宁仍未忘却修养,意识到自己失神后,抱歉地对风陵众人一哂,下令道“回转风陵吧。”
他转头,拉了一把还面对无师台的罗浮春,才轻声对荆一雁道“抱歉,常某失态,让道友见笑了。”
荆一雁淡淡道“孩子大了,难以管教罢了。都是如此,不必介怀。”
“多谢道友。”常伯宁听他说话,心中很觉熨帖,知晓他是在安慰自己,又隐生出几分感激,“方才是道友为如故说话吗敢问道友名讳他日定去府上拜会致谢。”
荆一雁优雅躬身“未曾介绍。在下姓荆。”
荆家之名向来如雷贯耳,一个姓氏,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常伯宁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荆一雁也看着他。
二人对望一阵,荆一雁很快察察觉到了不对,补充一句“九嶷荆门。”
常伯宁继续认真地看着他。
荆一雁笑了,不再搞那些虚虚实实之言,如实介绍“在下荆一雁。”
常伯宁“紫荆之荆吗”
荆一雁“是的,很对。”
常伯宁“这就很巧。我师弟的好友也姓荆,好像也是出身九嶷”
荆一雁挑眉“端容君是说,舍弟荆三钗”
常伯宁一愣,脸飞快红了“唔,抱歉失礼,在下实在不擅”
荆一雁倒是坦然,丝毫不笑话他“贵人总多忘事。下次,屈端容君到寒舍一行,端容君定不会忘记的。”
常伯宁有些迷糊。
他说的是“去府上拜会”,荆道友却说是“到寒舍一行”。
一个像是上荆家厅堂,一个像是进他的里屋。
但常伯宁很快认定是自己多想了,暗自苦笑着道一声庸人自扰,再侧身致谢一番后,便抬起沉重的脚步,往朝歌山下行去。
走出两步,常伯宁忍不住回首望去,却只在无师台上捕捉到封如故转身而去后的一线莲袂。
如故一直站在那里吗。
封如故一直立于无师台上,直到风陵大部离开,常伯宁被人领走,他才放下心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白屋卿相”,是荆家大哥荆一雁独属的牡丹图纹。
荆三钗曾与他抱怨过,他家大哥就是一头人模人样的死狐狸,笑得比谁都温和,坑起人来比谁都黑心。
他很少出门,世人鲜少见过他,所以常被他的外貌迷惑。
荆三钗气哼哼地为他下了个定论“狐狸精”
曾经,封如故因为这个滑稽的评价笑得直不起腰。
如今,封如故只能目送着荆一雁陪着常伯宁离开。
什么人都可以站在师兄身边,他不可以。
风陵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封如故。
好在,封如故在转过身的瞬间,便已调整好了所有的表情,把新上任的门主夫人一把打横抱起。
他失去了一部分。
好在不是一无所有。
门主夫人很给面子,没有挣扎,只是僵硬了一下。
封如故还以为他要反抗,轻声道“小红尘,义父来找你了。”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带你回家去。” 尽管此家非彼家。
但时隔十二年,他终究还是如约来了。
如一错开视线,闭上眼睛。
隔着遥远的时光,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檀香青雾里笼罩着的一只佛手。
经声佛火间,一声木鱼声敲响,从此灵犀顿开,他迟钝地有了爱恨,懂了情仇,却隔了多年,才应验在了封如故身上。
爱恨是他,情仇亦是他。
他不敢看封如故的眼睛,便错过了眼去。
在不了解如一的旁人眼里,这位冷面居士可谓圣洁,坚贞不屈。
至于他们那位春风得意的新门主脸上,大家横看竖看,写满了四个字逼良为娼。
在场的不世门众人都不同程度地有些发懵。
门主久未回归,不世门人心中,其实都有一点小心思。
有受“林雪竞”恩情坚持门主最大派的,有更信任卅四,暗地里支持卅四取“林雪竞”而代之派的,还有不在乎谁做门主,只求自身安全,算得上自成一派。
只是刚才情势危急,大家只可一致对外,所以纷纷拜了封如故做门主。
现在谁都没那个脸过河拆桥了。
卅四跟在封如故后面,将大家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有了点数,悄声问他“所以,你才写信告诉我,要我在不世门出事的时候再召你回来”
封如故在这种情况下回来,虽是冒险,却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交接门主之权,反而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道门今日,显然是抱着灭门之心来的。
封如故今日算是保下了不世门。
只要能度过唐刀客这一危机,至少在明面之上,没有人敢再质疑封如故作为门主的威信。
封如故不置可否,走出几步,又想起一件事,转头看了一眼桑落久“门里哪里有位置可以安排给这个小子”
卅四随在他身后,笑逐颜开“多得是。”
封如故对他一点头“卅四叔叔,辛苦了。”
这声“辛苦”,卅四受得理所应当,且远远不够。
不世门创立了八年。
名义上,是封如故给了他一个落脚处。
实际上,八年间,他没有一日歇息。
朝歌山上每一寸砖瓦,都是他的心血。
他走过大漠,走过荒原,走过无数轮明月烈日,他自认不很聪明,就没皮没脸嬉笑怒骂的,拉起了一个千人规模的不世门。
卅四却轻松答道“嗨,早习惯了。”
他顿了顿,语气显然变得热切了许多“不过,你那新剑法不错,等你安定下来,我可得与你好好切磋,你可不能像你师父一样总嫌我烦啊。”
卅四此人的优点不多。
他脑子不很好,生平所有智慧全集中在了参悟剑法一途上,所以人显得粗枝大叶,疯疯癫癫。
但同时,卅四在人情世故上有种奇特的浑然天成的分寸感。
从封如故归来,他就不再对不世门门人下达任何一道命令。
封如故也察觉到了这点,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招来卅四,对他耳语了两三句。
当着还未散去的众人面前,卅四得了令,方才对还未能醒过神来的不世门众人下令,语气如常“今日未时整,各堂主率人在拂剑堂前会面”
这令是谁下的,显而易见。
而卅四代为传令的口气没有丝毫不悦,兴高采烈的,代表着心甘情愿的臣服。
这样一来,哪怕有些想法的人,张了张嘴巴,也蔫了下去。
发言完毕后,卅四发现徐平生在人群之外蹲着,一颗颗丢着石头。
卅四盯着他,对封如故说“门主,我有点儿私事儿。”
封如故笑言“去吧。我也有个私事儿。”
他怀里的私事儿面色如霜,倒是心口一明一灭,热闹万分。
所幸是在白日里,看不分明。
如今世上没有林雪竞了,试情玉再无人可解。
但如一想了一想,微垂下眼睑,眼底滑过一点温柔。
好像,也没有解开的必要了。
另一边,卅四四下望了望,抓了个离他们最近的人来“叔静,给门主带个路啊。”
韩兢“”
韩兢“是。门主,这边请。”
朝歌山在封如故的隔空安排下,很难让人联想到是一处魔窟,更似一处道门,既似桃源,又似圣地。
日出之后,千余房舍沐浴在光色之下,细竹成海,绮花烂漫,占得人间三分春色。
带有魔道血脉的孩童趴在廊柱边,眨着碧绿的异瞳,悄悄向他们张望。
封如故的目光却只停留在引路之人的后背上“时叔静”
韩兢走在前方“是。”
封如故在他后面说“听卅四叔叔说起过。护法时叔静,好名字。”
韩兢没有回头“是吗多谢。”
封如故看着交缚在他脑后的红纱绦,神情变幻几重。
如一将他神情看在眼中,暗自记下,也并不做声。
卅四得了门主号令,离开人群之中,抓住他家小醒尸抬起来准备丢石头的手腕,在他身侧蹲下,笑眯眯道“我家的小功臣回来了”
徐平生看他总算理会自己了,有点高兴地哼了一声。
卅四总算卸下重担,通体舒泰之余,看什么都格外顺眼起来“是你把门主带回来的,得给你记功。”
徐平生扭头,背对着他嘴硬“不稀罕。”
卅四啧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腕,学着封如故的姿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徐平生愣了一刻,察觉到周围还有没能散去的人,羞恼起来,连扑带打“去你大爷的你放开”
卅四去捂他的嘴。
徐平生作势去咬他的手指。
不少人闻声转过头来。
卅四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不要脸的厥词都放得出来,由他叼着自己的手指,对附近看过来的人笑嘻嘻道“见怪了,我家小美人儿比较娇羞。”
徐平生含着他的手“”
围观他们的魔道“”
他们被刚刚被新门主和新夫人弄瞎一次的眼睛又瞎了。
徐平生顿觉丢人万分,气鼓鼓地往他指尖上咬了一口。
可他咬下去尝到一点血腥气后又后了悔,一时舍不得,心虚地舔了舔。
这点小动作也只有卅四本人察觉到了。
他扯着嘴角,灿烂地笑开了,把他夹在自己身侧,像是夹一本书似的,大步流星地带着他往自己的殿宇走去。
边走,他边将自己指尖上涌出的血腥抹在他唇上“给你补充点体力。别像上次似的又晕过去了。”
徐平生瞪他“”咬断算了
时叔静将二人引到一处殿室前,推开门扉。
卅四知道他要回来,所以今早遣人打扫过。
殿室无人入住,却干净无尘。
率先映入目中的是一带翠嶂,点缀白石,上题一句“江海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殿名“余生殿”。
不求长生,唯求余生。
如一随他入院,一眼看去,嘴唇抿了起来。
这地方他曾见过。
像极了“静水流深”,像极了二人共度了整整两年的佛舍。
即使烧了一处“静水流深”,封如故还有一处余生殿。
封如故始终没有忘记二人的约定,要建一个家给他。
世间人心千万,各不相同。
分离的十年间,游红尘如义父所愿,游荡红尘,但他的心始终小得像一个佛舍,只容得下他和一个义父。
封如故枯坐“静水流深”,心却大得可容纳天下。
但他每每回头,却仍不忘那一间小小的梦中的归处。
将人送到余生殿,韩兢站定,经过惊涛骇浪洗刷的心已经重归了宁静“门主,我”
“嘘。”
封如故打断了他。
他抬腿跨入门槛,因为太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布置,已不需要人领路。
但他头也不回地道“别走,在这里等我。我有事找你。”
韩兢垂下眼睫来,抬起手,隔衣描了描胸口上的疤痕“是。”
进了屋中,封如故把如一放在床上,单膝跪在床边“真乖。”
如一不习惯被人这样夸奖,偏开脸去“义父是门主,我不可在这时候自作姿态落你颜面况且,红绫袭身时,还封了我三处大穴这是如何做到的”
其实他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欢喜。
“我师父在炼器一事上很有些造诣。”封如故收回掌上红绫,“他的法器可有千机之变,我只与师父学了些皮毛而已。”
他将红绫化作一副银镣子“手。”
如一不动,只低声唤他“义父。”
封如故坚持道“夫人,你受点委屈罢。”
如一与他视线接触许久,终于退让一步,听话地伸出了双手。
究竟是谁受委屈呢
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看得分明,是他新晋魔头封如故恃强劫人,不是他如一情愿来的。
世人会议论他慕色狂悖,嘲笑他魔心不改,却没有足够的证据指责如一秽乱佛门。
他囚禁自己,是做给旁人看的一场戏。
正如他所言,他是惹人讨厌的天才。
世间言语刀锋无数,封如故更愿将尖端对准自己。
如一察觉到自己心绪有些失控,生怕唐突了义父,便逼着自己改换了话题“门外之人,有什么问题吗”
“门主夫人一入门就要掌事啊。”封如故言笑晏晏,“好习惯。”
闻言,如一脸颊还是冷的,却浮上一层红,线条也不再那样硬,看着就叫封如故喜欢。
封如故忍不住捏了捏自家乖儿子的脸。
如一努力岔开话题“义父总看着这样的房子,不会觉得腻烦吗”
“烦死了。”封如故实话实说,“不过这是你我两人一起画出的家园,没有你的同意,我怎好修改”
晨光洒在二人身上,催动着一股淡淡的情流在室内涌动。
在被逐渐汹涌起来的浪潮袭身时,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还有事。”
“你还有事。”
言罢,封如故低声笑了,扶住如一后颈,与他轻轻贴了额头。
无需再多言语,他翻身下了床,推开门去,穿过丛花与修竹,找到了那个人。
那名叫做“时叔静”的人还站在一丛细竹边。
一只蝴蝶停在他的肩上,他很是平静地视若无睹着,像是肩膀上落了一粒尘埃。
封如故做了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在剑川时,那名唐刀客隔着凉入心尖的雾障,与他对视过。
如今,他一把扯下了他覆面的红纱,静静观视。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在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封如故仍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他握着随风而飞的红纱,闭目喃喃道“是你。”
唐刀客,是能了解文忱性情的人。
是知道“遗世”中诸多事情的人。
是知晓七花印关窍的人。
是能以移相之术扮作常师兄来催逼他花开的人。
是有本事动用连环的阳谋构建一个让他无法逃离的死局的人。
即使封如故百般说服自己,但除了那人,真的不会有其他人了。
那个会拈蝶而笑的韩师哥,终是不在了。
韩兢意欲俯身下拜“是我。”
“起来”封如故却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不许他跪自己,“为何”
“韩师哥,十二年前,遗世之中,你去哪儿了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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