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无声,悄然而至。正是月色微凉的戌时,长信宫一如既往的幽冷。
陶姑姑走进内室,点燃宫烛,很快,宫殿里变得明亮起来,驱散了几丝冷意。彼时殷采正趴在书案上睡得香甜,面容恬静,手肘下还压着泛黄的书本。
现在已经是八月末了,天气到了晚上已有转凉的趋势,殷采身上却还穿着单薄的夏衣,她就这样睡着了,身边也没个丫鬟来服侍她。长信宫的这几个小丫鬟惯会躲懒,这会儿又不知哪去了,丝毫不把小公主放眼里。
陶姑姑心酸不已,不由得想到,小公主也是个可怜的,四岁那年,母妃就薨了。也是从那时候起,圣上就开始不待见小公主,对她不闻不问,像是将这个年仅四岁的女儿彻底遗忘在了长信宫。
而宫里的那些奴才向来都是踩低捧高,每当陶姑姑吩咐这些奴才做什么事的时候,他们就经常不见人影,因此,很多事陶姑姑不得不亲力亲为,毕竟除了她,还有谁愿意为小公主打点一切呢?
就是在这般冷清萧瑟的长信宫中,小公主倔强又孤独的长到了十二岁。
还好,现在圣上似乎顾念起亲情,想起小公主来了。看着熟睡的小公主,陶姑姑怜爱地抚上了她的脸颊。刚刚,圣上身边的刘公公甚至还特地过来对她说:“陶姑姑,圣上请小公主过去呢。”语气恭敬得令陶姑姑受宠若惊。
“小公主,快起来了,圣上唤您过去。”陶姑姑轻轻拍了拍殷采的背,试图唤醒她。
殷采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瞪,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疑惑道:“陶姑姑,这么晚了,父皇叫我过去干嘛?”可能是还犯着困,声音也有些迷迷糊糊的。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可能圣上是想念起小公主来了。”见殷采这般少见的惫懒样子,陶姑姑含笑应道。
“真的吗?”听到陶姑姑的话,殷采眸光倏而一亮,不过随即又黯淡下来,“我好久没见过父皇了,他不喜欢我。”平时懂事的小公主此刻微带委屈之意。
只有在自己面前,小公主才会有些小性子,不过这也难怪,任谁被自己父皇抛在偏僻宛如冷宫的地方都会觉得难过,更何况小公主又没个贴心的玩伴,就更显得孤独难捱了。
抚着小公主的头发,陶姑姑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谁知道圣上怎么想的,自娘娘过世后,这么多年来再也没踏进过长信宫一步,明明圣上以前也很宠爱小公主的。
但是这话却不能说出来,陶姑姑默然,只安静地服侍着小公主穿好衣裳。然后将小公主领到梳妆台前——去见圣上自然得仪容得体,不可随意敷衍。
陶姑姑手巧,不一会儿,就替小公主梳好了垂鬟,她满意地望着殷采:只见她一头秀发漆黑如鸦羽,旁边还别出心裁地缀着两个铃铛,令她原本清冷的气质也飞动伶俐起来。小公主轮廓秀美,脸庞如清雪,在烛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而新月般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端的是波光潋滟。这般好看的模样,比起深受宠爱的长公主也不遑多让,如果圣上见了能让他多喜爱小公主几分的话,小公主以后的日子也能更好过。
整理好仪容后,两人踏出了长信宫,陶姑姑便领着殷采往圣上的紫阳宫去。
紫阳宫位于整座皇城的北面,地势颇高,殷采没出过几次长信宫,自然不曾窥过紫阳宫全貌,只是闲暇时她喜欢在阁楼上望着这座最为尊贵的宫殿,所有宫殿中,它气势最为巍峨,高耸入云,威严却无声,睥睨四周。
每当有雁阵飞过,殷采的目光便会追逐着天空中的雁儿,“一、二、三、四......”依次轻声数起数量来,看着它们越过长信宫,越过母妃的宸华宫,越过父皇的紫阳宫,越过无数不知名的宫殿,越出皇城,直到淡出视线,飞向不知名的远处。
这时的殷采会顾不上再数数,整颗心会雀跃起来,轻盈的飞舞着。好似飞出皇城的,不是雁儿,而是困在长信宫阁楼上的自己。
比起冷清偏僻的长信宫,紫阳宫则是显而易见的恢宏气派,宫梁处处雕龙画凤,绘彩描金,檐上嘲风兽也威风凛凛,这里无一处不昭显着贵气与祥瑞,不愧是天子居处。刘公公早已候在宫门外,见到殷采恭敬道:“圣上在书房,请公主您快过去吧。”
书房内燃着龙涎香,轻薄的烟雾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拂在帘幕上,倏尔散开,模糊难辨。踩着铃铛的轻响声,殷采独自踏入紫阳宫的书房内,偌大的书房,寂寂无声,无论是四周的摆设,还是左边那个穿着白衣的青年都令殷采感到格外陌生。
但很快殷采就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正中间,这是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自己的父皇,明黄锦帐下,缥缈烟雾中,天子正襟危坐,在书案前勾画着,一切都恍惚如梦。
尽管早已过不惑之年,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却令当今圣上——大梁的皇帝看起来仍然年轻,像三十出头的样子。只见他面容冷峻,眉鬓如裁,眸似寒星,整个人俊美但又不失威严。
看到执着笔的梁帝,殷采脑海中蓦然闪过母妃还在世时宸华宫中的情景:母妃懒懒倚在榻上,而父皇则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她学习书法。那时候的自己还颇得父皇喜爱。
思绪很快收回,殷采低头向梁帝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不知父皇找儿臣所为何事?”声音清越,语调却平淡无波。
梁帝殷长景寻声看向自己这个多年刻意忽视的女儿,太久没见过她,殷长景已经不太记得清这个女儿的模样,只是现在她亭亭袅袅的姿态,却令他模糊的记忆明晰起来。在殷采抬起头那一瞬间他好像见到了往昔的真娘——殷采的母妃。
再细细看来发现终究不太像,真娘不该是这样的,真娘的凤眸看人永远都像是带着钩子一般,妩媚又多情,摄人心魄。而殷采不是,她的眸子是清亮透澈的,琉璃一般,只是这时望向自己,隐隐透出疏离淡漠。
梁帝想,是自己多年对她的忽视的缘故,他们之间已经筑出了一堵不容忽视的高墙,隐于高墙之后的殷采,令人难窥情绪。
望着她这副样子,殷长景轻叹,开口道:“孤这个父皇未免太失败了,这么多年来未尽到责任,也未令你享受到天伦之乐,孤亏欠了你,更亏欠你死去的母妃,齐乐,你可会怨孤?”
齐乐是殷采的封号,还是母妃尚在世的时候给自己取的,母妃希望自己一生都事事齐乐无忧。只不过,很久没人唤过这个名字了,如今从父皇口中听到,殷采竟然有一种他不是唤自己的感觉。
“儿臣不敢,父皇日理万机,自然是以国事为重。”殷采平静地回道,尽管她还是恭敬乖顺的,挑不出错处。梁帝却知道,这都是因为疏远陌生才会恭敬乖顺。
殷长景转而又道:“齐乐,你母妃尚在世时,与孤琴瑟调和,恩爱不疑。只可惜你母妃福薄,在你四岁那年病逝,那段日子,孤每日为你母妃神伤,尤其是见你与你母妃模样相似,看到你,便想起你母妃的音容笑貌,愈加难受,自此,孤便不忍见你,所以才会对你多加忽视,导致你如今这样疏远孤。”
闻言,殷采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垂下的秀睫轻轻颤动着,嘴唇微抿,未作回应。
“罢了罢了,孤这次叫你前来,是想让你见见这位裴真人,裴真人是长琴门门主,若你能拜入他门下,也是一场好造化了,姑且算是孤对你的一份心意。”说完,殷长景抬手引向座下,正是殷采一开始进来看到的那个白衣陌生人。
殷采静静地望着他,眼前的青年看起来和煦清雅,一身白衣仙气缥缈,气度非凡,却又不显得高不可攀,难以接近。裴钦向殷采点了点头,不卑不亢道:“长琴门门下裴钦拜见公主,裴钦观公主神清骨秀,果真是个有仙缘的,不知,公主可愿意入我门下?”
长琴门是成名已久的修仙门派,几百年来出过许多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门下弟子秉着除魔卫道的信念济世救人,降妖除魔。在世人眼中,这些修仙者是最接近仙人的存在,他们一直深受世人顶礼膜拜。
殷采之所以知道长琴门,除了长琴门名气大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它和大梁有着密切的联系。几百年前的大梁还处于乱世,都说乱世最易生妖邪,当时的大梁便是妖孽丛生,祸乱朝纲,弄得民不聊生,整个王朝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所幸,不久之后大梁皇室中出了个惊才绝艳的修仙者,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诛妖邪,平乱世,最终保住了大梁江山。之后,当时的皇帝想传位给他,没想到他却以修道之名拒绝了,还独自在尧山创立了长琴门,皇帝感念他的恩德,更是大力扶持长琴门。自此,长琴门便成了守护大梁国祚的存在。
一直以来,想拜入长琴门的人都不计其数,可是能够被选上的却寥寥无几,只因长琴门选拔严苛,稀松平常的普通人是很难被选上的。若能被长琴门选中,谁都会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殷采对此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只是,拜入长琴门,就意味着她可以不用永远困在那个冷清的长信宫,也不用寂寞地数着雁阵了。
故殷采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向裴钦深深一揖,脆声道:“殷采愿拜入长琴门。只是,殷采不知,真人如何会选中我?”殷采不信什么神清骨秀的说法,自己能入裴真人的眼,其中肯定有别的原因。
裴钦没有直接回答,只问道:“公主,可否将手伸过来?”殷采不知裴钦想做什么,却还是照做了,将手伸了过去,手心向上,缓缓摊开,只见白皙的手掌中心缀着一颗小巧玲珑的淡粉色的痣,而裴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这颗痣上。
见此,殷采问道:“是因为这颗痣吗?”“正是。”见裴钦的目光仍停留在她手心,殷采感到一丝不自在。“真人,它有什么特别的吗?”殷采将手伸了回去,轻声询问。
裴钦收回了目光,温声答道:“到时候公主自然会知道,只是现在还为时尚早,公主无需多想,只需记住,公主自是与我长琴门有缘的。”这是不愿告诉她原因了,于是殷采也没有坚持,不再问下去。
“齐乐,既然你已同意了拜入长琴门,那么尽早回去收拾好东西,明日,便要动身了。”顿了顿,殷长景又道:“裴真人毕竟是门主,门下事务繁忙,不好耽搁,才会这般匆忙。你此去长琴门,诸事应小心谨慎,勤勉修行,不过有裴真人在,孤也能放下心来。”
“儿臣明白,那儿臣告退了。”殷采其实不在意什么时候动身,亦或者是,她内心也期盼着早早动身。于是她向殷长景拜别完便退下了。殷长景一错不错地望着殷采纤巧的背影逐渐离去,不知在想着什么。
注意到梁帝的目光,座下的裴钦淡淡开口:“圣上,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很快殷长景收回了目光,转而瞥向裴钦,语气不善;“孤从不后悔。”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