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次日, 唐慎和徐慧一路向北, 来到沙洲县。找了一会儿, 便找到赵举人家。

    徐慧拿着书正要敲门, 只听里头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唐慎与徐慧互视一眼,徐慧敲响门, 一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妇人前来开门。见到门外的唐慎二人,这妇人目露困惑, 她一低头, 发现唐慎和徐慧的内衫都穿的是白色麻衣, 竟然也在披麻戴孝。

    妇人问道“二位公子不知是来找谁的。”

    唐慎道“我们来找赵举人。去岁此时, 我曾与梁博文梁先生一起来过沙洲县, 找赵举人借过一本书。便是这本书。”

    徐慧将书双手奉上。

    妇人身后,走来一个中年男子, 他和那妇人一样哭得双眼红肿。他接过书, 对唐慎道“我记着的。您是梁大人的学生, 听闻去岁童试拿了小三元。只是可惜你们来晚一步,前几日我爹已经走了。多谢你们来还书。”

    屋子里停放着一口棺材, 刚才这男子和妇人正是在守灵哭丧。

    唐慎道“可否让我们进来, 给赵举人上柱香”

    “请。”

    唐慎和徐慧进了屋, 两人各自给赵举人送了一炷香。

    徐慧道“赵举人是怎么走的。”

    这话一落地, 那男子和妇人都哭泣掩面。男子道“我爹是四日前自缢身亡的我早就知道,梁大人走了, 罗大人走了,这般多的大儒都走了, 爹在二十年前就不想活了。然而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那日夜里我爹偷偷拿了麻绳,上吊走了”

    唐慎和徐慧怔在原地。

    经过这男子的解释,他们才知道,这赵举人竟然也勉强算是个松清党人

    二十六年前,松清党还不被称为松清党,还不是结营党派,只是个被天下书人向往的年轻学会。谁人不想进松清党,向天下大儒们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赵举人有幸去过一次松清文会,也是在那时他与梁大儒有过一面之缘。

    钟大儒被关入天牢后,赵举人仕途失意,屡次被人陷害,最终落得这般田地,只能回家乡耕田营生。

    唐慎这才明白,为何赵举人身为一个举人,家境如此困顿。他第一次见到赵举人时就觉着奇怪,没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

    “天下人都知道,钟大儒走了,七位大儒随他而去。可天下谁人知道,我爹也随他们一起走了”男子悲痛欲绝,以头抢地,“爹,您糊涂啊,您怎可丢下我和惠娘,独自走了啊儿还未曾给你养老送终啊”

    唐慎和徐慧无言以对,两人离开赵家。

    徐慧“不知天下还有多少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地一条白绫去了。士子气节,一腔热血,可歌可泣。”

    唐慎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他紧紧握住拳头。

    先生,您觉得值,可这真的值吗

    两人乘车要离开沙洲县,唐慎远远瞧见香山。还记得一年前他与梁诵来到沙洲县,师生二人一起登山。唐慎“且停下吧。愚之,我想去爬一爬那座山。去岁我和先生来到此地,便一起爬过那座山。”

    徐慧“好,只是我还有事要办,不能等你。”

    “无妨,我自己回姑苏府。”

    徐慧点点头。

    唐慎下了马车,独自向香山走去。

    越过桃花涧,走过采香径,唐慎攀岩山壁,来到了山顶。站在山巅,俯视小半片姑苏府风光。远处有农家炊烟,近处是松海林涛。层云流转,百鸟生鸣。

    唐慎站在山巅,久久伫立。

    良久,他高声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景,大也。”

    “则,理也。”

    “先生,你知我向来谨言慎行,可我亦从来谨小慎微,哪怕口出大志,从不有大抱负,只求小家,没有大家。”

    “景则,景则”

    唐慎张开口,却欲说无言。

    从一开始,梁诵便想告诉他,做人行走于天地之间,可只安乐一世,但无论何时

    景则,你永远不可忘记你曾经说过的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当初他以顾炎武的这句话,使了巧计,拜入梁诵门下。可他从未实现过。这天下间,有梁诵、罗真,为了

    摆正一个千古骂名,无力回天时只得以死明志;也有赵举人,在寂寂无人的地方悄然死去,史书上永远不会记下他一个字,可他绝无怨由

    唐慎静静望着山下的姑苏府,他自言道“放心罢,我对您许下的承诺,定会实现。”说罢,转身下山,入夜时才回到姑苏府。

    唐慎回到家时,唐璜和姚三急得很,都想出去找他了。

    见到哥哥回来,唐璜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我可急死了哥,你到底去哪儿了。徐大人说你在沙洲县爬山,自己会回来。这都多晚了,你可算回来了。”

    姚三“小东家,厨房里还给您留了菜,我这就给您热一热。”

    唐慎“好。”

    吃了菜,姚三去烧洗澡的热水,唐璜回房间写字,这是林账房留下来的课业。唐慎洗了澡,正在想如何对先生实现他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就听到有人敲门。唐慎唐慎打开门,站在门外的竟是徐慧。

    徐慧一身风尘,已经穿上了厚重的棉袄,似乎要出远门。

    唐慎问道“愚之是要离开姑苏府,前去上任了”

    “是。走之前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现在告知于你。”

    唐慎“和先生有关”

    徐慧“对。大人临终前有给我留下一封信,里面交代了他的身后事,我此次的县令官职便是大人提前给我安排好的。本来那日清晨,管家得了消息,告诉大人钟大儒死在牢内后,大人就有了死志。正好你来了,他见了你最后一面,了了最后一桩心愿,所以去时也没有遗憾。”

    唐慎“先生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徐慧犹豫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这信本来不该此时交于你,大人说,这封信等你中了举人后,我再给你。但是我等不及了。我即将报任,再与你相见,也不知是何时。若你今年未中,难道我还要等三年再把信给你若这三年出了什么意外,我也无法保证。所以我只能辜负大人的嘱托,提前给你。”

    唐慎双手接过信。

    徐慧“真是惭愧,但我只能如此,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去上任。”

    唐慎“此去山高水长,不知此生是否能再见,愚之一路小心。”

    “多谢,不必送了。”

    唐慎回到房中,将信放在桌上。这是梁诵留给已经成为举人的他的,此刻他还只是个秀才,这信到底是拆还是不拆徐愚之倒是轻松,把难题扔给了他,现在该他头疼了。

    唐慎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拆”

    拆开信,雪白宣纸上写着漂亮的簪花小楷。

    景则,见信时,我当已不在人世半年。你我师生一场,为师先抛你而去,是为失责;如今你中举,为师不能亲眼所见,也是生平一大憾事。为师知你只想安稳度日,这未尝不可,为师走后,若唐家有变,不再与你照拂,你可去盛京寻一人。

    此人名为傅渭,字希如,号雕虫斋主。那日双九重阳,你与为师一起所赏之画,正是他的手笔。

    傅希如与为师故交多年,你将此信与他,他自当照拂你下半生。

    “先生”唐慎看到这里,声音哽咽。他没想到先生即使走了,也未曾忘记他这个学生,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后路

    然而这封信竟然还有第二张纸,唐慎翻出第二张,待看清上面内容,他双目一凛。

    若你有意仕途,为师身为松清残党,本就无力予你照应,你身为梁博文的学生,反倒可能引来杀生之祸。若你从官,前往盛京后,将为师信中所留之银叶交予傅希如,拜他为师,此后不可再提为师姓名。

    莫要任性,傅希如虽不是天下四儒之首,但你若为他之学生,未来仕路,便如大途。

    然你要切记,拜傅希如为师并非当务之急,为师之所以命你拜他为师,是因傅希如有一学生,名王溱,字子丰。此人乃为师从官四十余年来所见,最会做官、最会当官、最能当官之人,更有琅琊王氏为靠山。你若拜傅希如为师,便是王子丰师弟,此乃你唯一能与他牵扯之途径。

    王子丰其人,深不可测,不可简而信之,然亦可稍加信之。

    若你能与其同谋而战,为师在天有灵,亦可安心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望你来年来我坟头上柱香时,带上你曾酿过的果子汁,酸甜可口时,也可回温人间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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