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游

    景珏愣了愣,道歉?什么道歉?

    “可是朕哪里惹你不快了?”这话一出口,景珏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向来说一不二,现在竟然这么低声下气地讨好一个小丫头片子,要是让列祖列宗看到,估计能从皇陵中气得跳出来。

    “没有!珏哥哥待嫔妾极好。”她迅速否认。

    这丫头还有点良心,景珏满意地想。

    “那是怎么了?琛儿总得告诉朕为什么要道歉吧。”他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引诱她说出心中的不满。

    徐碧琛想了又想,费了老大的劲儿才鼓起勇气,她脸憋得通红,像只受惊的兔子。

    “爹爹也许是有做得不好之处,但皇上不应说他德不配位……”她喃喃道。

    景珏眸色暗了暗,听她继续道。

    “嫔妾虽与父亲同住,却很少看到他。父亲平日哪里都不去,就躲在他的书房里,我曾哭着问娘亲,爹爹为什么不陪琛儿,是因为琛儿不乖吗?”

    “娘摸着我的头,说‘琛儿很乖,只是有比琛儿更需要他的人在等他’。那时父亲还在户部供职,他常说,自己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仍要以天下为己任。他若偷懒一分,天下饥饿的百姓就要悲惨一分。”

    “掌管钱粮三年有余,父亲分毫未贪。每逢天灾人祸,嫔妾一家女眷总是率先捐出金银首饰以济百姓。这些年来,万不敢自矜功高,只盼着能为父亲减少一点负担,能为百姓作出一点贡献…”

    她眸中水光微漾。

    “您可以说父亲愚钝,也可以因工作失误狠狠罚他,但嫔妾恳求陛下,不要质疑他的品德。”少女忍着眼泪,那泪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钻出了眼眶。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皇帝叹道:“徐大人的忠心日月可鉴,朕也是被气急了才口不择言,实有不该。”

    要一个皇帝承认自己做错了,比登天还难。

    他肯松口,完全超乎少女的想象。泪珠还缀在睫毛上,她已扬起了大大的笑容。

    “珏哥哥,你真是天底下最最英明神武、善良大度、知错能改、伟岸不凡、宽厚仁慈的皇帝啦!”

    景珏无语。

    除了他,还有第二个皇帝吗?

    不过奉承话大家都是爱听的,皇帝大人也不例外。他方才吃瘪认错的郁闷消了下去,很快,又一个疑惑浮上心头。

    “你是如何知道的?”他批评徐子怀不假,可那是在朝堂之上,这丫头如何晓得?

    还气势汹汹来责怪他冤枉了好人。

    达到目的的徐贵人完全失了刚才据理力争的勇气,她心虚地闭上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景珏冷笑,拧住她精致小巧的鼻子。

    “呼…憋死了憋死了!珏哥哥松手…”徐碧琛低声惨叫。

    “赶紧说,你这些小把戏还能逃过朕的法眼吗?”

    她求饶道:“嫔妾听宫人说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嫔妾吧。”

    皇帝‘哦’了一声,凉凉道:“好,朕马上下令彻查,哪个嘴碎的宫人有本事把朝堂上的事说给后妃听。”

    徐碧琛一秒认怂。

    “嫔妾错了,真的错了。”她哭唧唧地抹了把眼泪,身子又像蛇一样缠上景珏。

    不知廉耻!

    景珏暗骂,觉得她坏得彻底,遇到摆不平的事就用美人计。

    而且!居然每次都这么有效!

    罢了,明天让周福海去查查琛儿和谁见了面,一切就了然了。

    他一个蛟龙翻身,把小姑娘制住。

    轻咬住她的耳垂,恶狠狠地说——

    “继续认错!”

    徐碧琛呜呜咽咽,一边骂他过分,一边重复‘我错了…嫔妾错了…’。

    *

    接下来半月,披花宫的徐贵人一跃成为后宫最火热的话题。

    西北军务繁忙,皇上忙得脚不沾地,很少踏入后宫。但他一进后宫,准是宿在披花宫,而且总要到了早朝的时侯才离开。

    什么东海明珠、南田暖玉、西海鲛纱…珍贵稀奇之物,一股脑往披花宫送。

    原本大家还觉得他急忙忙把徐家小姐拉进宫,只是一时新鲜。现在可真没人敢再小瞧徐碧琛了。

    皇帝寡欲,不重女色,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

    宫里后妃全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甚至比不得一些臣子的后院。就是这么少的人,想要承宠还得挤破头,很多人数月见不到一次圣面都是常事儿。

    就连最受宠的珍妃,也没经历过半月连宠的恩典啊!

    而身处舆论中心的徐贵人,却对这一切毫不在意。

    她嗑瓜子嗑得无聊,非要宫女陪她去院子里踢毽儿。

    “主子,奴婢还要清扫内室,您再找其他人吧。”小宫女拿着扫把,愁眉苦脸道。

    徐碧琛放过了她,两眼一扫,又瞧见了个宫女。

    “琴芝!陪我踢毽子!”

    琴芝身材高挑,站在她旁边,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

    她温柔地说:“主子想去哪里踢?”

    “去庭院里好吗?”少女兴冲冲地指着窗外的院子。

    “主子慢些,别摔着了。”琴芝小心地护着她,和她一起来到后院儿。

    徐碧琛手中留了个毽子,把另一个抛给琴芝,道:“我们来比,谁在规定时间内踢得更多!”

    琴芝就笑说:“奴婢笨拙,肯定不如主子。”

    她自信地说:“当然了,本主在踢毽子方面,还没遇到过对手呢!”

    竟真的没说大话,彩色的毽子被抛到半空中,少女身姿柔软灵活,无论毽子从哪个方位落下,她总能迅速地接住再击飞。

    宫女累得满头大汗,艰难地数着数:“四十、四十一…”

    时间一到,徐碧琛极开心地钻到琴芝面前,说:“本主赢啦!一百零二个哦!”

    少女鼻尖泌出薄汗,未施粉黛,却唇红齿白,格外好看。

    宫人已经端着盆在一旁等候,待琴芝将主子从头到尾夸了一遍后,桃月上前,用丝帕轻轻擦拭贵人的脸、脖子。

    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徐碧琛舒服地眯起眼。

    “主子,柳嫔昨日约您同游御花园,您该去梳妆打扮了。”桃月细声提醒道。

    徐碧琛眼睛忽的耷拉下来,她垂头丧气地说:“最近大家对本主太热情了,实在有点招架不住啊。”

    前日贤妃请她去宫里吃茶,大前天沈贵人拉她听戏曲。

    得,今天轮到柳嫔了,约她逛御花园!

    桃月说:“还不是主子太受宠,成了香饽饽。”

    徐贵人挑眉:“香的不是本主,是皇上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们还不是希望借着她和皇帝见面。这些女人恨她都来不及,还姐妹情深?

    “横竖都一样,皇上香,就是您香。”

    这倒没错。

    徐碧琛玩儿得有点累,懒洋洋地进了屋。桃月在一旁打扇,而彤云就负责给她梳妆。

    “别太隆重!”见个柳嫔而已,又不是见皇帝。

    不过好像她见皇上,也没怎么隆重打扮过…呜,金钗太重,哪儿能插得满头都是。

    彤云吓唬她说:“您这么懒惰,也不怕柳嫔压您一头。”

    徐碧琛义正言辞道:“彤云,柳嫔姐姐比我高了好几级,她压过本主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咱们做人,一定要懂礼仪、知规矩。”

    彤云心想:就您这恃宠生娇的德性,还懂礼仪、知规矩。也不知每晚在房里折腾皇上的是谁呢!

    她笑嘻嘻地说:“快,将本主好好打整一番,本主要去讨好柳嫔姐姐了。”

    *

    入宫半月,因为过于受宠而得到多方关注的徐碧琛,已将宫里美人看了个遍。

    柳嫔不太出众,却是众美人中书卷气最浓的一个。

    从她执掌清暑殿成为一宫之主就可以看出,皇帝对她的态度应当不错。清暑殿原是历代君王夏日避暑、读书的去处,竹林环绕,清雅别致,后来修了新的宫殿,才将它用作后妃住所。

    而皇帝让柳嫔管清暑殿,还不能说明他赞赏她的才情吗?

    文弱美人皮肤白得好似无暇玉璧。

    她咳了两声,温和地说:“妹妹荣光照人,把这一丛海棠都压得失去颜色了。”

    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难免显得谄媚。柳嫔温声细语,不卑不亢,不仅不惹人生厌,反而觉着极其动听。

    徐碧琛羞红了脸颊,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柳嫔姐姐才是气质佳人。”

    你来我往,寒暄一番。

    两人并肩走进御花园。

    路边宫殿雕梁画栋,重檐录顶,朱墙黛瓦,气势非凡。

    姹紫嫣红,繁花似锦。

    “许是妹妹入宫添了喜气,今年海棠,开得极好。”柳嫔赞道。

    徐碧琛望去,佳木葱茏,花枝摇曳,的确很美。

    “姐姐雅致,对花儿如此上心。”

    古人说美人惜花,果真不假。

    柳嫔笑道:“算不得行家,只是闲时居多,精力都花在了琐事上。”

    她声音很平淡,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受宠的凄凉哀怨。

    徐碧琛感叹道:“姐姐这般妙人儿,嫔妾要是男子,必视若珍宝。”

    “皇上虽不常来本宫处,待本宫却很尊重,这已是女子的福气了。”柳嫔自己看得很开,看上去丝毫不因此忧心。

    “风骨绝佳,琛儿受教。”徐贵人惭愧地说。

    绕过假山,莲步轻移,片刻间行至玉桥湖畔。

    白石堆砌,匠人精琢,一座通身白透的小桥横跨水面。

    “季宝儿,本宫为尊你为卑,你竟敢忽视本宫至此?”珍妃讥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柳嫔神色一僵,加快脚步往前去。

    桥对面的千秋亭中,正跪着一女子,她背挺得很直,哪怕身边两个粗使丫头用了吃奶的力气将她扣压在地,仍不肯低头。

    “好个贱骨头,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打到她服为止!”珍妃怒道。

    柳嫔已到亭外。

    “姐姐留情!”她疾呼道。

    珍妃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面上娇娇笑着。

    “是柳嫔啊,你不在宫里待着看书,跑出来干什么?”说罢,她又凌厉地瞪了眼柳嫔身边的宫女,说:“不贴心的奴才们,也不知道好好照顾主子,万一柳嫔妹妹又晕倒了怎么办?”

    前些日子赏花会,柳嫔当众晕倒,一时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柳嫔垂眸苦笑:“姐姐莫训斥她们了,是妾身任性,非要约琛儿妹妹散步。”

    珍妃语重心长道:“你身子不好,没事便不要出来走动了。”

    不受宠的人,在宫中就没有话语权。柳嫔不敢和她争执,只是柔声说:“宝贵人脾性不好,妾身身为她的主位嫔妃,自当带她回宫好好教导,就不劳烦姐姐费神了。”

    却听珍妃语气骤冷。

    “不麻烦,本宫就想亲自教教她规矩。”

    徐碧琛在一旁看戏看得起劲,不料珍妃不怀好意地将火烧到她身上。

    “季宝儿,你和琛儿妹妹同为贵人,际遇却有云泥之别,你可要好好反省啊。”她将女子的下巴托起,调笑道。

    季宝儿被迫抬起头。

    视线与徐碧琛相撞。

    她二人,一个锦衣立于阳光之中,繁花拥簇。另一个卑微匍匐在地,深陷泥潭。

    的确是,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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