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猗没有注意她。
那两弯清淡眉毛始终蹙着,提笔在药方上时划、时写。
窗牖上天光过去,渐渐暗下来,侍女轻手轻脚的点了琉璃灯。
萧琰看了眼纹刻漏钟。
过了一阵,又看了一眼。
已近酉时了。
她微微皱了下眉。
回眸看沈清猗,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陷在沉思中,充耳未闻。
萧琰示意白苏端茶汤过来,她伸手从漆盘端了,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寒眸陡然一冷,有被打断的恼怒,一抬眼却对上萧琰的关怀,“阿嫂,喝茶。”脸上笑容真挚,一双澄清透亮的眸子如纯净琉璃。
沈清猗有些怔忡,伸手接过茶盏,道:“什么辰光了?”平时清冽的嗓音竟有些喑哑。
“差一刻四分至酉时。”萧琰精确的回答她,又微笑说,“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先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干,垂下眼饮尽了这盏茶汤,将盏搁到案边,转头看了一眼漏钟,回眸说道:“十七郎该回了。”
“嗯,这就要走了。”萧琰拿起搁在书案上的书,准备放回原处去。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清眸一抬,“十七郎信佛?”道、佛二宗在大唐都很兴盛,很多世家信道又信佛,萧十七信佛也不奇怪。
萧琰说道:“我平日念的道经多一些,佛经念得少。”她说得认真,“佛经有言,心诚,则佛在心中。我不通医术,却有诚心。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明白了,神色微温,“十七郎有心了。”
萧琰眸光澄净清亮,微笑说道:“我心里念着佛经,一人念经有些枯燥,有阿嫂陪着,就不枯燥了。”
沈清猗唇角一牵,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承和院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萧琰起身前又犹豫了下,眸光一顿,对沈清猗认真说道:“阿嫂要保重自己。”
她语气神情严肃,眼神凝正不移,能清晰的感觉到她言出由衷的赤诚。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
承和院上下恨不得她一人掰成两人用,竭尽心力也要治好萧琮,唯有这个孩子,对她说要保重自已。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中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萧琰是习武的人,眼力敏锐,每次沈清猗施针后,她都看到她外衫隐有湿痕,想来内里衣衫定是湿透了。但回想施针时,她手稳定如磐石,落针如风雷,萧琰在旁边都看得心惊肉跳,但沈见四嫂却始终冷静、沉着、稳定,仿佛完全没有疲累和一丝压力,心性之强,毅力之坚,令人油然生敬。
萧琰真心关切道:“阿嫂不要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沈清猗默然片刻,说道:“好。”她声音冷清克制,掩去了心中的波动。
萧琰穿上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说道,声音如深谷中的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注看她,书案宽大衬得那道身影格外纤细单薄,却如悬下的冰锥,锋锐、凛冽。
她眼眸粲然,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就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孩子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就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梁国公也通晓药理,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目。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小命都完了。
……
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阿兄唱首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梁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说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朱日光素冰,黄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花坞蝶双飞,柳堤鸟百舌。……
最后一句还未唱出,萧琮的面色突然燥红如血,低哼了几声,便昏了过去,鼻间似有两条火龙般的热息粗粗窜出。
萧琰声音嘎然而止,屋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沈清猗的声音冷如寒泉,镇静如常,“端砚、司墨,褪衣。”
此时萧荣和萧承忠、萧承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沈清猗身边的四位大侍女也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萧琮的四名贴身侍人,以及萧琰在屋内。
萧琮上下衣衫都被脱去,连亵裤都不留下,只见全身肌肤朱红如涂赤,艳艳欲滴。
“侍书、秉笔,摆针!”
“喏。”两人将针袋打开,三百六十根亮闪闪的银针排在两条长几上。
屋内静得连滴漏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还能听见银针在穴位上捻磨的声音。随着针尖捻动,从扎针的皮肤处渗出一滴滴夹着黑丝的汗珠,隐隐散发着腥气。
端砚拿着软巾,在沈清猗拨针之后,便立即拭去针上含着毒素的汗珠。
这一次施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过轻则不能抽丝,过重则阳火损身。沈清猗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针下,不疾不徐,容不得半点差错。三十六针下来,光洁如雪的额头便沁满了汗珠。
萧琰顾眼四周,这会叫侍女进来不太方便,让司墨他们拭汗好像也不妥。眼见那汗珠就要从那冰洁的额头上滴落,她立即从袖中抽出帕子,倾身上前,伸手拭去。
沈清猗寒眸凝了凝,捻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时间过得很慢,萧琰只觉腰酸腿麻,可能是心神太过紧绷。
一通针施完下来,她给沈清猗拭汗的帕子已换了三条。
沈清猗直起身,禁不住一晃。萧琰眼疾手快扶住她,“阿嫂,你歇会。”扶着她坐到矮几后的小榻上,转身去拿了熏笼温着的青瓷茶壶,倒了盏热茶汤,用茶托端给沈清猗。
沈清猗心力交瘁,喝了半碗茶汤后舒了口气,眼眸微抬,“有劳十七。”
“阿嫂可好些了?”萧琰关心看了她一眼,去门外吩咐白苏四婢,将备好的参汤端上来。
沈清猗用了一碗参汤,这才觉得回复了些许精神。
她回眼见萧琮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却仍然昏迷不醒,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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