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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章
初香给荣哥儿挑选的见面礼是一套纯金打造的精致首饰。
有项圈、脚环、手镯和金锁,寓意是保小儿平安。
从金铺回来,初香让人在后园树上摘了筐石榴,冰雪两人帮着将鲜红漂亮的石榴籽装盘。
吃了些后,剩余的便用来酿制石榴酒。
秋日烂漫的阳光像璀璨的碎星,洋洋洒洒飘落在发上、肩上。初香穿了身姜黄的旧衣裙,在斑驳的树荫下忙着用小铁锹挖坑,再将装坛的石榴酒埋入泥土里。
等到过年,发酵入味的石榴酒差不多可以饮用了。
若是能再存放个两三年,味道更是醇厚。
一口气埋了五六坛,初香拍掉手上尘土碎屑,抬眸遥望西边。
太阳徐徐落山,漫天的金色演变成了更深一些的橘色。
揉了揉酸软的腰肢,初香回房洗漱更衣。
刚换上干净衣裳,前厅便来人禀:“李大人带着小荣哥儿来了,太师让姑娘快去瞧瞧呢!”
初香头发还没完全晾干,雪儿取了条与她罗裙颜色相同的翡翠丝带,替她将柔顺的长发松松垮垮束在后背。
稍微整理仪容,初香步伐轻快地走出珍宝园,笑容满面地去迎小荣哥儿。
李柏舟上几个月便回了京,只可惜初香不再是从前没嫁人的小姑娘,两人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还是柏舟哥哥客气,才回来那几日就命人送了些登州特产前去钟府。
初香本想回礼,可实在又不知回些什么,只得将这件事暂且搁置下来。
小跑着穿过藤萝垂绕的半月拱门,初香刚要去前厅,却见远处回廊拐角处,祖父怀里正抱着小小的人儿,与一身墨蓝锦袍的高大男子并肩而行。
便是柏舟哥哥与小荣哥儿了。
初香心中高兴,脚步匆促地迎上去。
“祖父。”初香唤了声秦政,微喘着将视线落在旁侧的李柏舟身上,三年不见,柏舟哥哥变化略大,许是经历了诸多事情,他眉宇间更显稳重,哪怕此时的他眸中含笑,看起来依然颇为严肃沧桑。
初香略心疼地望着他笑:“柏舟哥哥,欢迎回京。这就是小荣哥儿吧!长得可真伶俐!”
匆匆一瞥,初香笑着伸出双手,将秦政怀里的小粉团接了过来。
荣哥儿才两岁多,绵软软的身子,唇是嫩粉色的,看到初香,他黑曜石般的眼珠滴溜溜转,并不怕生的好奇模样。
“他还不太会说话。”李柏舟定定看了初香两眼,记忆里那个爱笑的少女与眼前的女子逐渐融为一体,初香还是那个初香,轻而易举便能令他心旌摇曳的初香。稳住波涛起伏的情绪,李柏舟慈爱地看向她怀中的小粉团,语气含了些歉愧,“我陪荣哥儿的时间不多,他如今还只会说些阿爹之类的简单词语。”
初香极少接触孩子,不过前阵子经常有听林菲儿提到她家的桐哥儿,也不太确定地宽慰李柏舟道:“都是这般的吧?荣哥儿这个年岁才开始咿呀学语呢!”
李柏舟浅浅弯唇:“嗯,许是我心切。”
他们说话时,漂亮的小荣哥儿不吵不闹。他肉呼呼的小手抓住初香胸前的蝴蝶结丝带,仿佛找到什么有趣的玩具,埋头玩得不亦乐乎。
初香光看着荣哥儿就觉得治愈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任何不开心的事情都能烟消云散。
果然养个小娃娃在身边挺好的。
“我来抱吧?”行了段路,怕累着初香,李柏舟上前一步,欲接过小荣哥儿。
初香侧身避开,她低眉对上荣哥儿也在看她的纯净目光,嘴角沁出温软的笑意,真心欢喜道:“我抱就好!瞧,荣哥儿似乎特别喜欢我呢!亮晶晶的眼睛时不时便要盯着我瞧。”
李柏舟好笑:“嗯,那是因为他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初香:“……”
突然这么会说话的李柏舟,初香竟一时无法适应。
若说祖父秦政在她面前扮演的是“慈父”的角色,那李柏舟对于初香就更像“严师”。
初香以前总有些烦李柏舟,也有些畏惧。
直到慢慢长大,她才明白柏舟哥哥待她到底有多好。只可惜他们到底不是亲兄妹,来往总不好逾矩。
此时厨房早得了秦政的嘱咐,正在准备丰盛晚膳。
初香抱着小荣哥儿,领着祖父和李柏舟到她院中的桑树下落座。
这里空旷,景致也美,能将绚烂的晚霞尽揽眼底。
初香拿出今早出门买的拨浪鼓,逗弄着怀里的小荣哥儿。
他小手白嫩,手背有五个特别明显的小肉窝,急着想抢初香手里的拨浪鼓时,表情特别鲜活可爱。初香与荣哥儿玩得开心,一大一小都乐呵呵的。
秦政与李柏舟并不避讳地聊着公务琐事,以及朝中时局。
霞光旖旎,李柏舟目光偶尔落在染了薄薄绯色的初香脸上,总会有片刻的失神。
努力集中精神与恩师高谈阔论,李柏舟心中终究还是苦的。
当年初香对钟槐今一见钟情,一改往日羞涩,竟主动央太师去向圣上求旨赐婚。
李柏舟从始至终都知情。
他卑劣地用种种言语打击初香,还嫉妒地用恶意揣测钟槐今的人品秉性,哪怕如此,陷入爱情的少女依然满心憧憬,她誓要嫁给他,没人拦得住。
李柏舟就这么彻底沦为一个失败者。
甚至都没机会向初香表达隐藏在他心底深处的孺慕之情。
一夕之间,她嫁,他娶,至此相隔两地。
三哉悠悠逝去,再见终是物是人非……
初香把准备好的见面礼送给小荣哥儿后,便起身去厨房张罗膳食。
鲜美肥蟹是秋季必不可少的大菜,清蒸卤酿各装了一盘。
厨娘还做了些滋补的荤食,以及数道家常小菜与时蔬。
最后端上桌时都快搁不下。
小荣哥儿被跟来的奶娘抱走,初香没避嫌,刚落座,前门来人通传,说是钟学士登门拜访。
钟槐今?
初香戛然愣住。
秦政倒是很开心:“快快快,快去请槐今进来。”
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李柏舟目光落定在初香脸上,微微的疑惑,些些的忧虑。
钟槐今明明是她的夫君,初香为何会露出这般愕然惊诧的神情?
这三年,无论悲喜,他们都有了各自生活。远在登州,李柏舟不曾关注初香婚后的日子,回了京,他有意无意打探过几句,众口纷纭,没个准话,有人说钟学士待初香凉薄,又有人说钟学士对初香宠爱有加。
究竟如何,李柏舟也分辨不清。
听到钟槐今的到来,秦政连忙热情地命人去添一副碗筷。
初香怔了片刻,才开始不知所措。
他怎么会来?如此突然,她倒有些慌乱。
钟槐今很快被仆从引来前厅,他淡淡看了眼初香,拱手向秦政请安,又与李柏舟相互见礼。
三人的晚膳瞬间变成了四个人。
初香食之无味地吃着饭,在心中思量钟槐今追来的目的。
他是要接她回家?
还是……
倘若他真是亲自来接她回府的,回吗?
初香低垂着眉眼,耳畔传来钟槐今不疾不徐的声调,他音色很微妙的介于厚重与清亮之间,深沉时有如古刹里的晨钟暮鼓,铿锵有力。澄澈时有如山间溪流,潺潺涓涓,清风徐来。
祖父与李柏舟究竟说了些什么,初香都没注意,她似乎只听得到钟槐今或简短或绵长的语句。
席至中途,初香搁下碗筷,借探望小荣哥儿的理由离席。
她走时钟槐今正在喝酒。
钟槐今并没有看她,上好的天青色陶瓷酒杯轻触在他柔软的暗红唇瓣,微微仰首,便一饮而尽。
另边的李柏舟望着初香离去的背影,忽地蹙眉起身,留她道:“我看你方才都没吃上几口饭菜,荣哥儿有奶娘照料,你不用费心,再坐下吃些,这卤醉蟹的味道不错,你应该喜欢。”
初香有点惊讶,旋即弯唇回:“这卤醉蟹我都吃腻了,刚好厨房今天做得多,柏舟哥哥要是也喜欢,待会儿回去时我让雪儿给你多装些。”
李柏舟尴尬推辞:“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初香的笑容顷刻自然了些:“嗯,但我却是这个意思呢!”
两人你来我往,谈笑甚欢。
钟槐今眸光倏地凛冽,他轻轻将空酒杯搁在桌上。
卤醉蟹?想到昨晚阿贵捎回的那大包螃蟹,钟槐今神色愈加难看。
她这是送卤醉蟹送惯手了是吗?
“既然厨房做得多,柏舟你就顺便带些回去。”睨了眼似乎不太愉悦的孙女婿钟槐今,秦政笑眯眯地拍板定案,招呼李柏舟继续喝酒:“你不用管香丫头,自个家里难道还怕她吃不饱?来来来,咱们继续喝酒继续聊。”
初香本来已经要走出前厅,闻言旋身,嗔道:“祖父您少喝些。”
最后个字刚说完,居于下首的钟槐今竟是又一口将杯中酒液饮尽。
初香:“……”
欲言又止,初香不再多言,抿着唇直接离开。
秦政讪笑两声,哪能不知小夫妇闹了别扭?
可初香钟槐今他们俩的婚姻一开始就存在许多隐患,初香是他的宝贝疙瘩,而钟槐今又是他宝贝疙瘩的心尖尖,终归到底,他才是位于食物链最低端的那个人。
有些事他若横插一脚,只怕会乱上加乱。
再者,能闹别扭也算好的。
就怕他们风平浪静,如何都掀不起涟漪。
后院儿的荣哥儿喝饱了奶水,已在奶娘怀里甜甜地睡着了,他憨态可掬的模样委实招人喜爱。
初香怕扰了小粉团歇息,只好回了自个儿院落。
雪儿忙着给初香斟了杯茉莉茶,放到她身前,雪儿犹豫再三,小声试探着问:“夫人,您别怪我多嘴,我就问您一句,您到底在怪大人什么呢?”
初香不想喝茶,偏过头去:“我没怪他。”
雪儿细声细气的,语速却飞快:“那您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没怪的样子呢!”
不高兴地看了眼雪儿,初香心生烦躁,赌气道:“我的团扇呢?”
“天凉,都收起来了。”
“我现在想要。”
“团扇全收在钟府,这儿哪有呢?估摸着只有蒲葵扇,需要我立即去太师院子里借一柄吗夫人?”
初香气结,霍地起身,她快步躺到床榻,把故意气她的雪儿给赶了出去。
秋意渐浓,夜风沁着萧瑟的凉意。
初香裹紧被褥,哪里又能有睡意?
雪儿虽说得直接,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难道她真的在怪钟槐今吗?
她怪他什么?
怪他不早点对她示好,却在她下定决心抽身而退时给她希望?
初香攥紧棉被,眼中划过一丝难堪。
与其说她责怨钟槐今,不如说她是对自己失望了。
心若如磐石,怎能轻易起风浪?
修炼不到位,还需再接再厉……
熬到凌晨,仍没人进来通传,想来祖父将钟槐今和李柏舟都留下住宿了吧?
初香这才稍微放松地迷迷糊糊睡去。
朦胧中,似有脚步声向她逼近。
随之而来的是扑面的醇厚酒香,梅子味儿的。
初香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好像游走在真实与梦境之中。
一切似乎都是切实发生的,又似乎全是虚妄的。
譬如床侧突然凹陷下去,有人躺在了她身边。
譬如一只有力的臂膀突然搂住她腰肢,还将冰冷的下颔贴近她脖颈。
初香蓦地冷醒了。
原来是钟槐今在抱着她?
被他身上传来的浓郁酒味染得微醺,她好像也有点喝多了酒似的。
“你怎么睡到我了床上?”初香抓住钟槐今横在她胸前的手臂,想拿走。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初香好不容易把他沉重的臂膀搬走,下一瞬,又跟铁杵似的回来了。
初香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搬开他的手,耳畔钟槐今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凉凉淡淡的,夹杂着痛楚,也不知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你是在故意报复我对不对?”
与此同时,一股含了酒香的热风吹拂在初香耳廓,痒得她下意识蜷缩起脚趾,弓起了腰与脊,想躲。
追逐着初香身躯,钟槐今顺势将她搂得更紧,他近乎呢喃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明显喝醉了的样子:“以前我对你有多坏,你现在全都要讨回来对吗?你怎么能记仇成这样?我向前,你便后退,你躲着,你折磨我,你太恶劣了!”
“风水轮流转,嗯,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一声声仿佛梦呓的话在耳畔游走,初香基本还是比较懵的状态。
她回过头,黯淡的光晕下,钟槐今双眸紧闭,他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似的,唯有薄唇翕合,仍喋喋不休地在轻声呢喃着。
“要怎样你才能好受?”
“要怎样你才能不计前嫌?”
“我曾摔碎你的心,你现在是算计着来践踏我的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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