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猫飞狗跳

    近来,  封如故在灰猫的言传身教下,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不甘寂寞,  隐藏在杏树蓬勃的枝桠之后,  对着一名路过的小和尚喊话“喵。”

    小和尚提着大花剪,  一时未察觉声音来源,以为猫藏在花丛中,便低了头,  在群花间兴致勃勃地搜索起来。

    封如故玩性大发,纵身跃上墙头,双臂扒住边缘,笑盈盈地招呼“喂,  小师父,一个人呀。”

    小和尚乍然听到人声,惊恐回首,  却见墙头上空无一物。

    少顷,  如一佛舍门吱呀一声响了。

    如一端庄而冷淡地从内走出。

    他平静道“可惊吓到你了”

    小和尚“小师叔,方才”

    如一道“无事,一只逃出剑来的顽皮小鬼而已,  被我捉回去了。”

    小和尚搔搔脑壳“我如一师叔,  我还以为是”

    方才,  实在太像志怪小说里、专摄人魂魄的野猫成精了。

    而且这还是一只雄猫精,想想都叫人害怕。

    如一并不接话“还有何事”

    小和尚忧心忡忡地看一眼墙头,  举了举花剪“我我是来修剪花枝的。”

    如一轻轻一躬身“有劳。”

    重新掩上门扉,  如一看向了院落角落里的封如故。

    刚才,  封如故是被他握着腿、及时从墙上拽下来的。

    “人柱”从后面两手捂住了封如故的嘴巴,封如故犹自不肯安分,一尾鱼似的,活跳跳的,一看见如一冷脸走来,便马上学乖,抬起下巴,直勾勾地看着他,但眼里写满了恃宠而骄的“这次错了,下次还敢”。

    如一“义父,你”

    下一刻,封如故立即无惧无畏地张开双臂,是个厚着脸皮要抱抱的模样。

    如一深思熟虑,艰难地决定要给他一个教训,低叹一声,负手往屋内走去。

    谁想,他走出不过两三步,便觉身上一重,一双冰凉的手环住他的脖子,其中一只顺着他宽松的僧袍圆领口摸了进去,一路摸到了心脏位置。

    如一心口被他指尖撩得微痒,面上却假意不动分毫“义父,你勿要同外人作那般亲密言语,平白惹人误会,着实嗯”

    他捉住封如故的手腕“不许乱掐。”

    封如故偏头看着他,是个一头雾水的纯洁表情。

    如一退而求其次“想出去玩的话,你跟我讲,我带你出去。”

    封如故鹦鹉学舌“想出去玩。”

    如一隔着一层僧袍,轻拍一拍他为非作歹的爪子“好。”

    得了如一首肯,封如故快乐了,环住如一脖子,柔软轻巧地荡到他的身前,把自己挂在如一腰上,抬头望他,眼里小狐狸的精光是再也压制不住了。

    如一自知又被他愚弄了,又因为他越长越像之前的封如故,不自觉咬了牙关“你”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把脸依偎在了如一的锁骨上,乖巧至极地贴着他的耳朵,小小声叫唤“喵。”

    如一“”

    罢了。

    如一望一眼正在墙角蹭柱子的灰猫,想,是时候带义父出去见一见天日了。

    不然,义父是要彻底被它给带坏了。

    赶在灰猫发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如一打点行装,重踏人间。

    见他与方丈告别,戒律堂长老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担忧。

    今冬,戒律堂长老生过一场重病,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性情倏然温和了下来。

    他问“两年了。他可曾放下”

    “放下,是对求道之人而言。”方丈温和道,“于如一而言,他所求的,从非道也。如今种种背负,倒也不失为一种快乐。身在人世,亦在西天极乐啊。”

    “方丈,您此话何意”戒律堂长老听出这话里有些值得琢磨的意味,“您是不是知晓什么”

    “啊呀。”方丈照嘴上轻敲三记,“老僧老糊涂啦,不晓得,不晓得。”

    封如故再踏人世,看什么都是新鲜至极,趴在如一肩膀上,好奇地探头探脑。

    如一仍担心有人会认出封如故,便于街边寻得一只因冻馁而亡的蓝眼黑猫的尸身,把封如故的魂魄慎之又慎地引渡进去。

    如今,封如故的魂魄生长得很是健康,从他得了猫身后活蹦乱跳的架势,便可见一斑。

    无法,为了防止他乱跑,如一只得让他在自己僧袍领口里做了窝。

    封如故表现还不差,从不乱跑,白日里抱着他的脖子酣然大睡,待睡得飨足了,就从他的领口突然冒出,照他嘴角蜻蜓点水地啄一口,然后扒在领口位置,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蔚蓝眼中闪烁着的情绪着实复杂,几乎与人近似。

    一名白衣俗僧,一只小小黑猫,走在街上,着实惹眼。

    某日,如一在面摊上点了一碗面,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小盘碟,盛出一点面汤和面条,分给封如故。

    封如故埋头苦吃。

    看面摊的姑娘看这猫可爱,擦一擦额上汗水,走过来,大方笑道“师父,您带着猫出来修行吗。”

    如一只顾着替封如故抹去猫胡子上沾染的面汤“嗯。”

    姑娘跃跃欲试地想要抚摸“这猫是在哪里买的,着实乖巧,我也想养一只呢。”

    封如故耳朵竖起来,抖了一抖。

    如一抚了抚他猫脑袋上厚实的绒毛,挡住了那姑娘的手“千金不换。”

    他仰头望向那面摊姑娘,眼睛一亮美人儿

    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如一的脸骤然黑了,两指摁住猫头,逼他继续埋首于汤盘,又对姑娘点一点头“劳驾,请取一点醋来。”

    姑娘没能摸到猫,眼巴巴地应了一声,转身送了醋壶来。

    如一给封如故的小面碗里添上一点“义父,安分一点。”

    封如故不甘示弱,一挥猫爪,大半壶醋全倒进了如一碗中。

    如一“”

    一人一猫的无声冷战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夜半,他们在江陵城中的客栈借宿。

    如一挑灯,临案书写拜帖。

    时日渐渐过去,人们也逐渐淡忘了封如故之事,虽说还是有有心之人,意图将封如故入魔一事与风陵包庇相联系,但封如故死前,披露了昔年“遗世”之事,可谓一击中的。

    曾受其恩惠的众家道门,虽是嘴硬逞强,但脸皮再厚,也不敢全盘否认“遗世”中割肉换命之事,还有十几名“遗世”亲历者出面,极力主张封如故确实是为他们受了重创,极有可能是被迫入魔,其他人也只得收敛了些气焰,不敢再在明面上攻击风陵立场。

    如一无意独占义父。

    尽管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但他深谙封如故脾性。

    他的人生中,从来不只有自己。

    如今风头已过,他在考虑,是否该让一些人,渐渐知晓义父魂魄犹在一事

    江陵城,乃荆三钗所在之地。

    然而,笔走一半,如一凝眉搁笔。

    现在,当真是时候了吗

    他拾起写了一半的拜帖,指尖催动,拜帖顿被一道青色鬼火焚毁。

    莫要一时冲动,等等再看吧。

    如一将笔墨收起,一转头,看清床上的封如故时,立时啼笑皆非。

    封如故第一次尝试离体,摇头摆尾一阵儿,只挣扎出来了下半身,露出一双小腿。

    如一上前,握住他的小腿肚,将他拉了出来“义父,休息了。”

    封如故有点懵,摆摆头,将颈上的铃铛晃出一片叮当叮当的脆响。

    如一特地要了两张床铺的房间,想要封如故睡得宽敞点。

    他先将封如故的床铺收拾停当,才转身去收拾自己的。

    道过一声“义父夜安”,他吹熄房中两盏灯,只余一盏照明,敛起被子,正欲浅浅睡去,忽觉被脚一动,一双手不老实地摸了上来,被子鼓起一片痕迹,是有一只不老实的猫,从被底拱了上来。

    如一还想劝诫“义父,我特地要的两张床。你”

    他接下来的话,被他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封如故无心握住了一处紧要之地,往上挪了几寸。

    如一的腿登时支起,将床褥蹬起一处隆起“嗯”

    封如故在被中跋涉一番,扶住他的腰窝,把自己往前一拱,终于成功从被子里探出了头,趴在如一怀里,看着如一红得几欲滴血的面颊,灿烂一笑,用气音软绵绵道“我来啦”

    如一骤然翻身跳起,背对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几度,颤抖着手,一手敛住衣裾,一手按住大腿前侧“封,封如故”

    封如故歪头,在他身上捕捉到了一处异样的变化。

    他大胆提问“你长蘑菇啦。”

    如一“”

    他再不敢多发一言,快步绕过屏风,扶住浴桶边缘,呼出的气流紊乱至极。

    如一喊了一声“不许偷看”

    已经蹑手蹑脚跟到了屏风后的封如故“哦。”

    如一深吸几度,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纾解,把所有的声音都封在齿关之中。

    若是封如故敢探头进来,说上一句“你在拔蘑菇吗”,他不敢保证会不会当场羞愧而死。

    因为心里挂念着封如故,他盼着草草了事,可他实在不擅此道,折腾了半晌,仍一无所出。

    无法,他攥紧浴缸边缘,咬牙泄出一声低哼“义父”

    片刻之后,他双腿微微一抖,腰身一弯,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一般,急急扯来毛巾,将手指手掌擦了个干净,又将沾染秽物的毛巾烧了个半分不留,才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转出屏风。

    “义”

    如一骇然惊住。

    客栈的窗户,不知何时大开,倒灌入习习凉风。

    封如故不见了,桌上躺着的猫身也不见了。

    他没有听到铃铛声,所以一直以为封如故留在外间。

    可他竟忘记了,封如故学什么都很快。

    区区脱体附身之术,对他而言

    如一急火攻心“义父”

    “义”

    如一脑中轰然一声,像是丘峦在他胸中崩裂开来,碎石穿云,将他一颗心瞬间砸至百孔千疮。

    不知不觉,他汗水淌了满脸,左胸发麻发烫,不得不伸手扶住桌面,才能不倒下去“封如故”

    昔日,封如故于亭间自尽的场景,一幕幕掠入他眼中,清晰如昨。

    而他去救了常伯宁,没能救到义父。

    先前,如一自认为将情绪控制得很好,从不曾失态。

    他也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了那日眼见封如故自尽的痛楚。

    他从来是知道义父大概在哪里的,即使他离开自己十年之久,即使他神志不清,但他始终在。

    如一不敢想象真正失去义父的感觉。

    他心口疼痛难耐,疼得他脸色铁青,口中满泛铁锈之气。

    如一大口大口喘气,双腿微颤,直如溺水之人,指尖将桌角按下五个鲜明指印,亦不自觉。

    待缓过一阵,如一涣散的神智方才有所恢复。

    如一不敢肆意放出剑中“人柱”和其他鬼魅搜寻,怕引起城中修道之人的注意,只得匆匆跃入夜色、挑了一个方向,沿途寻找。

    此时的封如故,没心没肺,并不晓得有人在为自己牵肠挂肚。

    如一躲在屏风后拔蘑菇,始终不出来陪他玩儿,他觉得无聊了,便出来玩耍。

    天地都是他的家,他只不过是在家里游逛而已。

    他的尾巴一摇一晃,肉垫落在墙头之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欢快声响。

    他在地形复杂的江陵城里轻巧蹦跳,上房跃瓦,尽情享受自由的欢乐。

    然而,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此地他曾来过。

    三拐两拐,他蹦跶到了南城一处院落的墙壁上,举目四眺时,突觉脚下的墙面起伏了一瞬。

    内里藏埋的机关很快判断出来者是猫,躁动过后,便静止下来,没有启动机关。

    封如故四爪踩了踩,可不疑心这是幻觉,机敏地跃下墙壁,不经邀请,便登堂入室。

    月色之下,他看见一名道人模样的青年,头戴三柄银钗,手持一柄钢炼长枪,枪身矫若游龙飞凤,破云穿月,额上汗珠微微,有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却似不知疲倦,似乎由此才能排遣心头郁色。

    地上还丢了三只酒坛,酒坛歪七扭八地扣在地上,看起来已经空了。

    封如故揣着两只前爪,趴在台阶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却发现,这人并不适合使长枪。

    个中奥妙,封如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直觉如此,而他又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清了清嗓子,和这个陌生人打招呼“喂。”

    荆三钗枪势骤然一收,因为收得太急,兼以酒意上涌,他踉跄两步,才将枪尖楔入青石砖地的石缝间,稳住了身体。

    他四下环顾,连个鬼影也不见。

    荆三钗凄笑了一声,将枪刃从石缝里拔出,便要转身。

    封如故没想到他会无视自己,忙站起身来“喂”

    荆三钗居然连头都没回,只是低头,把脸埋在掌心间,用力蹭了一蹭。

    他含着笑意,自言自语“我又饮醉了。”

    封如故气震山河“喂”

    荆三钗脸色一变,见鬼了似的回过头去,只见台阶上站了一只耀武扬威的小黑猫,昂着脖子,睁着圆圆的蓝眼睛,看着他。

    一人一猫陷入了长久的对视。

    只接触到那眼神,便勾起了荆三钗的回忆。

    不会吧

    “这位兄台”封如故看着浑身僵硬的荆三钗,想把自己的发现说得委婉一些。

    思索来思索去,他认真道“你不要用长枪了。天赋这个事情,命里没有,不可强求啊。”

    闻言,荆三钗的面色凝滞了约半盏茶有余。

    少顷,千机院里响起了猫飞狗跳的声音,凄惨的猫叫声声震四野。

    “封如故我杀了你”

    “你有本事别当鬼啊你给老子出来,老子捅你个灰飞烟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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