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傅雨城要死了,半个小时之后。

    囚室银白色的金属墙壁上,挂着一面造型简约的老式时钟,时针和分针形成的钝角,正在争分夺秒地变小。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十二点整,当时针和分针完全重合,监狱塔楼沉闷的钟声便会响起,那就是行刑时刻了。

    按照帝国监狱的一贯传统,所有临刑的死囚,都可以享用一顿丰盛的“断头饭”,也称“辞阳饭”。这最后的一餐通常有鱼有肉,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一小杯不错的酒。

    而今天这位死囚的“断头饭”,很是与众不同,甚至显得十分古怪。

    一杯甜蜜的“碎果仁薄荷冰淇淋”。

    “郭队长,您手里端着的那杯玩意儿……该不会是给我的吧?”

    傅雨城懒洋洋地斜靠在床头,漫不经心打量着对方手中托盘里的冰淇淋,玩味一般挑了挑眉毛:“说真的,我呆的这个地方,配上这杯东西,您不觉得很滑稽吗?”

    这位死囚身处的地方,是一间狭小的正方体金属囚室。

    囚室大门对面,靠墙横放着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床上胡乱堆着单薄的被褥。而床头边是一张小书桌和一把椅子——全都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避免被犯人当做武器。

    床尾的角落里,是一只简陋的马桶和一个洗面盆,面盆上搭着一条薄而旧的浅蓝色毛巾。

    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这间囚室原本就十分狭小,今天忽然进来五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顿时显得更加逼仄。

    除了端着冰淇淋的特警队长郭长健之外,其他四名特警面向床铺围成一个半圆,手中的高能定向次声波枪,齐刷刷地指向床上那位手无寸铁的囚犯。

    他们每一个人,都如临大敌一般,紧紧握着手里的次声波枪,同时微微躬着身子——这是一种高度紧张的预备作战姿势。

    最左边那位年轻特警的掌心,已经完全汗湿了,湿哒哒的冰冷汗水,甚至让枪柄也滑腻起来。

    这位年轻人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地将枪握得更紧,同时反复提醒自己——眼前这个看起来慵懒无害的男人,是帝国监狱有史以来最为危险的重刑犯,切不可因为他出色的外形而掉以轻心。

    的确,傅雨城是个非常俊美,而且极富魅力的男人。

    他的身型修长而瘦削,漆黑的眼珠隐约带着一点墨绿,斜飞上挑的狭长眼尾极具侵略性,颜色浅淡的嘴唇弧度却格外柔和,令人心折。

    遗憾的是,长期的隔离囚禁和残酷折磨,让这位俊美的囚犯显得十分憔悴,裸露的手腕和脚腕,布满了大片鲜红色的伤痕,有些已经发炎溃烂——那是高频电流拷打所产生的严重灼伤。

    而宽大的蓝色囚衣遮掩之下,或许还有更多伤痕。

    尽管境况不佳,但这位囚犯的神色却非常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满不在乎。

    此时此刻,他垂眸斜靠在床头的模样,不像临刑的死囚,倒像一位流连夜场千金买醉的贵族青年——能让舞娘们倾心倒贴的那一种。

    只可惜,这位俊美青年脖子上佩戴的东西,并非贵族们精致的绸缎领结,而是一枚冷冰冰的银色金属项圈。

    精神力场抑制器。

    抑制器上的红色指示灯,正以极高的频率疯狂闪烁着。这表示,抑制器已经开到了最高档,强大的精神干扰脉冲电流,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让普通人痛苦得宁愿撞墙自尽。

    对于傅雨城这种人——感官极端敏锐的精神力场控制者,这种折磨更是无异于一刀刀的漫长凌迟。

    自从他进入帝国监狱的那一天起,便一直戴着这玩意儿。到如今,已经快九个月了。

    可是,在这漫长的九个月里,傅雨城并没有精神崩溃,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时不时还能讲两个冷笑话,几乎称得上是人畜无害。

    但是,作为帝国隔离监狱的直接负责人之一,郭长健办事向来十分小心。他将托盘放在囚室床头的小书桌上,随即立刻后退两步,谨慎地与对方保持一段相对的安全距离。

    这位郭队长盯着床上的囚犯,沉声道:“傅先生,距离行刑时间还有二十八分钟,请您尽快用餐。”

    傅雨城没有回答。

    他垂眸望着桌上的冰淇淋,神色隐约有几分恍惚,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遥远的往事。

    盛放冰淇淋的杯子并非普通的玻璃杯,而是一尊精致的白水晶杯。勺子则是纯银制品,纤细优雅的勺柄之上,一朵盛开的蔷薇浮雕栩栩如生——那是皇室的象征。

    水晶杯中,浅绿色的薄荷冰淇淋、饱满的夏威夷果和杏仁、松脆的金黄色华夫饼,密密实实地一层层叠上去,最后浇上浓郁柔滑的手工巧克力酱,诱人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终于缓缓开了口。

    因为饱受酷刑折磨,傅雨城的声音有几分嘶哑,但仍然算得上悦耳动听:“郭队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杯玩意儿,是白蔷薇宫那边送来的吧?”

    郭长健愣了愣。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如实答道:“是的,傅先生。这杯冰淇淋,是今天一大早,白蔷薇宫用悬浮冷藏车专程送来的。”

    “啧,还真是费心了。”傅雨城忍俊不禁般嗤笑了一声,“这大半年来,他也算是手握大权,春风得意……居然还记得当年那杯小小的冰淇淋,真是情深义重,让我十分感动啊。”

    “不过,”他温柔地抚摸着水晶杯,语气却变得十分冷淡, “既然还记得当初的情形,就更不应当用这玩意儿来要挟我。”

    郭长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傅先生,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傅雨城爱答不理地扫了一眼特警队长,不经意间瞥到了对方手腕上的一截红绳,“今年是您的本命年?三十六?”

    郭长建谨慎地点了点头:“上周五刚满。”

    “生日快乐。”傅雨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郭队长,不知您有没有听家里的老人讲过一个传说?据说,一个人的本命年,往往不太顺利。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会有血光之灾哦。”

    毫无疑问,即便身处如此狼狈的境况,这位囚犯仍然是个极其出色的美男子,笑起来更是赏心悦目。可是这个赏心悦目的笑容,却让郭长健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被某种嗜血凶兽毫无感情的竖瞳盯上。

    他强行按压住头皮阵阵发麻的感觉,沉声道:“傅先生,时间不多了,请您尽快用餐。”

    傅雨城低着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冰冷的水晶杯,宛如爱抚情人柔软光裸的肌肤。

    “郭队长,您可能不是很清楚……水晶这种矿石,虽然脆性很大,但强度却达到了摩氏7。它的断裂面极其锋利,可以轻易地刺入人体——半个世纪前,第五生态区那桩著名的杀妻案,凶器就是卧室里一尊水晶花瓶的碎片。”

    说到这里,傅雨城微微一顿,而后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郭队长,您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我个人很欣赏这一点。可是,今天给我送来这杯冰淇淋,或许是您此生所犯下的,最为致命的一个错误。”

    他露出一个怜悯的眼神:“我很抱歉。”

    郭长健是一名极其出色的优秀特警,反应堪称极快,对方话音未落,他已猛然后跃数步,厉声道:“一级警戒!定向次声波枪就位!”

    四名重装特警的瞳孔陡然缩紧,几乎同时扬起了手中的高能定向次声波枪!

    瞄准器所产生的四枚血色亮斑,齐齐聚集在囚犯眉心正中。因为持枪者的极度紧张,光斑不停地轻微晃动着。

    一时间,囚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成了实体,安静得落针可闻。

    “……噗,不用这么紧张。”在这极度窒息的氛围中,傅雨城忽然笑了。

    他在那四枚不停晃动的血色光斑中,笑得如同春花绽放般没心没肺,而后慢吞吞地举起了双手。

    “郭队长,您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您瞧,如今这情况,我也做不了什么。”

    这个可恶至极的死囚望向郭长建,居然还恬不知耻地露出一个十分无辜的表情:“开个玩笑而已。您也知道,帝国隔离监狱特别无聊,我被关在这里整整九个月,平时除了用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简直怀疑你们是不是想闷死我——啧啧,那也太不人道了。”

    郭长健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桌上那个精致的水晶杯。他的嗓子阵阵发干,胸腔里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这个人……这个人比变异的毒蛇更加危险,自己怎能如此疏忽大意!

    “放心吧,郭队长。”

    似乎看出对方在担心什么,傅雨城低笑了一声:“当今皇太子五岁的时候,有个发疯的贴身侍女,用水晶杯碎片割伤了他的脖子。要不是他哥哥及时赶到,他这条小命就没了……从那以后,白蔷薇宫的每一只水晶杯,都要经过好几道安全工艺处理,只会裂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除了割伤自己的手,谁也伤不了。”

    郭长健盯着他,没有吭声。

    “哎,郭队长,别这么小气嘛。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傅雨城的神情很有些无奈,仿佛对方是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我可以把手放下来了吗?这样举着好累,还有点儿傻。”

    郭长健狠狠咬紧了后槽牙,哑声道:“你……”

    这时,他的入耳式通讯仪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郭,杯子没有问题。囚犯佩戴的抑制器运行良好,他暂时不存在任何威胁。”

    郭长健愣了愣,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银白色的囚室墙壁——这是一面单向透视墙。

    此时此刻,墙后数十名高级警督和一流的精神力专家,全都蹙紧了眉头。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位死到临头,却仍然不怎么安分的重刑犯。

    郭长健深深吸了一口气,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仍然充满警惕地盯着傅雨城,左手极其缓慢地作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四名重装特警缓缓将枪口下垂了十五度,却仍然保持着随时爆发的预备作战姿势。

    “傅雨城,我建议你不要再玩什么花招。”郭长建一字一顿道,“这一点都不好笑。”

    “郭队长,您还真是没有幽默感。”傅雨城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一辈子都这么正儿八经地活着,多累啊。百年前的中国有一句老话——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

    郭长健:“……”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立刻掐死这人。

    十五分钟之后,在囚室内外所有人极其不善的目光下,傅雨城慢条斯理地吃掉了这杯冰淇淋,毫不客气地将杯底刮得干干净净。

    白蔷薇宫御膳房出品的软冰淇淋,是第九生态区最好的冰淇淋,入口绵软细滑,薄荷味和奶香味都足够浓郁。

    “谢了,味道确实不赖。”他意犹未尽地赞叹了一声,又拿起托盘里雪白的热毛巾,仔细擦了擦嘴角。

    做完这一切,傅雨城才抬头看向郭长建:“郭队长,那个人什么时候过来?我有点儿事,要同他当面沟通。”

    郭长健疑惑道:“哪个人?”

    傅雨城沉默了一瞬。

    他垂下眼帘,神色颇有几分古怪,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简单到了极点的问题。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似于嘲讽的笑容:“哪个人?自然是……白蔷薇宫那位尊贵无比的摄政皇太子,我曾经性命相托的好兄弟——荣渊。”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同你一个……一个叛党称兄道弟?”郭长健蹙紧了眉头,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对方,“再说了,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凭什么来见你一个临刑的死囚?”

    傅雨城甚至懒得回答。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晶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杯子空空荡荡,就像他和那个人曾经拥有过的情谊。

    他们二人年少相识,拥有同一个最好的老师,在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彼此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只可惜,人都是会变的。

    可共苦而不能同甘,大约是人类这种生物最深层的劣根性之一——而背叛,便在这片腐败的沼泽中肆无忌惮地破土而出,像一朵食腐的花。

    这杯白蔷薇宫送来的冰淇淋,外人或许觉得莫名其妙,但傅雨城却毫不费力地解读出了它背后的含义。

    这是一个来自于当今摄政皇太子的威胁。

    一个卑劣而血腥的威胁。

    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威胁。

    这位尊贵的摄政皇太子实在是非常、非常地了解,自己这位曾经的友人。

    到了如今,他们一个皇太子,一个阶下囚,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和阶层何止千万里,竟然还能拥有某种昔日并肩作战时的默契,简直是万分滑稽,堪称黑色幽默。

    傅雨城忽然有点想笑。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不太笑得出来——说实话,他笑不出来的时候,还真挺少见的。

    手中这只水晶杯,杯身繁复的纹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璀璨光芒,它看起来几乎像一个夏日午后的梦——轻盈、透明、虚假、易碎。

    倏然之间,一阵难以言说的厌倦与疲惫,像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彻底淹没了他。

    ……真他妈的操蛋。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操蛋的帝国,操蛋的皇室,操蛋的太子,操蛋的冰淇淋。

    傅雨城闭了闭眼睛,手中陡然用力。

    “咔嚓”一声轻响,这只精致的水晶杯被捏了个粉身碎骨。数十片细小的碎片深深地扎进了他的掌心,温热粘稠的鲜血从指缝缓缓溢出,而他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就这样吧。

    “你想做什么?”郭长健警惕地退后了一步,“我警告你……”

    “够了。”傅雨城抬起一只手,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

    “告诉荣渊,他赢了。”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讨论晚上吃点儿什么,“我同意……配合手术。”

    “但是,他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手术之后,我要离开这里,回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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