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青雀也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承认”,写给聂殷的情书出自他的手。
潜意识里,想着澄清聂殷的“名声”,起码摘去对方“同性恋”的帽子。
尽管在他印象中男男相恋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看斐中的同学,对“同性恋”一副犹如面临瘟疫、避之不及的姿态,油然自心底生出一种小动物警觉——如果聂殷被贴上“有病”的标签,一定会有更多糟糕甚至不堪的事发生!
巴掌大的小镇,人们无论是家长抑或师生,乃至青雀本人,都没有“校园暴力”这个概念。
但青雀知道一个事实:聂殷在学校的“人缘”很糟糕。
一方面他独来独往,为了保障岌岌可危的受教育权,他在课堂外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怎么挣钱上了;
另一方面,正因为他的特立独行,与同龄人存在着天然的隔阂,同学们有意或无意地孤立着他。
若非聂殷性子还算刚硬——连头号校霸王老三都敢正面怼——且学习成绩好,有老师与校领导留心关照,怕是难免沦落为人人可欺的“小可怜”。
粗枝大叶如青雀,已经发现了,近些时日,一年级的同学们针对聂殷的冷暴力,越来越严重了。
私底下,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
原因就在于,聂老爷子火葬一事。
这件事跟同学们八竿子打不着。
聂家的闹剧却被不少家长议论纷纷,尤其聂殷自作主张把老爷子送火化一事——大人们一边感慨聂家舅舅们“作孽哦”,一边摇头叹息,认为聂殷太过“离经叛道”——孩子们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对这个本就不喜欢的同学,越发厌恶而排斥了。
更有许多不了解事由的人,跟风站队,传播着聂殷各种“恶劣事迹”,直把人说得除了成绩好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渣渣。
青雀是唯一喜欢往聂殷跟前凑的例外。
“校霸光环”有时候很好用。
没人敢对他指手画脚,他也不怕被孤立,招招手,撒一把零花钱,多的是“小弟”。
也是为此,他毫无顾忌一己揽下“责任”,明目张胆对聂殷“表白”心迹,让所有人知道情书是他写的,也让大家明白聂殷根本不喜欢同性。
——唔,其实他还是没法理解,别的人哪怕同为男生,向聂殷表白,为什么成了聂殷是同性恋的证据?就因为“苍蝇不叮无缝蛋”?
青雀不清楚苍蝇为什么不叮无缝蛋,但这不影响他自我欣慰——算不算帮了聂殷一个大忙?对方肯定会感激涕零的吧?
回头记得跟聂殷说清楚,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只要对方以后像其他人一样找个伴儿,免得……那叫啥——哦,对,欲求不满——以至于怨天怼地的,看谁都不顺眼,然后各种搞事,还牵连到天上地下一大波的无辜者!
啧啧,可真是个机灵鬼啊自己!太赞了!!
“……邹昉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班主任是个二十七八的女老师,温温柔柔的语气却隐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青雀敛起满心的得意,有一丢丢的心虚,说话的语气难免弱了一些:“对不起,老师,你……再说一遍?”
班主任沉默了几秒,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我问你,公告板上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小动物直觉让某人赶紧巴拉巴拉一通,将自己与“情书事件”撇了个干净。
他还有证据,将残留的纸张——刚才撕了情书,一时没忘了找垃圾桶丢掉——递了几片给老师:“这明显不是我的字迹。”
班主任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字迹。
第一遍上课铃打响了,她才慢慢开口:“你先回教室吧。”
青雀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便欢欢喜喜回了教室……虽然对班主任啊老师谈不上太多畏惧,可或许身为学生,天性就不爱办公室的气氛吧,是一秒也不想多待。
回了教室,又是平平常常、面对“天书”痛苦煎熬的一天。
隐隐约约的,同学们对青雀多了些注目。
这些目光不痛不痒的,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倒是黄毛与大头,起了会哄,不过或许,他们内心根本不相信自家老大会矬到对一个男生“求而不得”……打趣了几下,转头就抛开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着吃喝玩乐。
直到青雀放学回了家,看到班主任被老妈赔笑送出家门,才感到一丝不妙。
果不其然。
班主任前脚走了,陈女士转头皮笑肉不笑,让青雀做一件事:“去,到门外掰根树枝。”
某人虽直觉不对劲,但天真如他,根本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就跑路边折了一截又细又长还特有韧性的柳树条。
女人接过柳树条,毫不犹豫便“挥鞭子”打在了青雀的小腿肚。
——天热了,青雀换上了夏季校服,下.身穿着是大号的短裤,勉强遮到膝盖处。
于是“嗷”的一声,跟个蚂蚱似的蹦起来。
“妈——”
“你干嘛打我!”
陈女士气得满脸通红:“老娘今天就要打死你!”
青雀一脸懵逼,欲哭无泪。
细长的柳树条鞭笞着小腿肚,那滋味不要太酸爽了!
可他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做着好学生,连台球室都没去了,昨儿几何小考,他还突破性地取得了四十三分的“高分”!!
……总之,他乖到不能再乖了,为什么会遭到老妈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打骂?!
陈女士也吊胃口。
一边追着跟兔子似的满院子跑的小少年挥舞着柳树条,一边用着略微凌乱的语序,大概说明了打人的原因——
还是早晨的“情书事件”。
班主任家访,告诉陈女士,她家孩子疑似“走歪道”的事。
青雀听了可冤枉死了,一边精准地躲开陈女士的“攻击”,一边嚷嚷为自己辩解:“我跟老班解释清楚了,是误会,情书也不是我写的,我也不喜欢男人。”
别说他从没有什么找伴儿的心思,就算想谈恋爱,他喜欢的只会是鸟,最好是体态庞大、威猛无比的大♂鸟。
可惜,没法子跟陈女士说得太明白。
陈女士同样也不信他的解释。
按照班主任的理论,早晨的情书可能确实不是青雀写的;
但是正常人对于“同性恋”不会这么淡定到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还亲口承认喜欢一个男生……
这就是一个信号。
一个倾向。
年轻人容易走岔路,任何危机在出现苗头时就得掐灭。
青雀懵了。
真真委屈极了——
就是有一百张嘴,他也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家长们心中,老师就是权威,陈女士对班主任的说法深信不疑。
对于自家儿子喜欢同性的“事实”,又惊又怒又气又急。
是一顿结结实实的鞭打。
打完了,青雀还没想到该怎么说呢,陈女士把自己气得抹眼泪。
头回看到又好面子又刚强的老妈哭起来的样子,可把青雀急慌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是好。
陈女士也不搭理他了,转身回了卧室,给远在县城的邹爸爸打电话。
傻愣愣呆坐在沙发,青雀满心苦恼。
倒宁愿挨老妈一顿打,也不想看对方不言不语冷着脸抹泪的样子。
明明不是个事儿,却莫名其妙,变成这一副不好收场的局面。
真是……
“咚咚咚”,是大门门环被人敲响的声音。
青雀回过神,怔了一小会儿,陡然想起了,应该是聂殷来了。
——说好的每天补习一个小时呢!
考虑到聂殷放学要兼职,上学日都是中午午休的时候补课。
今天闹出个可笑的“情书事件”,青雀吃完了午餐,去三班找聂殷时,听人说对方也被三班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等了大半天人没回教室,只好回自己班级了。
摇了摇头,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
小少年快步走到院子——大门其实是敞开的,高高瘦瘦的少年,好似根竹竿子伫立在门旁——他小小声说:“那个,太晚了你回家不方便,今天就先不补课了,等星期天吧,到时候补回来。”
聂殷张嘴正要说话,就听到一道女声插入:“聂殷,你进屋坐,阿姨有些话想跟你……”
青雀难得敏锐了一回,打断老妈的话语:“妈!”
陈女士看也不看他,语气平静,好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你上楼去,别打扰我们说话。”
青雀更慌了,想说什么,却听聂殷开口,用很平静的口吻,回了一句:“好。”
……
最终拗不过陈女士的坚持。
青雀磨磨蹭蹭了半天,还是上了楼,几次躲在楼梯口想偷听,都被老妈抓包,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聂殷离开了。
陈女士面无表情:“我把家教的钱给结算了,以后你不要再麻烦人家聂殷了。”
青雀一惊:“这怎么行?!”
一方面为了自己,聂殷的辅导方式真的对他很有用,长此以往,他很自信,考上高中都没问题;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聂殷现在除了做自己的家教,基本没有收入来源了。
废品站的爆炸影响严重。赵三爷被聂家闹得恼火,自顾不暇,聂殷已经不能在他那帮工了。而除了收废品这样的活,在这个绝大多数家庭自给自足的小地方,聂殷想再找个不影响正常上下学的兼职,根本没可能!
陈女士冷漠回道:“怎么就不行?请家教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是我跟你爸辛辛苦苦挣下的血汗钱……有本事你自己挣钱请家教。”
青雀默了。
“以后除了一些必要的花费,我不会再给你额外的零花钱。”
零花钱什么的,青雀也不是特别在意,唯一担心的是聂殷以后的情况。
虽然吧,其实他也没义务负责对方的人生,只是……
每每想起对方本来的结局,不由自主就生出一种补偿的心态。
可……
陈女士说得也没错:他好像没资格,理所当然要求父母为自己付出。
静寂,良久。
母子俩晚餐都是随意对付的。
“妈……”
回房前,青雀忍不住问:“你跟聂殷……说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可班主任与陈女士一副如遇泰山崩于前的架势,让他不能不忧心。
陈女士沉默了片刻,还是给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不能怪到你同学身上……我只让他以后不用做你家教了,给了四百就当是这段时间补习费。他之前借的钱,我让他手头宽裕了再还。”
青雀闻言呐呐:“……哦。”
陈女士抬眉看了他一眼,话锋一转:“你爸说,今晚忙完了就回来。”
……啊?
青雀有些茫然。
不太明白老爸回来的目的,也是因为自己“走歪道”,想来个“联合双打”吗?
存着这样的疑惑,他趴在写字台前心不在焉地看书……不知不觉睡着了,也没等到邹父的消息。
等每日早晨定时的闹钟响起,他迷迷糊糊起床,打开门就撞上了邹父。
吓了一跳。
邹父没有打他,甚至连说教也没有。
只有一句——
“赶紧洗漱干净……别去学校了。”
青雀一下子清醒:什么……意思?
邹父说:“一早我给你班主任请了几天假。”
“我包了车,等下一起去省城医院,一般得空腹检查,早餐你先别吃了。”
青雀:???
检查?说的是他吗?
他有得什么病……吗?
大概小少年的表情有点儿迷茫,让人觉得可怜。
今儿难得板着一张脸,没了笑容的邹父,长叹了一口气,语气和蔼了几分——
“青雀你也别怕。
“老爸不是什么野蛮人,真的有病就去治,咱家不差那点医疗费……
“而且,你爸我也有听过那么一耳,那个同……”话语有些含糊,“同性恋吧,据讲也不是病。”
不等青雀回话,邹父话锋一转:“还是得检查一下,你妈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不管有病没病,检查了才好让你妈放心。”
听完这一通,青雀还能说什么?
虽然他凭感觉,不认为所谓“同性恋”是病……啊,不对,甭管是不是病,他根本不是同性恋呀!
无奈省城路远不太好走,邹父急着赶时间,不给他费口舌解释的功夫,一个劲儿催促他洗漱换衣服。
于是匆匆忙忙的一番拾掇。
一家三口全没吃饭,就上了去省城的桑塔纳。
包车直达,倒是比倒车节约了一些时间,拢共也不到三个小时,一家人抵达了第一医院大门口。
挂号。
等候。
昨晚就没怎么吃饱的青雀,饿得两眼冒金星,总算听到叫自己的号。
医生说了什么,他听得云里雾里。
……大概,是没有病的。
然而陈女士不死心,重新挂号又是好一番折腾。
折腾到医院都下班了,其后好几天继续来回跑,最终从男科主任医师那得到一个确切的结论。
——且不管他们怎么挂了男科的号,反正青雀对此一窍不通,他爸妈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包括……嗯,非常艰难的,撸了几次某种白色浆液,送去检验。
医生说,这孩子没有生精细胞。
邹家夫妻面上迟疑,有听没太懂,或者说,不敢懂。
“……先天性不育。”
陈女士失声高呼:“怎么可能——”
青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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