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小孩,走错路了,这是员工通道。”
昏暗的地下一楼,两个身穿工作服的小年轻,挡在了走道中间。
青雀没吭声,他身后传来一阵招呼:“是我啊,陈哥、周哥,这是我亲戚家的小朋友,来见见世面。”
说话的人,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跟他印象中暴躁的王老三判若两人。
不知“陈哥”还是“周哥”的小平头笑了:“王老弟你来了?”他瞟了眼低着头看不清长相的蓝毛小少年,“见世面啊没问题,不过他看着才几岁啊?这地方,怎么能让小孩子来……”
话没说完,王老三递了根烟过去:“说哪里的话,十六七岁也不算小啦,就是面相看着嫩,娃娃脸嘛。”他意有所指,“家里可宠着他了,平常零花钱比我的还多。”
小平头表情微动,顺手把烟夹到耳后:“行,你们进去吧,好好玩,”特地冲青雀笑了笑,让人觉得亲切,“小朋友有事就找你陈哥。”
王老三在青雀肩膀拍了拍:“还不赶紧谢谢陈哥?”
青雀顺从地道了声谢。
小年轻们让开道。他跟着王老三七拐八拐,渐渐听到喧杂的人声,走至一扇门前,王老三回头看了看没其他人,一改脸上的和善,用上警告的语气,说:“进去就是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
小少年冲他咧嘴一笑,特别乖巧地点头。
王老三不但没好脸色,想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把柄”,心里膈应得不行,色厉内荏道:“说好了,闭紧你的嘴,别让我老头知道了,否则,老子绝对不会再手软。”
青雀点头,语气温软,说的话听起来有些欠扁:“你不学好,关我什么事,我才懒得跟王叔告状呢!”
“你!”王老三气得挥手,下一秒想起这是什么地方,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
撂下话,便丢下小少年不管,自顾自推开门。
青雀跟着王老三进了门,霎时,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什么叫“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人头攒动,挤挤攘攘,围着一张又一张牌桌,间或爆发出一阵吆喝与嘘声。
“豹子!!这局我赢啦!”
“真的是豹子?搞没搞错啊?”
“老五你赢了一晚,是不是出千了?”
“啧,你们不都一直在盯着吗,老子怎么出千?输不起就别玩!”
青雀避开人多的地方站好,顺着争吵看过去,不由得愣住了——
高挑挺拔、却不显羸弱的发牌荷官,一身白衬衫套着修身的夹克,头发打着摩丝,整齐地梳理到耳后,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妥妥的斯文败类。
问题是,这“斯文败类”是他最熟悉的朋友,据说去做小生意的聂殷。
明明还未成年,聂殷这一身扮相,看着丝毫不显违和、稚嫩,他从容自如,游走在人群间,虽然不怎么笑,却举止有度,话不多,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一场口头纠纷。
刚赢了牌的“老五”听了心里舒畅,哈哈笑着,眼睛看也没看,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筹码,丢给这位会来事的荷官作小费。
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荷官开始洗牌、发牌。
他动作漂亮而优雅,五指灵巧,扑克牌在他掌间翻飞,犹如进行着一场炫丽的表演,直把某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少年看呆了!
简直是现实版“赌神”有没有!!
回过神,青雀鼓了鼓脸颊,心里有点点生气。
更准确地说,他觉得沮丧。
仿佛这是第一次认识到聂殷一般,对方在赌徒间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他分外陌生。
能猜到,聂殷真的没钱给他外婆治病了,却怎么也没想到,命运绕了一个弯,对方还会涉足这样的地方。
——赌场。
青雀对赌博违法的概念还停留在很表面的理解上,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在既定的命运线上,聂殷被聂家赶出家门后,就是从赌场“起家”的。
一时间,他脑海里展开了无限联想——
今天聂殷只是个发牌官,也许过几天他变成了一名“赌王”,再过不久搅和到黑.势力,身不由己,为搏出头而不择手段……终有一天,他掌握的“集团”,在数个省市盘根错节,成为祸害一方的“毒瘤”。
是“毒瘤”就有被拔除的一天。
作为“主犯”,他不愿接受审判,也不想叛逃他国,唯一的选择是自我灭亡。
大热天的,青雀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庄家通杀!”
小少年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目光追随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想走过去,拽着朋友的手逃离这个醉生梦死的地方;
可顾忌到赌场里的人,只能强忍着冲动:等等,再等等,一切还来得及,不急于这一时。
正在洗牌的少年,察觉到来自另一个人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
手上的动作几不可见地微顿。
一向爱动爱闹也爱笑的蓝毛小少年,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处,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隔了一段距离,让人看不清那双澄澈干净的双眼里,是什么的情绪。
聂殷慢慢收回目光,似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把玩的扑克牌上。
赌场里人进人出、人来人走。
始终不变的是那一份热闹。
闹得青雀头痛欲裂。
早过了平常作息时间,封闭的赌场空气不流畅,浓烈的香烟与酒气钻入他的鼻腔,让他多待一刻都觉得煎熬……搞不懂赌徒们为什么一个个红光焕发的,情绪嗨过头的样子?
“……怎么找来这里的?”
充耳的喧哗,好像在一瞬间如潮水退散。
只有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回荡。
青雀抬目,与聂殷对视,沉默了几秒后摇头,不答反问:“你下班了?”
聂殷含糊地应了一声。
两人一起离开了赌场。
气氛是诡异的安静。
直到那位叫“陈哥”的,打破了这一份僵滞:“林喆,今儿怎么这么早?”
聂殷回了声:“我有些中暑,让小夏接班了。”
“陈哥”一脸同情:“那是得好好休息……咦,这个小朋友……”
聂殷抢了他的话:“这位是新客,不认识出去的路,我顺便给他带路。”
“陈哥”笑着打趣:“小朋友这么早就歇了,不会是头回玩,输干了口袋吧?”
青雀哼了一声撇开头,别扭的小模样像是证实了对方的猜测。
惹得“陈哥”哈哈大笑:“十赌九输,小朋友你要习惯。”
聂殷等他笑完了,说:“陈哥你继续忙,我送客人出去了。”
“去吧去吧!”
直到出了这家名义上的温泉会所,青雀才慢慢长吁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朋友:“那个‘陈哥’怎么喊你林……林喆?”
聂殷轻声回:“我用的是假身份。”
青雀不太懂什么叫“假身份”,此刻他也没平常那样多的好奇心。
“哦”了一声低下头,默默不语。
聂殷也没找话,拦了辆黄包车,从城北到城南,再开到郊外一个村庄,拢共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才到了租住的民房。
“今天不上课吗?”
今晚格外沉默的青雀,过了半天,才小小声地开了口:“我请了假。”
聂殷垂下眼:“因为我?”
小少年没有否认:“星期天去了皮鞋厂,他们说,你早不在那干了。”
“你……”聂殷迟疑了一下,问,“怎么找到那里的?”
“那里”是哪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青雀转开眼,语气有些虚:“王老三带过去的。”
聂殷眉头微动:“太不安全了。”
“不安全你为什么在那?”青雀反问。
聂殷微微撇开脸,语气淡淡:“只是一份工作。”
青雀瞪大眼:“可赌博犯法!”
“我没有参赌,”少年摘去了平光眼镜,略显温和的气质一下子变得锐利,“就算警.察查赌,只会找会所的主要负责人。”
青雀听着,总觉得哪里别扭,他说不出来,只好干巴巴地强调:“我妈说进赌场的都不是好人。”
聂殷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青雀莫名觉得不舒服,垂下眼,语气一下子软和了:“聂殷,你不要再做了好不好?”
对方平静说了一句:“我需要钱。”
“你之前的工作……”
“太少了。”聂殷一脸冷淡,却还是跟小少年交了底,“外婆的医疗费,短期内还要五六万。”
青雀抿了抿嘴:“你在赌场……能挣很多?”
聂殷没隐瞒:“光今晚的小费,就有六百五。”
这才半个晚上!青雀吃惊极了,不由得喃喃:“难怪老师说,赚钱的捷径都写在刑法里……”
对方淡声强调:“我只是个发牌官。”
小少年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今天‘庄家通杀’那会儿,是不是你发牌时出千了?要是被那些人发现了,你不怕被砍手吗?”
聂殷没否认他的说法:“不被发现就行了。”
“聂殷你……”
青雀一时间突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丧得不行。
——说到底,他跟聂殷不过是普通朋友,有什么资格左右对方的人生呢?
可是,毋论“资格”不“资格”,他没法眼睁睁看对方走上歪道。
不是说当发牌荷官的一定会走“歪门邪道”,实在是……害怕聂殷重复既定的命运轨迹。
这样想着,青雀拿下腰间的小皮包,从里头拿出一张殷红的存折,推到聂殷跟前。
聂殷怔了怔:“这是?”
小少年轻描淡写地说:“我爸借我的,里头有十万块钱。”
“不需……”
“我已经打了欠条,还按了手印。”不等对方拒绝,青雀抢着说完,“按照民间放贷的利息,三厘三。你不要,这钱我就白借了。”
聂殷沉默许久,今晚显得格外冷漠的面容,渐渐流露出一丝无奈,他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小少年毛茸茸的蓝毛,低声说:“这钱,我真的不需要。”
青雀还想说什么,他忽然起身,拉着对方的手,走进小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满现金与存折的旧布包:“我的积蓄,你要看看吗?”
小少年眨了眨眼,一点儿也不跟他见外,将包里的现金数了一遍:“七千六百三十三!”
再看存折,正正好是五万块余额。
“这么多……”青雀惊喜道,“你外婆的医疗费够了?”
聂殷点头又摇了摇头:“医生说,直肠癌容易复发,就算做了手术,还是需要长期不断的治疗。”
青雀垮下脸。
“手术和化疗花费最多,”少年安抚着他的小朋友,“这些钱基本够了。至于长期的,我还能继续挣……”
青雀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看。
聂殷低低地叹了口气:“放心,我以后不去赌场了。”
青雀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以前觉得这家伙老实,没想到骗了他这么久!
聂殷勾了勾嘴角:“要不要我跟你拉钩?”
青雀嘟囔:“小孩子才拉钩……”
说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着对方的小手指。
“拉钩上吊,谁说话不算数,就是小狗!”
完了他还不放心,强调:“刑法上写的赚钱法子,包括打擦边球的,都不能尝试哦!”
并非什么正义捍卫者,单纯地担心,命运拐了十八个弯,这个人还会重蹈覆辙。
聂殷从头到尾,回着一个“好”字。
拉了钩,将压在抽屉里的盒子打开,里头是……
十几张身份证!
青雀不明所以:“哪来的这么多……”等等,“怎么照片上都是你?”
好奇地一张一张翻看,不同的姓名、出生年月与家庭地址,都是一个人的头像。
聂殷镇定自若:“都是假的。”
青雀惊呆了:“你搞这么多假.身份证干什么?”
“方便工作。不过……”
聂殷看向表情傻乎乎的蓝毛小少年:“以后不需要了。”
说着,当着对方的面,一张一张将假证剪碎。
青雀满肚子问题:“从哪来的□□?”
“路边不都是办假.证的广告?”
青雀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鄙视了:这些身份证,看着跟真的一样,是路边就能办到的?
更重要的问题是……
他有些胆战心惊:“你不会已经试过刑法上的挣钱办法了吧?”
“没有。”
青雀很怀疑。
聂殷看他纠结的样子,淡淡说了句:“这不才刚想试水吗,就被你抓到了。”
青雀愣了愣,半晌回过味,不由得琢磨着对方的表情,想确定是玩笑抑或真心话。
他想得太入神,脸颊被掐疼了才反应过来——
“……聂殷?”
聂殷将被小少年遗忘的十万块钱存折,仔细替对方装好,塞进小皮包最里层,话题回归正题:“明天记得把钱还给叔叔。”
青雀忙道:“可是你外婆的医疗费……”
“如果真不够了,我再跟你借。”这一回,聂殷没再固执下去。
说到这个地步,青雀也不好再坚持,想了想,觉得也好:说不准聂殷外婆手术后恢复良好,就不需要太多医药费的……等钱不够,再找老爸借,省得现在钱拿在手里一时用不着,白白多了一笔利息费,多亏呀!
嘻嘻,自己可真机智!
“钱不够了,一定跟我说哦。”小少年不放心地强调。
聂殷伸手在对方的脑瓜上揉了揉,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去烧水,你洗了澡早些睡。”
青雀“哦”了一声,当即被转移了注意力,颠颠地跟着少年跑在灶下。
灶膛边温度高,他也不嫌弃热,坐在柴禾堆旁,跟对方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等洗漱干净,人早困得不行。
聂殷的床勉强睡两个人,还好过了立秋,夜里不再那么闷热了,电扇开个三档风,还得搭个被单盖肚子,否则容易着凉。
小少年呼噜呼噜地睡得很死。
自然就没发现,本来睡在另一头的人,悄悄起身,随后贴着他身体在同一头躺下。
睡相不好的某人,踢掉了被单,一条腿架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聂殷任劳任怨,重新为身旁的小少年盖好被单。
至于压着他的那条光.溜溜的大腿……
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那滑腻细嫩的皮肤,便如触了电一般,火速收回。
“……唔,殷……”
青雀突然咕哝了起来……在说梦话?
聂殷侧耳细听,对方似乎在念叨着——“阿殷。”
……阿殷吗?
黑暗中,表情极度匮乏的少年轻轻、轻轻露出了一个浅笑。
他胸有猛虎;
未及出柙,便被降服……
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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