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殷没有为他解惑的打算。
低下腰,将练习簿一本一本捡拾,叠整齐了放在田埂上,顺手扯起了一把爬根草。
——爬根草细而长,韧性十足,生命力强,是最令农民头疼的一种杂草。
草茎搓巴搓巴,两头打个结,就成了一根结实的草绳。
将草绳递给一脸不明所以的小少年,聂殷语气淡淡:“将就吧。”
“……啊?哦。”
这才明白这人是帮他制作“腰带”呢!情绪来得急、去得快的青雀,欢欢喜喜接过了草绳,满嘴是惊叹:“聂殷你手好巧,真厉害!”
聂殷表情不变,看对方系好了裤腰,捡起地上的练习簿,难得多说了几句:“你缺了一个月的课,现在补也来不及了,先照着这几本笔记背题型,差不多能应付一下期末考。”
该说的说了,转身就要走。
被聂殷“暖心”的举动感动得差点两眼泪汪汪的小少年,连忙伸手轻扯了把对方的衣袖:“等等,我从省城带了礼物给你……”
还没说完,对方恢复了以往的冷漠与疏远:“不用。”
然而青雀是谁?脸皮厚到光天化日露了小丁丁也就羞耻不到半分钟,才不管聂殷推拒,权当人家是不好意思了,抱着练习簿一边急匆匆往家跑,一边回头冲对方大声提醒——
“等我十分钟,你可千万别跑了啊!”
有了草绳当腰带不怕裤子再掉落,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自家后院门外。
做贼似的,小心翼翼推开门,东张西望,发现陈女士不在视野范围内,青雀蹑手蹑脚,穿过厨房上了二楼。
进了自己房间,不由得长舒了口气,精神放松,重拿了根皮带换掉腰上的草绳。
是一番翻箱倒柜。
本就凌乱的书桌与书架,被翻得乱七八糟,才从一沓草稿纸下找到还没开封的、厚厚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在镇上的书店没得卖。
放眼整个斐中,哪怕年级前几名,包括聂殷在内的同学们,估摸也没几个有这本词典。
青雀抱着这本“板砖”,气喘吁吁地跑回田埂,远远看到少年清瘦而挺立的侧影,才暗暗吁了口气——
也算有几分了解这个人了,还真担心对方“不给面子”不会等他呢!
“喏——
“听说,这本字典超级好。”
聂殷没有接过词典,微微摇头:“太贵重了。”
青雀状似没听懂的样子:“两本一起买打八折,正好你一本我一本……太重啦,我不想要,我爸非要买给我。”
聂殷垂目,几秒的沉默后,接过词典:“谢谢。”
对方没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坚持不收,让青雀不由得欣慰,喜笑颜开,很脸大地表示:“谢什么,咱谁跟谁呀……而且,也不是只给你一个人带礼物了。”
倒没说谎。黄毛与大头他也没忽视,那俩货不喜欢学习,就各买了一些玩具模型。
向来不太靠谱的小少年,居然也跟老妈子似的,瞎操起了心:“可得藏好啦,等星期一带学校,放桌肚里好了,别带回家,要不被你那些弟弟妹妹看到,肯定又要闹了。”
这本十多年前出版的词典定价虽只有五块五,实际售价涨了十倍多,就算打折,算下来一本也有四十块多钱……是青雀知道的、卖得最贵的一本书。
贵是小事。
关键在于稀罕呀——
“听我爸说,这字典在县城也不容易买得到。”
送聂殷他不肉疼,可万一被对方那讨人嫌的弟弟妹妹弄坏了,想想就好气哦。
聂殷动作轻柔,双手将词典小心抱在胸前,低声“嗯”了一下:“放心。”
青雀挠了挠头顶长长了一些的绒毛,话锋一转,好奇又问:“你是打哪来啊?是不是又给赵三爷收废品?”
要不然大假日的,对方家远在中心村,跑这儿来了干啥?
聂殷这回给了回答:“去宁河农场正好经过。”
“啊?”青雀也是知道宁河农场的,“关劳改犯的地方?”
“劳改犯”什么,他认知模糊,印象里就是杀人放火、穷凶极恶的人。
聂殷倒是挺耐心的,解释道:“宁河农场不光有劳改犯……”
虽是改造罪犯的地方,但足足有十万亩的田,光靠劳改犯根本忙不过。于是靠近宁河的村民,不少人会在农闲时去农场做短工。
一天赚个三四十的,活也脏累,对年轻人来说,不如去城里打工。
胜在工钱日结,对身强体壮、闲不下来的年长者来说,是个不错的赚外快的稳定渠道。
“可是你没成年,能进去吗?”青雀表示,他如今也懂得不少东西的,比如说雇佣16周岁以下的童工,是法律禁止的。
“有熟人介绍,而且,”聂殷回,“户口上我的年龄被报大了两岁。”
青雀了然。
他知道许多同学也是真实年龄与户口本上的不一样,据说当年计划生育查得严,很多超生的、偷生的,通过瞒报虚报小孩的岁数,躲避处罚。
“可是宁河挺远的……”他不免有些担心,“你怎么去啊?叫小三轮吗?”
二十多里路,小三轮也得三四块吧!
对自己来说不够买一次零食的钱,可聂殷在农场一天撑死了四十块钱,来回七八块路费,怎么算都亏死了!
聂殷摇头:“有自行车。”
青雀有些惊奇。
听对方说,之前废品站收到一辆快散架了的自行车,他极有耐心,断断续续花了小半年的功夫,用回收的零部件慢慢拼凑,一番瞎摸索,居然把车拼装成功了。
赵三爷见他稀罕这辆自行车,就拿它抵作了一周的工钱……反正是按破铜烂铁价格收来的,要不是聂殷手巧,也就是个没用的报废品。
怕不讲理的聂家舅舅们将车强夺,一直就放在废品站;
上回爆炸事故,正好被赵三爷骑走了……侥幸保全自行车。
如今聂殷不方便再给赵三爷干活了,对方倒也没昧下自行车,但顾忌到聂家一家子无赖,平常还是停放在赵家,需要用的时候就去“借”。
青雀恍然大悟,点着头,忽是眼珠一转:“我跟你一起去宁河农场。”
聂殷没说话,注视着小少年的目光很是平静。
某人轻咳了两声:“我妈卡我零花钱了,我也要自力更生。”
虽说是心血来潮吧,但在之前陈女士特别恼火的时候,他怕自己以后没钱买零食,脑子里还真一闪而过,学聂殷去赚钱的念头。
当然,养在蜜罐里的青雀,没真的面临山穷水尽的窘境。
更多的,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想象自己一天挣个几十块,就压抑不住满心的跃跃欲试。
念头一起,脑海里已经开始畅想,赚个三十块,到小伙伴们跟前怎么嘚瑟,甚至让老妈知道了,说不准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突然是鸡血昂扬、斗志满满。
青雀望向两人中能“做主”的聂殷,两眼亮晶晶,求着人的语气好似撒娇:“好不好呀?反正有熟人介绍嘛,多我一个也不要紧吧?”
聂殷没作声,不紧不慢掏出钥匙,开了自行车的锁,才淡声道:“现在去有些晚了,只会算半个工。”
青雀愣了愣,纠结了几秒,还是不死心:“半个就半个。”
也有十五二十块钱!
聂殷没有劝阻,长腿轻而易举跨过自行车横杠:“要坐后面吗?”
“要!”某人毫不客气。
免费的车,不搭白不搭,要不然扣掉来回路费,干一天活只赚个七八块钱,肯定会被小伙伴们寒碜死的。
……想太多。
管事的老汉残忍地打破了某个未成年打工赚钱的梦想——
“太小了,不行!”
正皱着脸,揉着险些被颠成两爿的屁股的青雀,闻言瞪大眼,顾不得身体的不舒服了:“我不小,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
老汉嗤笑:“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十六岁?”
青雀赶忙点头:“真的……”
对方不耐烦摆手打断:“去去去,别捣乱了。你就是二十岁也不行,瘦不拉几的还没三两重,能干得动什么活,万一累出个毛病,没的给农场惹麻烦。”
那头,聂殷已经被安排下田了。干的是最简单、也最辛苦的活:薅草。
现今的除草剂还不够强力,很多杂草药水没法除尽,就比如说千金草吧,不靠人力连根薅除,只要田里有一株,很快便蔓延一连片草,往往将稻子捂死。
青雀百无聊赖地坐在田埂上看着大伙儿热火朝天的干活。
管事的老头太讨厌,简直是花岗岩做的脑子,死犟死犟的,愣是不准他下田。
——说,下田也可以,做白工呗!
青雀又不傻。
他可没有热爱劳动的精神,就想赚点零花钱……怎么就那么难?
漫无边际地想着事。
水田正在灌溉,闲极无聊的小少年,脱了鞋子,光着脚丫,挑起泥水,自娱自乐,玩得不亦乐乎。
满腹的抱怨早被抛到脑后。
天其实很热,还好今儿云层厚,要不然待在连棵树都没有的田埂间,怕不会把人晒成人干了。
就算没有太阳,青雀还是觉得皮肤上有点火辣辣的疼。
疼中还带着一点儿刺刺的痒……嗯?
不对!
他低头看向光.溜溜的小腿,两条又肥又长、色泽“红润”的大虫子,紧紧、紧紧地吸咬在他的腿肚子上。
蚂蝗!!
“啊——”
小少年叫声惊恐,声音不算大,却明显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聂殷救我!”
虫子!
他最讨厌虫子!
当然了,作为一名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他怎么能被区区两只小……呃,大蚂蟥给吓哭?
问题是当他一狠心,咬着牙,伸手想把虫子拽下……越用力拽,蚂蝗吸咬着皮肉就越紧。
刺刺的疼,钻心的痒。
青雀……
青雀真的想哭了。
手指软黏黏、滑腻腻的触感,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了。
还好。还好聂殷及时赶至,长年干着体力活的他,手掌粗糙而宽厚有力,对着蚂蝗狠狠地拍打了一巴掌,恨不得要钻入人肉里的血虫子就脱落掉入水田。
另一只蚂蝗用同样的方法拍落。
青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双脚像被烫着了一般,缩回田埂上,指着水里的蚂蝗:“快,快弄死它呀!!”
聂殷手上动作没停,扯了根干枯的草茎,折断成十厘米长的两截,便神色自然捡起水里的蚂蝗。
草茎穿过了蚂蝗的一端,手指轻扯,轻而易举将蚂蝗的皮.肉整个儿外翻,就随手丢到田埂——
“这样晾一晾就死了。”
青雀头皮发麻。两条被串起的大蚂蟥被扔在一旁,不到一尺的距离,让他一刻也待不住了,二话不说赶紧站起身。
或许精神太紧绷了,动作又急,竟然一不小心就崴了脚。
直直朝水田栽倒。
得亏聂殷就在身旁,他也没冷眼旁观,及时伸手揽着小少年的腰。
可是吧,大概是冲力太大了,满是水和淤泥的田,人本来就不容易站稳,便牵连着聂殷一起往后摔倒。
“哗啦”溅起了半人高的泥水。
一切发生得太快。
聂殷半个身子在水田,另一半在田埂上。
青雀除了被溅一身泥水,倒没跌落泥水里,可……
上颚一阵麻木,几秒过后是一阵钝钝的疼痛。
有聂殷当“垫子”,他整个人没受到太大的冲击,就是……肚子压在身下人的同时,嘴巴正好砸在了一块泥土结块上了。
泥土结块正好凸起,这些天一直晴天,被晒得又干又硬,堪比一块石头了。
于是……
“你嘴巴流血了。”
聂殷坐起身,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少年扶起。
经过一番冲撞,两眼冒金星的青雀,头脑还发着懵,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钝痛的上颚——
沾着血水的两颗大门牙,大喇喇地落在了掌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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