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原北部,有山脉高耸,朔原已是冰冻三尺,可这山上却还要冷上数倍。就算是寻求机缘的修士,都不会起上山的念头,就算有,他们大多都已死在了山脚。
从山下百余里处,就设有无穷无尽的机关法阵,稍有不慎就会横死当场。
没有人知道这山的主人是谁,甚至没有人知道山下那些阵法是何时布下的,可能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都没人来过这里。
而今,那份死一般的沉寂却被打破了,十几名修士撑起结界,正在小心往山上行走,进入朔原时他们有一百多人,如今只剩十分之一,元婴以下的已经全部毙命,此处无法御剑,每一步都需深深钉入冰中方不至于被风卷走,结界外是凛风咆哮,霜雪连天,每一道都好似刀锋,便是元婴修士都须得全神贯注维持结界,稍有松懈就会被这漫无边际的暴雪击碎。
居中而行的是个中年男子,鹤麾上绣着山河之图,清雅秀丽,实则刻着高深的符文,缀以玄品灵玉,出自僬侥城最厉害的炼器大师之手,是化神级的护身法宝。
他的身份是一行人中最高的,修为亦然,还持有数件化神级的法宝,若非有那些法宝在,就是这十几人都活不下来,现在全靠其余几人开路,他没有花半分灵力,照理应如闲庭阔步般轻松,可他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一行人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及山腰,前方出现一个黑漆漆,看不见底的山洞,两扇高达三丈的青铜门将洞门紧紧锁住,而其他地方已无路可走,要再往上,必须御剑不可。
那些人都面露难色,没有化神级的飞剑,离地即是死路,那男子却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紧锁着眉,沉吟了不知多久才下定决心,大步向前,托出一个小巧的罗盘,指针直指青铜门内。
“就是这里了。”他道,捻了个手诀,随行十几人立即摆出圆阵。
以那男子为中心,十几道灵符徘徊着飞出,随着咒词发出愈来愈亮的光芒,而后化为一道利刃刺向前,接着便是一身巨响,那青铜门竟被强行冲破了。
温暖干燥的气息自洞内传出,与外面冰天雪地形成鲜明的对比,外面十几人却一步都不敢跨入,而是不约而同俯首跪拜于地,领头那男子亦双膝跪地,脑袋深深埋下,都快把额头按进雪里了。他已是元婴巅峰修为,实力与当世几大宗门之主相比都毫不逊色,可如今谦卑犹如下仆,紧紧贴着雪地的脸上充满了紧张。
过了好一阵子,他察觉不到洞内有任何动静,便鼓起勇气向里传音道:“前辈,在下南溟,奉凌霄君之名前来迎接前辈。”
他说完后又过了好久,里面才传来一道嘶哑阴森的嗓音。
“凌霄君,叶莲溪?”那人似是许久不曾说话,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某种尖锐的摩擦声,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深渊。
南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将头埋得更低,答道:“正是,凌霄君听闻前辈被困于此,特派吾等前来助前辈脱身。”
他说完后,洞中又是一阵寂静,每过一刻,他都觉得身上重了一分,就在他忍不住要颤抖时,洞中忽地激射出一道身影,伴随着恐怖的灵压,径直将那南溟身后十几人震得口中吐血,而他虽身着化神宝衣,仍是觉得一阵血气翻涌。
强忍着不时抬起头,瘦高的身形映入眼中。
黄袍高冠,脸色蜡黄,细长的眼睛中闪烁着诡谲的暗光,只要看到过,就不会忘记这个人,以及他的名字。
——千面偃。
原来这些年来他销声匿迹,竟是被人困在这极北之地的雪山中。
“叶莲溪又有什么事?”他踩着飞剑,一点都不受风雪影响,修为可见一斑。
“这……”南溟缓缓站起,神色仍是很恭敬,不过和之前相比似已轻松不少,“前辈,凌霄君愿奉上两座灵脉,向您换一人。”
“谁。”
“叶沉舟。”
三个字一出,南溟身后有几人露出震惊的神色,他们当初受令时只知道要来救一个人,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
千面偃冷冷道:“当我不会算账么,当年那三座灵脉他取走了三分之二,如今用两座换叶沉舟的命,自己却能拿走剩下的四座,好一出空手套白狼,他想得倒是美。”
他一言既出,跟随南溟而来的人愈发吃惊。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千面偃设奸计骗走三座灵脉,害云中城实力一落千丈,谁都想不到此事会和凌霄君叶莲溪有关。
叶莲溪亦姓叶,却不是叶家嫡系血脉,无权修炼阳照经,和叶沉舟同岁,修为却落后一大截,在叶沉舟登入化神境界时,他才至元婴中期,叶沉舟被陆临重创后,一时间云中城叶家后继无人的消息四起,而就在那时候叶莲溪大功告成,跻身至化神期,令云中城暂时稳住了局势,在叶沉舟未从东海回来时,族中有意叫叶莲溪代行城主之责,他却以需清心修道的理由推辞了,亲自颁布了对千面偃的格杀令后便再度闭关。
——没想到这谦谦君子实际上早就和千面偃勾结到一处。
南溟像是没有发觉他们的疑色,表情愈发冷静,朗声问道:“不知前辈有何高见?”
“叶莲溪要一个人,我却要两个。”
“敢问前辈要何二人?”
他打量着南溟,眼神阴毒,声音愈发阴冷,厉声说道:“前有长离伤我,后有百里宁卿落井下石困我于此,所以我要这两人的命。”
“这……”南溟面露难色。
长离是天一宗的,百里宁卿是昆吾城主陆临好友,天一宗和昆吾城,无论哪个都和云中城势均力敌,这样的要求,其他人根本想都不敢想,更何况这两人本身都不是好惹的,长离虽只有元婴修为,可是有个第一剑修的师父在,谁敢动她,而百里宁卿则以战扬名,就是叶莲溪亲去都不见得能从她手里讨到便宜。
他一迟疑,便感受到千面偃身上散发的杀气,那个“不”字自然是万万不敢说出口,只能与他周旋道:“此事晚辈不敢定夺,不如前辈亲往云中城与凌霄君商议?”
“也好。”千面偃沉着脸思考了一番,最后答应下来,而后忽地阴森森一笑,道,“在此之前,我帮你个小忙。”
他说着张开手,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灵压涌向面前那些人。
有些人见状不妙,当即要逃,也不管是不是能抗住风势,纷纷御剑而起,只是连一步都没来得及移动。千面偃冷笑着虚空一抓,却好似将那些人都抓在了手心,而后像是操控玩具般轻巧地缓缓合拢五指。那十几人元婴修士俱发出惨叫,骨骼咯咯作响,身子一点点扭曲,碎裂,最后化作一团血雾,元神消散,尸骨无存。
南溟还站着,只是已勉强至极,身上的法宝上出现了一丝裂纹,若千面偃再动手,他势必和那些人一样下场。叶莲溪早有吩咐,随行之人一个都不能留,所以才敢于当着那些人的面与千面偃直言不讳,可对方这一出手还是叫他心生惶恐。
仿佛在炫耀实力一样,明明可以一招诛杀,却要用如此残忍至极的手段。
叶莲溪和这样的人合作也不知是福是祸,他如此想着,嘴上却恭敬地道:“多谢前辈相助。”
“小事一桩。”千面偃盯着他,蜡黄的面色看起来愈发阴沉恐怖,问道,“我问你,叶沉舟只剩下这点修为,他老子又只剩一口气了,叶莲溪怎么不自己动手?”
若是之前,南溟还能壮起胆子推托糊弄过去,可这时候,哪里敢说半句假话,连忙将知道的全盘托出:
“叶沉舟身边一直有高手相护,形影不离,凌霄君与之数度交手,都未能伤其分毫。”
“什么人那么厉害?”
“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叫若耶。”
“我没说!”叶沉舟三个字一出来,快把地跺烂的若耶突然动作一顿,下意识捂住嘴,紧张兮兮四下张望起来,仿佛生怕有人躲在暗处偷听。
其实钟明烛只是那么一猜,竹先生提到东海又说不敢得罪云中城叶家,若耶招手就是惊涛骇浪看着的确和东海关系密切,而云中城深居内陆,只有曾在灵岛养伤的叶沉舟能扯得上关系。她一开始想到江临照,也是因为逐浪城位于南海的缘故,再者觉得认识的人里只有江临照的英俊潇洒才配得上若耶的风姿。
没料到竟然是那个又矮又瘦,身上别说是肌肉,连肉都没几两,连脸都不敢露的叶少主。她怀疑叶沉舟个子都没若耶高。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她心中认定叶沉舟是个尖嘴猴腮的枯瘦男子,是以深感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如此感慨。
突然听得若耶凶巴巴问:“谁告诉你的?那个老妖怪吗?”
钟明烛心道你们三个在我看来都是老妖怪,不知你指的是哪个,却担心因此激怒本就已十分焦躁的若耶,所以只得老老实实接话:“你说那个竹先生吗?他说你是云中城的人,又说曾去东海寻访……”
她说到后半句时,发觉若耶竟打了个冷战,水润的眸中载满了惊惶——钟明烛突然注意到,若耶的眸子在阳光下呈现出幽深的蓝色,光线不好时候看起来与黑色无异,所以之前她一直未发觉。
莫不是什么海里的鱼妖,她念及还在怀里的那个竹筒,心想什么鱼的血能入药,还那么珍贵,值得寻访百年。
莫非是龙鱼,不对,龙鱼是在河里的,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到,于是自然而然问出了口:“你是什么鱼啊?”
“你才是鱼!”若耶怒了,又开始跺脚,“我怎么就是鱼了!”
似乎一不小心触及对方逆鳞了,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好声好气继续问她:“那竹先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怕他?”
“他是疯子!你们修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耶脱口而出,而后一想这是把自己心上人也骂进去了,急忙挥了挥手补了一句,“阿云除外。”
“是是是,我们都不是好东西,你才是。”钟明烛笑眯眯道。
“我才不是东——”及最后一个字时,若耶才反应过来被框进去了,猛然涨红了脸,“你、你……”
她和只有一张脸斯文的钟明烛不同,是真的修养好,不会骂人也不会随便打人,只能瞪着眼半晌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他很厉害吗?”钟明烛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继续问她,“听起来,他是那个百里宁卿的道侣?”
“你不知道?”若耶丢来疑惑地目光,“你还让我去打听百里宁卿。”
见她还在废话,钟明烛又想打人了,奈何打不过,只能耐着性子道:“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怎么敢去打听她。”
“也是……我想想……”若耶来回走了几步,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了一大通,而后才止住步子说,一脸郑重其事说,“阿云没说这个不能说。”
果然,之前绝口不提来历都是叶沉舟交代的,钟明烛对那个男人又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心道区区元婴修为,有机会一定让我师父削你。
而那边若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叶沉舟和陆临有仇,百里宁卿是陆临的好友,加上刚刚打斗时受制于地点落了下风,若耶每次说出那几个名字都要强调一遍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陆临,陆离和百里宁卿是好友,都是整个修真界都谈之变色的存在,勇武好斗,实力高深,两千年前自立昆吾城,从此成为与正道对立的最大势力,而百里宁卿有一道侣,精通丹药玄黄之术,有他相助,那三人才能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先后招惹天一宗和云中城却都能全身而退。陆离被天一宗四灵诛邪阵所伤,很多人都说他已经死了,可云中城却知道他被竹茂林救了下来,当初陆临与叶沉舟决斗时,陆离就藏在暗处,如今避而不出大概又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听着钟明烛不禁觉得心惊,又有些好笑,都说昊天帝辟三界后下界灵气匮乏,所以修炼困难,如今十几万修士,踏入化神以上境界的只有几十人,可她不过三天功夫就遇到了三个。
百里宁卿,竹茂林,若耶,一个个都往阳山跑,吹口气就能把阳山都吹了。
其实若耶此前只知道百里宁卿有个修为比她更高的道侣,可而今一见,才知道那人就是曾经在东海徘徊数百年试图寻找自己族人的大能。她在躲避竹茂林的时候才无意中闯入了一处灵岛,被困在阵中,后来被前来养伤的叶沉舟放出。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找你?”钟明烛越来越好奇了。
若耶摇了摇头,认真道:“这个不能说。”
“阿云吩咐的?”
“是的。”一提到心上人,若耶脸色立即柔和起来,无限感怀道,“若不是阿云,我大概还被困在那,可是阿云他却,他却……”
“打住!”眼看对方眼眶一红显然又是想到自己心上人被夺这茬了,钟明烛急忙转移她的注意,“这么说来他一直没有找到你,那为什么他会知道你和云中城有关?”
“可能是他看出了云中城的法宝吧。”若耶说着,手上出现一把巴掌大的羽扇,在钟明烛眼前晃了晃又收起,“我本来都想用来对付百里宁卿了,结果她却跑了。”
能把百里宁卿和竹茂林都吓跑,看来是了不起的法宝,钟明烛决定改日找丁灵云打听一下,然后又问出另一个很在意的问题:“为什么你唤叶沉舟阿云?”
叶沉舟的名字里分明半个云字都没有。
“第一次见面时,他说自己叫慕云,于是我便唤他阿云,直到他要离开灵岛的时候,才告诉我他是云中城的少主叶沉舟。”若耶微微一笑,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温柔,“可他依旧让我叫他阿云。”
她和叶沉舟朝夕相处,情愫渐生,之后随叶沉舟要回云中城,她不愿与他分离,于是一路上隐姓埋名伴随左右,她从未离开过东海,对陆上的一切都抱着新奇,每到一处都要玩上很久,叶沉舟却没有丝毫不耐,而是有求必应,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以为阿云也喜欢我,便问他什么时候娶我,唔,就是结为道侣。”
“可是阿云说他不能娶我。”
“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他和江临照聊天,说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是不能与她在一起。”
她垂下眼,缓缓地将自己的心事付诸于每一言每一语中,空灵的嗓音犹如传承自上古的歌谣,叫人失神,与她一起悲伤。
“他说他喜欢的是我师……小师叔长离仙子?”钟明烛听得入神,险些说漏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及时挽回来。
都说受了情伤的人很可怕,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拆穿是在说谎。
还好若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觉她话里的不自然,而是红着眼说道: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我打听过了,大家都说当世第一美人是天一宗的长离仙子,阿云他和江临照是好朋友,一定是因为江临照也在追求长离仙子,所以不能说出自己的心意。”
“呃……”钟明烛打量着面前这张因悲伤而凄美绝伦的脸,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在宴会上,几乎所有男人都多看了她师父几眼,可那叶沉舟,除了必要的礼节外,根本没多过问她师父半句。
连灵石灵符都没送半块,出发前那个江临照可是恨不得把储物戒都塞给长离,可那个叶少主连面都没露,这是喜欢的样子吗?
他都送你那把看起来很厉害的扇子了,还给你在青州包了一座楼看烟花!
这么想着,钟明烛不禁觉得一肚子火。
“我本来想来看一看那个长离仙子是什么样的人,可她竟然!”若耶说着也生气起来,眼角泪意未消,一转眼脸都涨红了,“她竟然和百里宁卿勾结,阿云一定是被她骗了!”
“等等……”
钟明烛试图插话,可是却被被扯进愤慨中的若耶打断了。
“她一定是想害阿云,我不会让她得逞!”
“可——”
她张了张嘴努力想把澄清的话说出口,忽地一阵清风扬起,朱明帖飞入她手中,整整齐齐堆做一碟。
“原来你在这。”玉碎般清冷的嗓音传入耳中。
钟明烛抬起头,只见白衣翩跹,纤尘不染,漆黑的眸子平静若千年古潭,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唯额间一点朱砂娇艳似血,与腰间的玛瑙一起构筑成雪原上仅有的暖色。
是长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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