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炎热,书房里搁了冰盆,卧玉香炉内熏着薄荷龙脑香,让人清凉又清醒。
窗边的长榻上,夫妻二人正在执黑白对弈。
萧琰过来时,沈清猗正在沉吟落子。
“阿嫂也在呀。”她雀跃道,一边过去,一边笑,“阿兄阿嫂好兴致。”
萧琮抬眸对她一笑道:“今日手痒,便扯着你阿嫂手谈一局。”实则是找个由头让沈清猗来谧斋。
如今他越来越忙,休沐日拜访的也多,以后未必有那么多时间教导阿琰课业,教导之责可能要妻子担当很多,萧琮这是在提前预估了。
沈清猗怎会没看穿他心思?
手痒也不至于选在萧琰过来的时候拉她对弈,以他对十七课业的重视,哪会这般占用时间。
她看破却也不说破,拈着黑棋松了下眉,故意道:“十七来了,先上课吧。”
萧琮眉一扬,呵呵笑道:“清猗是要认输吗?”
萧琰扫眼全局,棋至中盘,黑子已显败象。
沈清猗淡然道:“四郎棋力精妙,清猗不如。”
萧琮温煦一笑,说道:“以前尽日待在榻上,除了看书便只能琢磨棋谱。说也奇怪,打谱时反能忘了身上不适,连咳声都许久不起。这般琢磨久了,便有了些心得。说起来,还是因为闲余日子比清猗多啊。”
沈清猗微微一笑,萧琮就是这般,谦谦君子,连安慰话也说得让人舒服。
清冷语声实言说道:“我对棋道不甚上心,便是有这般闲日,也不如四郎精道。”她精擅计算,弈棋要赢也不甚难,只要她懒得将数算之力用在这上面,与萧琮对弈少有赢的,见局势已去,便要掷子认输。
“等等!”萧琰忽地道,“阿嫂还没输。”
她抬眸看着沈清猗,眸子明亮熠熠。
沈清猗挑起眉。
萧琮转目看向她,目带讶色。
萧琰每次过来都是学习课业,萧琮还从未和她对弈过,便笑道:“莫非阿琰还有妙手?”
“那是当然。阿兄你且看着,转眼间,局势变化。”萧琰笑嘻嘻道,黑亮的眼里却是自信。
萧琮哈哈一笑,心中却是不信的,黑子大势已定,就算弈道大国手,他们的父亲梁国公亲至,也只能执黑叹息,挽救无门了。
沈清猗扫了眼棋局,心中也很是怀疑,将棋子递过去,且看萧琰如何“转眼间,局势变化”。
萧琰接手,两人指尖微触即分。
萧琰只觉一抹雪凉透入,仿如墨玉棋子清凉又细腻,指端黑子已果断落在棋枰中盘。
萧琮又咦一声,抬眼看她,“阿琰不要左下角了?”
萧琰眨了眨眼,翘起嘴角,“阿兄想要就拿去吧。”
萧琰狐疑的再看去,未几便凝目,抬头惊诧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执子沉吟。
沈清猗往书榻里面移去,方便萧琰坐对弈位置。
萧琰上榻盘膝坐下,闻到身边的清雅幽香,不似熏香,倒似是景苑里冬日的白梅一般,天然的冷洁。
她不由偏眸笑问:“阿嫂这是用的什么香?像是白梅一样。”
“十七鼻子倒灵。”沈清猗看着棋枰,边道,“这是瑞香斋新出的白梅露,听说是采摘初冬第一场雪后的白梅花瓣用雪瓮了,再蒸汁而得。十七若喜欢,回头让白苏给你一瓶。”
萧琰赶紧摇头,她可不敢用女郎用的香,想了想,道:“有没有兰香的?”
沈清猗微讶抬眸,“十七喜欢兰花?”
萧琰笑嘻嘻的,向她挤了下眼。
沈清猗了然,这是给商娘子问的。
这孩子真是时时将生母放在心里。
沈清猗眸色温和道:“回头着人去瑞香斋问问,若有就叫他们送来。”
“谢阿嫂。”萧琰眸子笑成弯月。
“咯”一声,萧琮终于落子。
白子并未趁势吃掉左下角的黑子,而是落在中盘上,应着萧琰那一手。
沈清猗此时已看出,萧琰方才下的那一子,正是唯一能造成白子胜负转化的地方。
——但在她落下那一子之前,白子的布局看起来是没有破绽的。
萧琰竟然在弈道上的眼力如此敏锐?
这不是一般的眼力!
沈清猗虽没在棋道上下精深的功夫,但她的大局和格局却是有的,又精于数算之道,因对弈道不执着懒得为了输赢去详加计算,但眼一过整个布局就在心中,加之她敏锐细致的洞察力,可说布局上的破绽很难逃过她的眼睛。之前她和萧琮对弈输多,也多半是因萧琮布局严密,思虑周详,一步衔接一步,完全没有破绽。
——也的确没有破绽,是落子后才“破”出的绽。
这是预判?
还是直觉?
无论哪种,都令人惊叹。
这种天赋,万中无一。
让沈清猗想起了一个人。
心里思绪瞬间掠过,沈清猗注目她一眼,凝眸棋局,心里开始计算,顺着这个破局,下一子该如落。
“咯!”萧琰已经落子。
紧随在萧琮之后,完全没有思索。
沈清猗自忖数算能力极强,却也没萧琰这么快,似乎她是在用眼睛下,不是在用心想,眼睛看见了,就该在这个地方落子。
三手后,萧琮的形势竟是很明显的败坏了。
沈清猗心算也推出了后面的棋路,萧琮败局已定。
果然是:转眼间,局势变化。
又三手后,白子完全败北。
萧琮睁着眼仍不敢相信。
萧琰笑嘻嘻的在四哥眼前晃了晃手,又转目向沈清猗笑,“阿嫂,你赢啦。”很是乖巧讨好,让沈清猗想起摇着尾巴的拂林犬。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赞许道:“是十七赢了。”
萧琮忽地抬眸,一向温润的眸子陡然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哈哈道:“好!阿琰,咱们再来一局!”
“阿兄,今日的课业……”萧琰迟疑道。
萧琮这会却不介意她课业了,他心中生出一个想法,大袖一挥,道:“无妨,一个下午不打紧。学习也要一张一弛,你平日已经很刻苦了,也要松泛一下。来,阿琰,咱们再弈一局。”说着,又叫司墨拿笔取纸来,赶紧把一局录下。
跟着又下了一局。
萧琰前面落子慢,思索较多,待棋枰上布子渐多,她落子却是越来越快,却后面完全不假思索了。
萧琮这局败北。
“阿琰,再来!”他眼眸灼灼,兴致昂扬,温润如玉般的脸庞上也泛起了红晕。
连下三局。
萧琮二败一胜。
他哈哈笑着,神色极其欢悦,“好,好!阿琰棋力如此了得呀,好!”
沈清猗冷眼旁观了五局,心中已有了七分推断。
果然是……
……
萧琰回清宁院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对母亲说着:
“……阿兄阿嫂都说我很有天分!阿母,我若是去帝国棋院,也能做个国手吧。”
大唐棋道十品,七品弈师,八品大弈师,都是国手级;再往上是大国手,九品棋宗,十品棋圣,萧琰不敢觉得自己能成为棋宗棋圣。她这天分也是有限制的,遇上大国手级,就不灵了。
商清抬手指了下白檀棋枰,“胜过我一局,你还可以去做大国手。”
萧琰立时耷了眉,一脸早已深受打击的表情,“我可不跟您弈,回回输。阿母,您都没破绽的。”就像天穹浑然的圆,毫无缝隙,她怎么下得赢母亲?
小时候她和母亲对弈每弈每输,深以为自己棋道很差,但和绮娘商七对弈每每都是赢,萧琰这才发现自己的天赋在哪里,但在母亲跟前,这天赋就完全无用武之地。
所以萧琰一点也不以为自己棋道厉害,平日也就未跟四哥说过,也没觉得自己比四哥厉害。今日遇上兄嫂对弈,萧琰一看棋局,惊讶的发现:四哥竟然有破绽?
之后又二胜一输,萧琰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天赋其实还是很厉害的。
因为世间如母亲这般的,恐怕很少。
“阿母,您应该是棋圣吧?”萧琰崇敬的道。
“棋圣?”商清忽然一笑。
很多年前,她和一人对弈过,那是她唯一的输局。
萧琰被母亲那一笑惊呆了眼。
原来母亲真正笑起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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