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窸窸窣窣后,景珏翻身下床。
宫女鱼贯而入,伺候他洗漱,又为他换上朝服。
回头望了眼熟睡中的小女子,皇帝哑然失笑,只觉得她红彤彤的脸蛋,活像一个水嫩的苹果。
“莫惊了贵人。”走到门口时,他特地警告了守夜的宫女。
待他合上门,原本酣睡的少女,悄然睁开眼。
琉璃灯盏,萤辉之下,她懒懒打了个哈欠,终于懈下防备,翻身欲睡。
在陌生人身边,如何能真的好眠?
不过,大抵男人都爱这套吧,柔弱少女在身旁睡得安稳,他们便觉得已将这个女人征服。
唔…过些日子倒是要寻些戏折子看了,甚是无聊。
这觉也没睡多久,天刚蒙蒙亮,徐碧琛由梦转醒。
“桃月。”她轻唤一声。
仍是那貌不出众的纤细女子,端着铜盆,到了榻边。
“主子,已经备好了水,奴婢伺候您起身。”
她娇软地半倚床木,由着侍女替她收拾。
桃月捧来一根洁净的柳枝,少女接过,用柳枝蘸了清水,轻轻擦过牙齿。
口腔里充盈着草木清新的味道,徐碧琛又含了口水,在嘴里涮了两下,吐到盆里。
“今日要去皇后宫里问安,贵人瞧瞧,可有心爱的服饰。”
彤云早已带着搭配好的衣衫走到跟前。
徐碧琛随便扫了眼,道:“青春少艾,正是娇艳的年纪,就鹅黄那件吧。”
换了衣衫,梳上发髻,娥眉微扫。
“灼若芙蕖出绿波,主子真真是绝代佳人。”桃月赞叹。
她‘噗’地笑了。
“换了民间糙话,本主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你们还捧着吹着呢。”
彤云不赞成地说:“主子又说胡话,您玉雪可爱是远近闻名的,放眼京中未出阁的姑娘,哪个敢同您争辉?”
说罢,她拉开梳妆桌上的木盒,千挑万选后,从里面摘出一根簪子。
“这根‘连翘寄瑶池’同主子衣衫最为相配,您看如何?”
簪身玉色通透,南珠嵌尾,精致至极。
这是徐碧琛十四岁生辰时,她阿娘寻遍人间巧匠,用天下最珍贵的月牙玉铸簪身,加之‘珠皇’点缀。
便是后宫嫔妃,也没几个有如此精巧的头饰。
她寄安侯府在一干勋贵中算得上是个异类,寻常侯位多是军功取得,比如当今坤极就出身于军功赫赫的宁远侯府。而她的祖先,并非通过上战场封侯。
前朝不仁,太~祖揭竿而起,苦战十余载,终于推翻前齐苛政,建立新朝。
打仗,是需要钱的。钱从何来?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大部分来源于徐家。
她徐氏世代经商,早在齐朝初年就已成为江南大贾。《齐书》中所言‘东南根本,仰给衢徐’,说的就是衢州徐家。
如此大功,何说侯位,便是公爵之尊,也是担得起的。
现今徐氏虽然随了大势,致力于培养子孙后代走上仕途,但族内仍有多处分支在全国各处经营,涉及矿冶、制盐、纺织、制瓷等各个领域。
徐碧琛很是喜欢,道:“彤云深知我心。”
又费了些时间装点完毕,她让彤云守在宫里,挑了两个看上去比较内敛的丫鬟,随她去栖凤宫请安。
按理说,她这种六品小虾米,是没有资格在凤仪前晃悠的。不过新妇入宫,受宠的第一天都要去皇后处请安,以表尊敬。
皇后就是皇后,连住的地方都这么远。
披花宫到栖凤宫,途径三个大殿,六道宫门。
徐碧琛脚都快断了,面上却看不出任何不适。等她由宫人领着进入正殿时,一眼瞧见端坐首位的雍容女子。
论容貌,不及珍妃。
可能是宫中诸事繁杂,皇后显得年纪稍大,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贵气天成。
在她座下的嫔妃们,尽管争奇斗艳,但都无法抢走属于她的光芒。
“嫔妾失礼来迟,皇后姐姐万福金安。”徐碧琛福身。
她唤皇后一声姐姐,并不算唐突。进宫之前,宁远侯府同寄安侯府走动频繁,两人岁数差得比较远,但也曾有数面之缘。
皇后和善地说:“还未到请安的时辰,是众姐妹今日来早了,你不算迟到的。”
从三品以下本都不用日日请安,但目前后宫空缺,六品以上的嫔妃都聚集于此。
徐碧琛巧笑倩兮道:“琛儿见过各位姐姐。”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里年纪最大的足足长她十来岁,别说叫姐姐,论亲戚关系,有的甚至还是她的姨辈。
宫里女人,最会做戏。
个个都对她笑脸相迎,亲热如一家人,唯独珍妃,美目讥诮地扫她一眼,懒得搭理。
对珍妃的漠视视若无睹,徐碧琛落座末端。
“惜春,给各位主子上茶点。”皇后转头对身边的大宫女说。
惜春应了声,悄悄退出去。
不一会儿,可口的茶点送了过来,摆在椅子旁边的桌上。
“前些日子,本宫同皇上巡游江南时遇到了一位善做甜点的手艺人,心中惦记起珍妃妹妹爱食这些,就将这位师傅带回了宫。”皇后低头抿了口茶,笑道:“妹妹且先尝尝味道,若是觉得尚可,本宫就让他去你的小厨房伺候。”
珍妃娇笑道:“姐姐有心,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是这么说,却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宫中两个地位最高的女人在明争暗斗,其他妃子哪里敢说话?个个屏住呼吸,垂头不言。
皇后尊贵,珍妃受宠,哪个都惹不起。
徐碧琛起身后还没吃东西,正饿得慌。她从白玉盘里拾起一个团子,送入口中。
清甜至极,是她熟悉的味道。
小姑娘赞叹道:“果真厨艺高超,嫔妾已经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青团了。”
她一出声,打破了僵持的氛围。
其他妃子也纷纷开始品尝,赞不绝口。
皇后心情好了些,和她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和:“本宫都忘了琛儿是江南人,自然是吃过这食物的。”
“这团儿原是江南一带清明时常吃的甜食,它将艾草汁与糯米粉混合,内里包着豆沙馅儿。不怕姐姐笑话,嫔妾儿时为着吃它,总盼着清明到来。也不知如今它是个什么光景了。”她常年居于王畿,只有每年清明,才会回江南老家一次。
“上次去南方,看到不少人家备着这甜点,想必应该也不限于清明时分,而是日益生活化了。”皇后道。
徐碧琛欣喜地笑。
她们的对话引起了多方注意,皇后身份尊贵,为何独独对这个小贵人这么热切?一口一个妹妹不说,还同她家长里短。
“妹妹莫非出身江南徐家?”联想到她的姓氏,柳嫔试探性地问道。
徐碧琛颔首:“家父徐子怀。”
吏部尚书徐子怀,掌官吏任免、考课、升降,位居六部之首。
寄安侯府!
除皇后早就得了消息,其他人这下是真惊了。
皇上这事儿做得仓促、隐蔽,没等大选便悄悄带了人进宫。她们只道皇上巡游江南看上了哪个娇女郎,却没曾想,竟在不知不觉中把京城最热门的一个贵族姑娘占为己有。
徐家家大业大,本家很多人从政,而其他同宗又牢牢把持着南方的经济命脉。
这块肥肉,多得是贵胄肖想。
现在寄安侯府唯一一个嫡出姑娘就坐在她们面前,叫她们如何能不吃惊?
羡慕的眼神汇聚在徐碧琛身上,她却浑然不觉似的,仍懵懂甜笑。
珍妃意味深长地说:“妹妹好福气。”有徐家保驾护航,相信她日后际遇必定不俗。
徐贵人就傻傻地回她:“珍妃姐姐福气更好,国色天香。”
呵,傻子!
珍妃暗暗说,此刻也没了心情和皇后较劲。
她拂袖起身,脸色不太好,冷冷道:“妾头疼,不能陪各位姐妹聊天叙旧了,先行告退。”
兴许这种事出现过不止一次,皇后都波澜不惊了,她关切地说:“妹妹注意身子,本宫还望你帮忙分忧呢。”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姐姐提醒,妾知道了。”
说完,扬长而去。
嫔妃之间分化成了多个派系,其中不少人以珍妃马首是瞻。见她完全不顾皇后面子,任性离去,她们心中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走?势必得罪皇后。
留?又会惹珍妃不快。
而皇后早已洞悉一切,她宽厚地说:“近日倒春寒作威,天气时冷时热,不怨珍妃娇气,连本宫也觉得略有不适,各位妹妹要多保重自己,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可以回去了。”
如获大赦,嫔妃们三三两两的请安告退。
不多时,殿中剩的人已不多。
皇后道:“宁嫔妹妹可还有事?”
徐碧琛朝她说话的方向看去,见一绿色宫装女子,亭亭如柳,曼妙非常,眉纤细而微微向上挑起,鬓色如漆,美目炯炯。
好凌厉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宁嫔,徐碧琛暗自想到。
宁嫔笑起来,威风稍减:“妾身贪嘴,觉着娘娘宫中的茶饮味道甚好,不知是何种贡茶呢?”
闻言,皇后说:“茶饮同各宫分例一样,都是洞庭碧螺春茶,只是本宫的茶房添了点牛乳,图个新鲜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妹妹若瞧得上,本宫便命茶房伺候的人将方子传授给你。”
宁嫔惊喜道:“谢过姐姐,妾甚欢喜。”
皇后嘱咐宫女去茶房传话,宁嫔心满意足地离开。
出门之前,她回过头,对徐碧琛说。
“徐贵人的簪子真别致,衬得你人比花娇。”
徐碧琛娇羞垂眸。
殿中只剩下了她和皇后,徐碧琛估摸着差不多该走,欲起身告辞。
不料皇后先她一步站起来。
她疑惑望去。
只见皇后朱唇微启,眸光冷凝。
“琛儿当看出来了,本宫与珍妃互不对付。”
徐碧琛怯怯不言。
“我们争斗多年,她除不掉本宫,本宫也压不住她。”皇后眸中流光四溢,话锋一转,柔声道——
“不若你与本宫齐心,斩珍妃于马下。”
平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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