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钟明烛脑子里一瞬就浮现出这句话,但是瞧了那步辇几眼后,她顿时有些心痒痒。
由一整张白玉雕成的步辇,实属罕见,连那叶沉舟都不见得能有这么奢华的座驾,对方身份尊贵可见一斑,如今开口相邀,实在是天上掉下的美事,她不上去坐一坐,摸一摸,那多可惜。
换作平常她定然已经坐上去了,可眼下她要赶回五泉山,太上七玄宫并未参与此次诛妖,多半不会和她顺路,所以她只能恋恋不舍地上下打量着这架步撵,口里拒绝道:“晚辈有急事要回五泉山,前辈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五泉山与此地相去甚远,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那女子倒是热心,听她拒绝反而继续追问起来,继而又道,“妖兽作乱,天一宗素来谨慎,为何你孤身一人?”
钟明烛心想对方是正道宗门,自己修为低微也没什么好算计的,便坦然道:“实不相瞒,我本是与我师父同行,但前些日子她落入邪修手中,我侥幸逃脱,这便要回五泉山求救。”
“竟有人敢对天一宗出手。”女人垂下眸子,似乎在思考什么,一会儿便问,“你可还记得那邪修是什么模样?”
钟明烛见对方问得细,心想大抵是正道宗门同仇敌忾,说不定能叫她帮自己一把,便装出一副愤慨的样子道:“当然记得,莫说是模样,我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是谁?”
“百里宁卿。”
这名字一出口,那女人身子一震,眸中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轻声问道:“当真是百里宁卿?”
“红衣银枪,云中城少主身边有人认出了她,想来应该不假。”钟明烛不动声色道。
很显然,这个女人认识百里宁卿,但她又不像若耶那样展现出的是十足的敌意,反而更像是在感慨。
“她为何要与你师父为难?”那女人只踟蹰片刻,就继续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全然是局外人那般的冷静。
鬼知道她发什么神经,竟非要收我师父为徒——钟明烛倒是想这样抱怨,可她立刻忍住了。
此事往小了说是百里宁卿行事诡异,往大了说却是长离有勾结邪道的嫌疑,她尚不知墨祁玉这小姑姑是什么性子,自然不好贸然说出此事,稍一忖度,便道:“那百里宁卿似乎和我太师父有旧仇,见到我师父就非拉着她比试,不但将我师父打伤,还把她关了起来。”
她说得都是事实,只不过隐瞒了竹茂林夫妇和自己身份来历之间的种种,若那女子与百里宁卿是旧识,也不至于被她发觉蹊跷。
“你太师父?难道是吴回长老?”那女人果然知晓百里宁卿和吴回的纠葛,旋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正是。”钟明烛点头,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惊呼。
自然不会是那女子发出的,而是墨祁玉,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盯着她道:“你竟是长离仙子的弟子?”
未等钟明烛回话他又困惑道:“我原以为长离仙子是十分厉害的人物。”
这话听起来似乎含着些“不过如此”的感觉。
这些少年人自小就听着长离的事迹长大,在他们心中,那白衣胜雪的剑修好像是什么战无不胜的存在,如今听到长离不但伤在别人手下,还被抓走了,顿时有种幻想破灭的失落感。
“你!”钟明烛哪里会猜不到他的心思,可她又岂是会照顾别人心情的人,听到他这副口气就怒了,指着他鼻子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师父评头论足?”
“我……”
“我师父年纪不比你大多少,早就是元婴修为,能逼得那化神大能百里宁卿显了妖相,虽败犹荣,你呢?你连我的衣角都摸不到,还有脸评论我师父?”
她虽然总是觉得长离呆板不知变通,也一度觉得这天才剑修的实力不过尔尔,可在她看来,这话她能说得,换了别人就不行,谁都不行,哪怕那少年的小姑姑就在边上看着,她也要告诉他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这跳着脚暴跳如雷的样子,和先前文静斯文的模样判若两人。
墨祁玉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翻脸,还一声高过一声,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红脖子粗想与她争几句,但思来想去都想不到能派的用场的话。
钟明烛的话虽毒,可偏偏字字一针见血,他年岁和长离结成元婴时只差十几岁,可修为却低了两阶,方才打斗中很快落了下风也是事实,被长离仙子的徒弟斥作资质愚钝倒也说不上冤枉。
可什么养条狗还能看门护院他连吠几声都做不到也实在是——太难听了。
吵不过,他只能求助地看向他小姑姑,神色颇是委屈。
那女子却没有将注意放在她这已经被人斥为“养他不如养条狗”的侄儿,而是专注地盯着钟明烛,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点什么来,眸中隐隐浮现出一分感怀以及几分愁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道:“百里宁卿修为高深,便是我也不见得能在她手中讨到便宜,长离仙子年纪轻轻竟能迫她显了妖相,果真不负盛名,阿玉不知天高地厚,言辞不敬,还望钟小友见谅。”
“哼,我师父自然前途无量。”她没有帮侄子说话,反而称赞了长离,这让钟明烛极为受用,她眯了眯眼,挺直了身子,看上去要有多得意就多得意。
看起来倒跟个长离是她徒弟似的,叫墨祁玉又是一阵目瞪口呆,他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听到灵海传来她小姑姑的声音,叫他莫要多言,然后他就震惊地听到女人再一次邀请钟明烛同行。
小姑姑,她刚刚骂你侄儿我连狗都不如,你竟然还要叫她与我们同行——他的表情可谓丰富多彩,可惜女人已经做了决定,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安安静静在一边听着。
听到邀请,钟明烛面上也浮现出不解,将信将疑问道。“与你们一起,你们也要去五泉山吗?”
“不是,我们要去僬侥城。”女人却如此道。
“你!耍我吗?”
仿佛是料到钟明烛会生气一样,女子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反而耐心地解释起来:“一个月后,僬侥城珍宝阁会举行拍卖会,云中城少主在客人之列,那时候必然会到场,五泉山路途遥远,想必他会启用传送阵,那时你就可以利用那个传送阵回五泉山。
“我现在御剑回五泉山根本用不到一个月。”钟明烛质疑道。
“按以往惯例,叶少主会提前十几天到僬侥城,你借那传送阵回去,要御剑过去快十天左右,而且会安全许多。”
“真的吗?”
“若有差池,我亲自送你回去便可。”
听着就像是送上门的大饼,很诱人,可钟明烛还是有些犹豫。
上一次天上掉馅饼是长离要收他为徒,理由后来她知道了,虽然有点匪夷所思,可也很符合长离的性子,如今这女人平白无故如此殷勤要帮她,很难叫她不起疑心。
女人见她犹豫,便继续说道:“西南妖兽横行,你一人独行大半个月,难保遇到难以应对的事,天一宗乃天下仙宗之首,我做个顺水人情也不是坏事,若你不信,我以天道起誓可好?”
她未等钟明烛回答,就五指并拢,指头顶苍天道:“太上七玄宫墨沉香,以天道立誓,若此言非实,愿受天雷之刑。”
她言毕,便有一道白光自她天灵处浮起,在她周身绕了一圈,然后散入天地间,这是与天道结契的证明。
“哇……”钟明烛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有点想拍手了。
凡人为求人信服,动辄指天划誓,可往往是做做样子而已,可修真界,以天道立誓,却是千真万确,容不得半点差池。
天道是凌驾于一切的存在,无论是神还是神创造的众生,乃至山川河流都受天道制衡,上古世间失德,天道降祸,连神都束手无策。
修士知晓其厉害,就算是在要紧的关头都鲜少以天道起誓,这女人却因为这等小事就立下如此大誓,叫钟明烛更加大惑不解。
“我心无愧,自然无惧。”女人如此道,那双灵动的眼睛稍稍弯起,面纱之下的表情似乎是微笑。
钟明烛还是不敢全然掉以轻心,但对方既然与天道结契,至少说明去僬侥城能更快回到五泉山是真的,便不再推辞,大大方方上了步撵。
墨祁玉没有跟上去,而是被女子吩咐御剑在外跟随。
里面可容四五人,下面铺着毛色纯白的绒毯,舒适非凡,她往后一靠,身子就陷入柔软的皮垫里,不由得惬意地眯眼轻叹了一声。
视线在帷幕内素雅别致的纹样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对面女人似乎别有深意的眼中。
自她上了步辇后,那女人就一眼不眨盯着她,就好像她脸上有什么宝贝一样。
纵然她脸皮足够厚,被修为难测的人这般盯着,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墨沉香,她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太上七玄宫,墨沉香……
她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忽地什么在脑内一闪,当即恍然大悟一捶手。
提及百里宁卿时对方眸中复杂的情绪顿时有了解释。
太上七玄宫也曾是赫赫有名的正道名门之一,墨氏亦是传承至少上万年的古老家族,只是一千年前惨遭灭门之祸,基业尽毁,仅有一双兄妹得以脱逃,整个修真界都道太上七玄宫命数已尽,可三百年后,销声匿迹许久的墨沉香再度现身,那时她竟已有化神修为,与那大妖血战几日几夜最终将其诛杀。之后墨氏重回岳华山,她却推辞了宫主之位,而是让给了兄长,孤身翩然离去,百年前她兄长寿元耗尽,她才回到岳华山,代行宫主之职。
钟明烛觉得这经历足够写满上中下三册话本了,但是她得知墨沉香这个名字却不是因为她这些事迹,而是因为另一个人——陆离。
得知陆离曾上天一宗欲夺苍梧剑后,她向丁灵云和风海楼打听了些陆离的事迹。
那是七百年前的事了,那两人还没出生,之后陆离就销声匿迹,是以他二人对陆离的事知道的都不多,不过丁灵云毕竟出身名门,告诉了她一件在各大宗族广为流传的事。
陆离和某个正道名门之后曾有一段过去,那名门之后受他蛊惑,为了与他厮守险些堕入邪道,最后在好些正道宗门之主苦口婆心的教诲下才幡然悔悟,与陆离划清界限,坚守大道,潜心修炼,终有所大成。
那名门之后便是墨沉香。
她既然与陆离有旧情,那认识百里宁卿自是理所当然。
钟明烛庆幸自己没有编太离谱的假话。
她一会儿疑惑,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庆幸,表情变幻莫测,全被墨沉香看在了眼里,那双蕴含着水光的眼眸中到最后,竟浮现出些许温柔的神色。
“你在想什么?”她如此问,语气极温和,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如此亲切,像是长辈对晚辈关切,又像是朋友之间的亲昵,再细看,却又什么都不像。
“我只是在想……”钟明烛眯了眯眼,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我脸上莫非长了花,所以前辈才一直盯着。”
话音刚落,她便听得面纱下传来一声轻笑,不由得瞪圆了眼,刚想说莫名其妙,那温和的嗓音再起,只是这次似乎添了些许惆怅和感怀:“抱歉,因为钟小友有些像我一位故人,所以无心之下,唐突了。”
言辞中,眼波流动,落在钟明烛脸上,却又像透过她在寻找另一个人,钟明烛顿时觉得心里一阵发毛,连面上虚情假意的笑都变得干巴巴的。
用这般感怀语气道出的所谓故人,怕不是老情人——
于是她有点坐立不安了。
这墨沉香的老情人是陆离,而钟明烛和她老情人有点像,意思就是钟明烛和陆离有些像,再想她丢了的那部分记忆,以及百里宁卿和竹茂林似乎是知情人这点,这当真是叫人头大。
短短片刻她就在脑内演绎出一场大戏。
比如说她说不定就是昆吾城安插进天一宗的细作,好伺机去夺那苍梧剑之类的,而抹去她的记忆也正是出于这理由,令她不至于轻易露出马脚。
她甚至一不小心想了下自己拿着苍梧剑耀武扬威的情景,她没见过苍梧剑,设想画面中的剑倒是有些像长离那柄焚郊——她怎么就觉得这画面那么恰到好处且赏心悦目呢。
一想到自己说不定能办到陆离和千面偃两大魔头都没能办到的事,她心头就泛起一股难耐的激动。
把这修真界第一宗门踩在脚底的滋味,不知有多美妙。
照她这个思路,竹茂林会住在那本该发生过血案的钟府也是理所当然了,那些假象说不定都是他布置的,蒙骗了风海楼和长离。
长离,不经意中念及这个名字时,思绪似有片刻停顿,仿佛连心跳都缓了一拍。
她师父这般认死理,若是知道她和陆离生的像,指不准直接将她送去刑堂,这么一想,她便无端生出几分恼怒来。
思来想去到最后,她倒又是责怪起长离来。
死板固执,不知变通,什么风采照人,什么风姿绰约,其实就是块榆木疙瘩。
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也不知是死哪去了。
心里叽叽咕咕了半天似乎又绕回了原点,意识到这点,她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没良心的”师父,稍后便又听到对面一声短促的轻笑,想来是方才那阴晴不定的表情都被墨沉香看了去,把她逗笑了。
笑什么笑,钟明烛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暗暗想。
止住胡思乱想后她就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天下相像的人何其多,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和陆离有些像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她若真和陆离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入门前半点修为都无,而且龙田鲤也说了她是灵海受损,而不是记忆被封。
至于竹茂林夫妇,看起来更像是在打她师父的主意,百里宁卿一出现就针对她师父,打伤她又传她功法,还要强收她当徒弟,自己会入天一宗说不定当真是他二人的阴谋,图谋她师父,或者索性是为了寻她太师父的晦气,百里宁卿和吴回有仇,为了报仇去抢他的天才徒弟,也不是没可能。
这不现在目的一达成,就把她踢一边了嘛。
再者,谁知道这墨沉香是不是有一打故友一打老情人,讲的是不是陆离还说不准呢。
这样一想,她心情就轻松了许多,懒洋洋往后一靠,笑道:“我和前辈那故人长得像,那他岂不是娘娘腔?”
她长相偏柔,无论是五官还是脸型都和英气扯不上半点关系,她虽然心知肚明有不同可能,可先入为主后心里想的还是陆离,便觉得若男子和她相像,到真的是十足的女相,说句娘娘腔也不为过。
“呵。”墨沉香又笑了笑,眼中感怀不减,道,“我那故友本就是女子。”
“原来你老……故友是女子。”钟明烛险些脱口而出老情人三个字,好在她反应快,及时收住了,继而摸了摸自己的脸,口中喃喃道,“那她定是个美人……”
她此番本是自言自语,但墨沉香修为在那,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眼中顿时掠过有些古怪的神色。
只见她往钟明烛那边倾了倾身子,似乎想更仔细地瞧瞧她,忽地一把扣住钟明烛的手腕,灵识往她丹田探去。
钟明烛一下怒了,挥手挣脱开,正欲口出不逊,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失落以及依稀一闪而过的怨恨。
莫非又是个受了情伤的女人,这个念头一冒出,那声“混账”就这么堵在了嗓子里,有若耶的前车之鉴,她是真的怕了。
都是些疯的,惹不起,惹不起。
长得像你老情人可怨不得我,冤有头债有主,可别伤及无辜,于是她改口小心翼翼问:“前辈有何指教?”
“是我多心了,抱歉。”墨沉香收回手,恢复最初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缓缓道,“小友以一己之力击毙金丹妖修,我本以为小友隐藏修为,是故有所冒犯。”
骗鬼——
钟明烛心里不以为然,知道她多半是对自己身份起疑,心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你能看出就厉害了,嘴里却老老实实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我师父教的应敌之法。”
“果然名师出高徒。”
“让前辈见笑了……”钟明烛皮笑肉不笑道,正待着对方再想些别的问她,却见墨沉香露出凝重的神情,不自觉偏过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片刻后,墨沉香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道:“有位前辈有急事召我前去,只能劳烦钟小友和阿玉先行去往僬侥城,我要迟几日再到,这座驾就留给你们。”
她又说步撵上有一些救急用的法宝,若遇到危险可以用来脱身,还道有步撵在,通常不会有人来犯,交代完这些,她就将墨祁玉喊了进来,嘱咐他不可对钟明烛无礼,必须好生送她到僬侥城。
“若有差池,我定拿你是问。”她如此说罢,撩开那轻纱,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钟明烛缓缓吐了一口气,然后毫无形象地往背后的软垫上一靠,朝黑着脸的墨祁玉露出笑容,道:“劳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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