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清猗从盛华院回来得早,才刚过巳正。
白苏进来禀道:“端砚过来传郎君话,说落衙时将有外府几位郎君一起过来,请少夫人吩咐厨上备午食、晡点、晚食。又说,十七郎君过来后,前院嬉闹声大,或会传到中庭,恐有扰课业,请少夫人将十七郎君移到内院行课。”
沈清猗便叫进端砚问话:“都是哪些府上的郎君?各有什么喜好避忌?”
这些都是贴身侍人必须打听清楚的名目:入府郎君的出身、排行,对饮食的偏好、避忌,衣物熏哪种香,对什么香料有避……越是高门子弟,越要打听细致,一条条列单子记在心中,备主母询问。
端砚条理清晰的回了,并加个人观察所得,如衣着、性情、脾气等等——观察力也是贴身侍人必备的才能。
就如前次来拜访的高昌刺史嫡长郎君,喝酒时只穿一条阔腿短裤,说这样才爽快,如此就要安排男仆斟酒服侍。
又如上次来拜访的甘州刺史嫡长郎君,貎妍如女子,平素在家中近身服侍的都是清雅婢女,说儿郎浊气重,有染他玉濯之质,如此就必须安排文清气秀的女婢服侍。
又如上上次来拜访的鄯善州刺史嫡长郎君,喝醉酒后常常以发泼墨作书,人称“发书一绝”,故这位郎君来访便得随时准备大缸墨汁以备起雅兴。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凉州刺史嫡长郎君,喜作剑器舞,那就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只在于子弟代代出人才,还在于家仆也是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均容色清秀体貌俱佳,学识口才应变都要具备,还要机敏有眼力,才能辅助主子妥贴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就明了萧琮为何说“前庭嬉闹声大”,实在是有癖好糟糕的。她心中已有成数,就几个关节吩咐下去,其他各有章程,各司其职便是。
几位大侍女都去传话或督事,屋内只青葙侍候着。
午正时分萧琰过来了,很快就拿着书进了内庭。
她尚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就是讌息室,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垂着清雅的浅碧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刻莲碧绿清新,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正北就是槅断,整面的白檀,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方是一张插屏长榻,正中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
沈清猗倚着只隐囊坐长榻上,清雪似的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挑眉看她。
萧琰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上前行礼眉眼扬笑,欢快叫道:“姊姊。”
她进来时就解了外氅,里面是身雪白素纹锦的缥红宽袍,大红宽带束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白如玉。
“衣素人如玉,衣霜人更俏”,沈清猗想到萧琰笑说的绮娘趣语,心里深以为然。
她唇边已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抬手指了指,让萧琰坐榻几对面,说道:“今天休沐日,你阿兄有几位喜玩闹的宾客来访,宴会可能甚喧嚣。”
萧琰立即明白,点头道:“嗯阿嫂这里清静。”左右望望又赞语,“阿嫂这里一见就觉得心清雅静。跟清宁院书房一样,一片白檀。清却不寂。”
“哦。”沈清猗眉扬了扬,清宁院书房,那是商娘子的书房了。萧琰说过,她是在“长辈”书房读书。
沈清猗微微一笑,温语说道:“我这里不是书房。今日就不正经行课,只作疑问解答。你所学的课业,有疑惑的都可问来。我能解的解,不能解的留给你阿兄。”
萧琰信任道:“姊姊一定都能解。”然后眼亮道,“上次阿兄教我士族谱牒学,我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我记在书上了。”转头对青葙说,“劳烦青葙将我课本取来下,就在书房里。”青葙应声去了。
听见坐障外门轻拉上,萧琰噌一下就跃到沈清猗身边了,握了她手道:“凉不凉?”沈清猗似笑非笑,“有疑惑记在书上?”萧琰嘻嘻,“我真记书页上。”不过她心中记得,无须看书,只是给个由头支走青葙,好给姊姊暖手。
沈清猗的手是暖的,萧琰却知道她定是之前才握了手炉,就是备着自己查,这外暖哪能持久,一会儿就又凉了去。她用内元“上善若水”将沈清猗两只手都暖了,待青葙进来时,她已经端直坐在榻几对面了,要多正经就多正经。沈清猗暗笑,这孩子,调皮时也真调皮,只这心是好的。如她现在的手,暖人。
萧琰接过书道了谢,翻开书页就认真的问起来。沈清猗的回答很是一针见血,让萧琰想起她的金针刺穴,一针下去,精准、到位。觉得姊姊要是讲时势,也必是剖析犀利,就跟那次书房说贺礼时一样。
问答三刻后,萧琰将之前学的都理清了。茶歇时,她苦着脸拍了拍厚比《广韵辞海》的《士族谱牒学》,还有一大半她没学,唉声叹气的抱怨着,“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士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拐里拐弯的姻亲关系?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还有辈份,真个好麻烦啊!”
因不是上课,又是在亲人面前,她就很随意,垮着肩趴在了榻几上。沈清猗见她一双黑亮晶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柔长卷曲的睫毛还扑闪扑闪,煞是可爱,忍不住想捏她脸颊……
沈清猗忍住了,只抬手在她头上拍一记,佯怒道:“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抬手触了下沈清猗的手,还温着,放回手坐直说道,“我都很听话的。你看你,手冰凉凉的经常跟雪团子没两样,还不爱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青葙低眉忍笑。
她们世子夫人平日眉色冷冽,下人们谁敢直视一眼?就连郎君都从来没说过稍重的话,也就十七郎君敢这么责备少夫人了,果真是“童言无忌”。
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萧琰打从认了她为姊姊后,一点都不怵她了,瞪着眼振振有词,“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青葙忍笑辛苦,肩头微微耸动。
“……”沈清猗无语了,只得道,“以后出门都握手炉。”
萧琰说道:“在屋里也要握。上回白苏说,你午休起榻手都是凉的。讌息室里也不让多加炭盆,说是气燥。姊姊,你以后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噗哧一笑,又眨了下眼,凑前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沈清猗抬手“扑”敲她额头上,斜眉冷色,“胡言乱语!”
萧琰哈哈仰倒,忽又啊哟一声,“不对,阿兄也不怎么热。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个都是冰人,真是愁煞人哟。”
青葙肩头耸动得愈发厉害,一手默默按着腹部。
沈清猗忍无可忍,蓦然拿起榻几上的谱牒书往她头上敲,“阿弟真是太关心人了,真令阿姊感动!”说得咬牙切齿。
萧琰哈哈笑着擒了她手,却不敢太用力,只不松不紧握着,趁机又输了内元过去,边道:“我这也是关心兄嫂啊。还有,姊姊你这调理何时见效啊,药膳都用半年了。”这才松了她手,拿下她手中书搁回榻几。
沈清猗道:“你阿兄是体内带寒疾,虽然将寒毒驱去了,但要调理好,不是短时的事。”主要是底子已毁了,再怎么调理,也无法像正常男子一样气血充盈。
“那姊姊你呢?总没有寒疾吧,怎么也要这么久?”
沈清猗心里冷笑一声,她是没有寒疾,但她三岁时“不慎”跌下府中荷塘,又耽搁了阵才被救上来,十月天气没有冻死已是万幸,是用药之后,母亲又不眠不休按摩她经络穴位才拖回一条命,但已留下弱症。根基损了,要调理岂是易事?
之前在沈府她也不敢放手调理,连名医都只说慢慢养,培植元气,她若将自己体质调复,她在医道上的造诣也就露了。她答应过孙先生:没有足够的实力前医术不得显露于人前。承诺了就一定会做到,即使拖长了就越不容易调理。
她眸子微寒就回温,微微笑道:“是药三分毒,要调理就得用食补,效果自是不如用药显著。这个不着急,慢慢来。至多再调理个一年半载,就该见效了。你瞧着吧,再过五六月,我的手就没这么冷了。”
萧琰撇嘴,“再过五六月就到明年夏季了,能有冬天冷么。”
沈清猗一挑眉。
萧琰连忙嘻笑,“对、对,姊姊说的是,再过五六月就好了。”
说话间茶休时间就过去,萧琰又问起计然学原理的一些疑问。
“姊姊,上次你说释放人力,市场才能活跃,帝国取消雇佣死契,后来又彻底废奴,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经济利益因由在内?”
“你想的没错。释奴有朝廷的政治利益,国家增加了民,世家失去了奴,而世家最终退步,其根底是有经济利益在内,否则废奴的抵抗会很多。世家的目的是为了家族昌盛长久,不是要跟帝国对抗,如果有更多的经济利益,为何要揪着蓄奴不放?你看士族谱上的甲姓,家业比废奴前增加了何止十倍?这就是经济决定政治。”
萧琰点头。
“这只是其一、其二的因素。”
沈清猗又深解道:“还有更深远的意义,即开启民智,推广教育。高宗说,‘唯教育强国’,无论财富还是军事,都只是兴国,兴盛国家而不是强国,这些都是外力;真正能让一个民族强大,无论富贵还是艰难,永远挺直巍巍如山的,是灵魂的信仰和传承的智慧,而天下万民的信仰和智慧,这就要靠教育。”
萧琰悟道:“所以世宗文皇帝说,要让教育如阳光,洒遍帝国每个角落?”
她看世宗本纪,就评曰世宗一生最大功绩,一曰立道,二曰兴教,遂庙号世宗,即世代尊崇祭祀之意。
“世宗真是个好女儿,”萧琰重重点头道,“长辈说,孝道至大,承父母之志。”
世宗,高宗之女。
高宗对女儿说,唯教育强国,朕立武,汝当立文。世宗遂披荆斩棘,定道旨,兴文教,启民智,以一生功业为,墨笔浓书了一个“孝”。萧琰最喜欢大唐这几个皇帝,不是因为他们功业彪炳史册,而是其言其行,甚合她心意。
正说间,白苏入内禀报说,前院堂厅的午食已撤下了,上了消食茶。
沈清猗便吩咐道:“若里面吟诗高笑,就着人撤了四面火盆,只留北角大鼎和郎君后面的小鼎不动,并将东西槅窗各开两扇。晡点前一刻,先上解散汤。”
“解散汤?”萧琰睁大眼,这个好像是?
沈清猗道:“有四位郎君喜欢服行散。”回眸对白苏道,“就这些,去罢。”
“喏。”白苏应声下去交待。
萧琰恍然,“原来有人服寒食散呀。”难怪会说喧嚣了,这服了散据说会脱服狂奔的。
以前是医家治伤寒症用的,后来成为士族清谈必备之物,东晋和南北朝时代都盛行,梁高帝曾下诏禁止,但禁而不止,直到大唐统一还有人服,太宗皇帝颁布了《寒食散弊害当禁令》,服散的世家郎君才少了,不过还是有人服,就图那个灵魂无拘的快感。沈清猗便担心萧琰,眸光凛色道:“你不得沾碰此物!”
她这冷色强声,若她真有个亲弟,即使认同心里也未必舒服,萧琰却是认真听话的点头,姊姊越是凛色,才是真个关心她,摇头说道:“我才不会呢。医书上都有说的,没得伤寒的人,若服了寒石散再饮上温酒,就会体内燥热。绮娘说:必得敞衣弄风,吃凉食,疾步飒然,荡荡然、轻飘飘,恍如进了通玄之境……哈哈,其实就是虚幻。”她扬眉,“这种虚假的快活,我才不要呢。”
沈清猗放下心,又告诫道:“阿琰知道就好。此物蕴热于内,再以外寒迫出,寒热交加,久服必损身。”
“嗯。”萧琰点头,又骨碌笑,“绮娘说,那散还有壮阳之用,嗯,就是催情散发,跟春.药差不多。”她心里将沈清猗当亲姊姊,说起这些话当然无顾忌。
沈清猗白她一眼,“你家绮娘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不怕带歪了你。”
知道春.药也没什么吧,道家还精研房中术哩!萧琰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这么说,遂说知黑守白的理,“明辨歪理,更可行正。”
“这话是理。不过,却也易被做了幌子,循歪而歪。”沈清猗挑了下眉,她既认了萧琰为弟,就要对她更严格,不能放过任何长歪的因子。沈氏就有一些郎君,将放浪作风流,自谓是不羁的林下雅士——沈清猗心嗤一声:别侮辱了林下。
阿琰也要从男女之事上加以约束才行……
沈清猗忽然觉得头疼,以大唐的风气,男女欢爱并不避忌,以阿琰这般风姿品貎,多的是美貌女郎主动邀欢,怎样才能让阿琰“洁身自好”?
萧琰不知道沈清猗正为她的成长忧虑,笑着道:“我岂是这样的人?姊姊放心,我心正行正,不然长辈第一个饶不了我。”
沈清猗看着她纯澈干净的黑眸,心里舒了下,心想“节欲”的事以后再一点一点教,眸色依然凛肃道:“言当有信。”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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