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小朋友

    水平测试的成绩出来是在四月的最后一个周一，那天下午钱昀难得再一次单独找高明轩谈话，这是继去年足球赛，高明轩动手打了用背后铲球将夏大阳恶意绊倒的男生后第一次。

    钱昀特地给高明轩搬了个板凳过来，让他坐自己旁边。

    “这是你的水平测试成绩。”钱昀对着电脑屏幕，将光标放到姓名为高明轩的那一栏数据上，随后往上滑拉界面，在第一页靠上的位置找到了夏大阳的，“这是夏大阳的。”

    “你考得还可以，甚至说在你们班里还算不错。”钱昀松开鼠标，转而看向眼前的少年，直截了当地说，“但是跟一班的学生比起来，或者干脆直接说跟夏大阳比起来，差距就很大了。”

    少年沉默了一阵，半晌淡淡应了声：“嗯。”

    “你想跟你最好的朋友上同一所大学吗？”钱昀抱起胸问道。

    “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行。”钱昀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再次按上鼠标，从教务调出来高二年级学生的学年成绩汇总，然后将高明轩和夏大阳的学年成绩汇总单拉出来放到一个新建文档里，分析道，“语数外三科，你的语文和英语欠缺得太厉害。这两科想显著提分很困难，很可能你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但是收获甚微。”

    “根据我带那么多年班主任得来的经验，想利用高三一整年就把这两门提升到中上等水平的可能性，很小。”她语气平静地说。

    一旁的高明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显示屏上夏大阳这三个字亲昵地立在自己的名字上方，后面紧跟着对方绝对可以称得上漂亮的成绩。

    钱昀转过头，看向此刻正出神地望着电脑的少年：“但对你来说，有一条捷径。”

    高明轩闻言抬起眸，对上钱昀那双竟暗含几分期许甚至是激动的眼睛，沉声问道：“什么？”

    钱昀推了推下滑的眼镜，身体下意识往前倾，说出口的话被清风吹散于空气中。

    六一儿童节那天在周三，早晨夏大阳吃完饭迅速跑下楼，高明轩则是像往常那样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踏下最后一个台阶，夏大阳放慢了脚步。不远处的高明轩坐在电动车的前座，双脚沾地，前臂撑在把手上，正低着头看手机。

    清晨带着雾气的阳光温柔地打在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亦真亦幻的光晕之中。

    夏大阳眨了眨眼，他无声地摸出手机，刚点开相机就按下拍摄键，甚至都没有来及对焦。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高明轩坐直了身子，把手机塞进兜里，又从里面掏出什么来，紧接着他双手藏在身体的左侧，压低了声音问道：“猜猜我给小朋友准备了什么礼物？”

    夏大阳一脸笑意地望着高明轩，走近后探身想一看究竟，但是高明轩也跟着他的动作侧过身子，把自己的双手牢牢地掩住。

    “糖？”夏大阳不确定地问。

    高明轩在夏大阳的注视下举起手，他的右手包着左手，让人完全看不见他手里的事物。

    夏大阳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出来，打趣道：“按照套路，你该不会要给我比个中指吧。”

    “怎么会。”高明轩闻言也低笑出声，他松开手，露出里面的棒棒糖来，“你猜对了。”

    夏大阳笑着拿过高明轩掌心里的草莓味棒棒糖，长腿一跨坐上电动车的后座：“你才是小朋友，我是夏老师。”

    待夏大阳坐稳，高明轩拧住车把，说：“你是我的小朋友。”

    夏大阳抬头望着高明轩宽阔的后背，良久小声回了一句：“你也是。”

    ——你也是我的。

    一班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上午放学后，高明轩和徐元一起下楼往操场的方向走去。今天这日子特殊，虽说他们都已过了十二岁，但总觉得还是得出去玩一趟以表敬意。

    出了教学楼，高明轩自顾自转去操场旁边的售货机买了瓶水，徐元跟上去，略显深意地挑了挑眉。

    两人到操场的时候一班刚好解散，随着一声响亮的“老师辛苦了”，紧凑有序的队伍瞬间松散开来形成一个个小团体，再往不同的方向奔去。

    高明轩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正低着头跟张宸说话的夏大阳。他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淡粉色的嘴唇开开合合，张宸似乎说了什么搞笑话，引得少年笑得让人看不见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露出来的牙齿洁白而整齐，灿烂的阳光浸染他上翘的眼尾与湿润的发梢，闪闪发光的样子特别好看。

    待两人走近了，少年蓦地抬起头来，惊喜地看着他们俩道：“你们好快啊。”

    距离很近，高明轩能清晰地看见少年鼻尖上的薄汗，长而不卷的睫毛也被汗浸湿了，咸涩的汗液似乎进了眼睛，刺痛感使得他略为不适地眨着眼。

    高明轩递过去一张纸巾，又将刚买来的水拧开，等他擦干汗后才把水递给他。

    一边的张宸正和徐元聊天，他好奇地问道：“徐遥咋不一起来啊？”

    “人家女生的皮肤哪能跟我们这些糙老爷们比。”徐元笑道，“怕被晒黑呗，窝教室里不肯出来，饭都得让人帮忙带。”

    高明轩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大阳仰起脖子喝水，视线稍移突然发现他的后颈处红了一片，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怎么弄得？”高明轩皱起眉，手指捏住他的领子往下扯了一点，露出整个后颈肉来，那一小块皮肤上的红痕更明显了，不仅如此还有几道抓痕。

    翻开校服领子，高明轩看见缝在那里的尺码标签，顿时了然，而夏大阳的回答也验证了他的想法：“后面的标签有点扎……”

    高明轩轻叹一口气，将夏大阳翻开的领子细心地理好。

    四个人打车去了市中心的一家烧烤店吃饭，顾辉的学校就位于市中心，因此一放学就提前过去等着了，要不了多久，烧烤店就会被来自他们学校的饿狼们占领。

    一顿烧烤下来，肉制品真没吃多少，自助的冰淇淋倒是挖了一盘又一盘，到最后连张宸这般如此厚脸皮的人都不好意思再去了。

    也许是学生时代的一大特点，每逢节假日，甭管大的小的中的西的，学生们的情绪都会跟着躁动，体会最为直观的自然便是给这群学生上课的老师。

    物理老师讲着讲着就停了下来，他环视了一圈教室，失笑道：“看来我们同学都还是长不大的孩子啊。”

    话音刚落，下面的学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夏大阳托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的脸颊。窗外晴空万里，飞鸟掠过天际，清风扬起窗帘，同时带来几声缥缈又遥远的汽车鸣笛。

    他缓缓闭上眼，细细地捕捉那忽远忽近的鸣笛、老师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同学们的笑声、扇叶转动的呼鸣、头顶天花板拉滑桌椅的刺耳声响。

    在恍惚之中，夏大阳似乎听到了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这时旁边的张宸突然凑过来，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大阳，你有喜欢的人吗？”

    夏大阳“啊”了一声，他看向张宸，对方嘴一咧打了个哈欠，显然这个问题只是他心血来潮随口一提，但夏大阳却笑了出来，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有。”

    他说话时嘴角上扬着，语调轻盈跳跃，带有发自内心的欣喜——

    那是只有正在经历着真正的喜欢才能表现出来的模样。

    张宸大张的嘴巴缓缓闭上，他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轻笑着看着自己的夏大阳，一时间竟然找寻不到自己的声音。

    但他说不出话来又并不是因为意外于夏大阳有喜欢的人这件事，而是此刻的夏大阳，背对着透出湛蓝天空的窗户，微笑地望着自己的样子，耀眼得不像话。

    良久，张宸才磕磕巴巴地开口：“……是、是谁？”

    而夏大阳只继续笑着，并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那就需要你自己发现了。”

    下午放学后，夏大阳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径直走向在走廊等候的高明轩，说道：“晚上来我家吃儿童专享晚餐。”

    高明轩挑了挑眉，应道：“好。”

    不愧是夏敏绞尽脑汁为高明轩和夏大阳两人特别准备的儿童套餐，口味虽清淡但营养成分很高，而且每道菜的外观也着实可爱。

    吃完饭后，夏大阳瘫在沙发上犯懒劲儿，夏敏便催促着高明轩先去洗澡，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餐桌，洗好碗筷便跟夏大海一起去景湖遛弯消食去了。

    高明轩擦着湿发从卫生间出来，见夏大阳还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就抬脚走了过去，这才发现他看上去在玩手机，实际上是在对着屏幕发呆，于是立刻抽走手机放到一边，弯下腰说：“该去洗澡了。”

    夏大阳回过神来，他直视自己上方的那张俊脸，随即一个挺身坐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高明轩猛地后退了一步，以避免自己的肩膀撞上他的脸。

    “慢点。”高明轩提醒道。

    夏大阳站起来，两只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问道：“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高明轩顿了一下：“棒棒糖？”

    夏大阳摇摇头。

    高明轩继续猜：“QQ糖？”

    “也不是。”夏大阳强忍住笑意。

    “棉花糖？”

    “不是啦！”

    高明轩沉思许久，然后一口气说完道：“小猪佩奇社会人奶片糖？”

    夏大阳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盯着高明轩，在对方略显纠结的神情下突然环住他的脖子，紧接着送上了一个甜腻腻的亲吻。

    高明轩一怔，随后闭上双眼，揽住夏大阳的腰身，另一只手压住他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刚洗完澡的高明轩浑身冒着清爽的凉气，抱着特别舒服，唇舌纠缠间，夏大阳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在朦胧的视野中观察着高明轩沾着水汽的浓密睫毛。

    他感觉到高明轩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揽在自己腰部的手也在不知觉间从校服下摆探了进去。

    夏大阳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显然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是他蓄谋已久的。

    他们两人第一次越过最后那条线是在高明轩的生日当天，而距离那时也都过去了四个月。这四个月内，他们之间所有的接触都仅限于拥抱与亲吻，高明轩时刻把握着尺度，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戛然而止。

    自那天起，高明轩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件事，即使夏大阳曾直白地说过他并不介意，但显而易见，高明轩的心里依然带着几分羞愧。

    夏大阳可以接受高明轩对自己的任何情感，甚至包括愤怒与控诉，但唯独没有羞愧。他想让高明轩清楚，那种事是你情我愿的，没有谁对谁错。

    就在夏大阳想要再次闭上眼时，高明轩突然动作轻柔地捧住他的脸，往后撤开一段距离，只定定地望着他，却什么也不做。

    夏大阳直接愣住了，他万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高明轩竟然还会停下来，良久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呃……”他皱起眉，“我没洗澡？”

    高明轩笑了笑，拇指轻拂过夏大阳光滑的脸颊，声音沙哑地说道：“小朋友是不能做这种事的。”

    随后他又接着说：“我拿小本本记下来，今年的六月一日，夏大阳欠我一次。”

    夏大阳笑着推开他，可那笑里又暗含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与叹息。

    忍耐是高明轩的专长，无论是忍耐孤独、忍耐寂寞、忍耐喜欢，还是现在的忍耐情·欲，高明轩都做的得心应手，时间久了，这种消极的做法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这就是高明轩啊……让人生气又让人心疼。

    洗完澡后，夏大阳草草地吹干头发，回到卧室后发现高明轩已经开始在做数学题了。

    水平测试的成绩下来后，如果晚上在一起写作业，夏大阳总能看见高明轩在一旁闷声不响地写数学题。对此夏大阳也没多想，毕竟水平测试结束了，免了那些选修科目的干扰，既然高明轩喜欢数学，按他的性子，晚上又不会去复习语数外等科目，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做些数学题解解乏。

    夏大阳也看过高明轩做的那些题目，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难到窒息。所以每次都是扫两眼便完全失了兴趣。

    ……智商不够，就别给自己添堵了。

    夏大阳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自己的作业。高明轩抬眼看了夏大阳一会儿，见他执笔开始写起作业才重又低下头来。

    一旁的落地式风扇呼呼作响，吹来阵阵夹杂着一股花露水香的清风，窗台上立着那只叫“呵呵”的仙人球，台灯温暖昏黄的光线打在它身上，又将它的影子投到后面的窗帘，黑乎乎一团，活像一只小刺猬。

    此情此景对夏大阳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在一年前，也就是去年的儿童节那天，他们两个人也像现在这样并排坐在书桌前。也就在那天，当得知自己想把养了多年的仙人球送给未来的恋人时，高明轩孩子气地向他索要仙人球。

    虽然场景几近重合，但跟那天相比，还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窗台上原本有两小盆的仙人球现在只剩下了一只，去年不屑写作业只顾盯自己瞧的少年此刻竟专注地写着数学题。

    当然，还有更为关键的，就是现在这个少年的身份是——

    他的恋人。

    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回想间让夏大阳一阵恍惚，他慢慢停下了笔。

    那场让高明轩失控的足球赛仍记忆犹新、高明轩第一次唱歌给他听、他鼓起勇气对高明轩说“我们在一起吧”、他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亲人、他们去看了海……

    有些时候，夏大阳会想如果高明轩不曾来过自己的生命，那他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每每一想到开端，夏大阳就不忍再继续想下去了。仅不曾参与对方的一段岁月就足以让夏大阳感到无尽的遗憾，更不用说是从一开始两人就不相识。

    好在高明轩此刻就坐在自己的身边，那些假想这辈子都不会成为可能。夏大阳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捏紧笔杆，暗自下定了什么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夏大阳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去卫生间便又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过了好半天，高明轩迟迟没有回来，夏大阳心生疑惑，于是也站起身走了出去，打算顺便再接两杯水过来。

    进入走廊，可以看到卫生间的门是敞开着的，但里面亮着灯，夏大阳走过去，刚想喊一声高明轩的名字便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他后背僵直，双脚像被黏住一般无法挪动分毫，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卫生间里，高明轩半蹲在洗衣机旁边的脏衣篓旁，垂着脑袋，一手紧攥从脏衣篓里翻出来的校服短袖，一边用指甲刀小心而谨慎地拆去衣领后面的标签。

    当看到那个一米九几的挺拔少年蹲在卫生间的角落给自己拆标签时，那个时候，夏大阳甚至有落泪的冲动。这样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甚至连他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但高明轩却记得。

    与此同时夏大阳意识到，这辈子，自己绝对不可能喜欢上除高明轩之外的任何人。

    啊，不，不仅仅是喜欢了，应该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