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满树粉绿,横斜出交错的光影,淡漠地落在韩知镜苍白的脸上,像是完美的瓷器上裂了几道缝隙。
林盛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他,迟疑片刻才道:“来书房。”
虽然他的语气间没有明显的示好之意,但是林月暖已经感受到父亲让步的意味。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韩知镜身后,却被他无情地拦住,略带几分威胁地说道:“不许跟着。”
林月暖小脸一拉,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看向母亲。
“陪娘去厨房看看,中午都做什么好吃的。”沈氏强拉起女儿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好让丈夫和女婿放心。
两人先后迈进书房的门,林盛轩坐着,韩知镜面无表情地站着。
“我长话短说,庸王现在是凶多吉少,而王妃大概快到盛京城了。”韩知镜估摸着日子,大概要不几天就能到。
这事情他们极乐堂是不愿意插手的,可师父他老人家偏偏管了这闲事,韩知镜不得不留心一二。
林盛轩的手紧扣着圆滑的椅靠,表情略显凝重,思忖道:“华儿她,安然无恙?”
韩知镜点点头,有师父大人在旁护着,自然万分周全。
“我可以保林月华一命,我需要知道我母亲去世的真相。”他主动陪林月暖回门就是为了此事。
林盛轩神情微怔,恍惚间又看见那抹熟悉的倩影。
九公主去世的真相?
当年知晓原委的人都已离奇失踪,除平梁侯以外,就只有太后和林盛轩了。
这么多年来,平梁侯对于发妻绝口不提,而太后深居宫中,对这些皇家隐秘,定然守口如瓶。
所以,韩知镜别无选择,只能来打林盛轩的主意。
“此事,我所知的。也并不多。”林盛轩暗暗斟酌着字眼。“但我会尽所能地去调查真相。”
十五年前,那场事关东篱国与北燕国之间的特殊会面,早已为来日埋下祸根。
韩知镜目光幽深,拧眉寒声道:“林家三个女儿的命运,全系你一身,还望……岳父大人仔细考虑。”
他听见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唇角一勾,转而改了口。
林盛轩不置可否,静静望着门口晃动的光影,目光晦暗不明。
韩知镜撩开轻纱帘,一把揽住她的细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正巧聊完,你来晚了。”
林月暖扒开他的胳膊,往后退几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一脸倔强地说道:“谁要偷听你们说话?我来请父亲吃饭。”
林盛轩闻言从书房走出来,被女儿挽上手臂,他得意地斜一眼韩知镜。
父女俩并排往前走,独留三爷一人站在风中。
韩知镜后面半天都是无精打采的,不说话,不吃饭。
~~
凉州。
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天空永远是灰沉沉的,扑面而来的春风挟裹着的不是花香鸟语,而是漫漫黄沙。
林月华穿着洗得发旧的墨绿色衣裙,披着玄色披风,裹上烟灰色头巾,戴着青色面纱,只留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露在外面。
庸王说他们不能再待在凉州,为安全起见,他们分两路出发,半月后在并州城汇合。
“夫人,咱走吧。”随行的丫鬟小翠再一次催促着。
天黑之前他们必须赶到下一个小镇上,凉州这种地方,不宜在荒野过夜。
“走吧。”林月华拢了拢身前的披风,放下车帘,忍不住叹息一声。
颠簸晃荡的马车上,她毫无睡意,脑子里总是想起临走前夫君决绝的眼神,心里越发慌乱。
她身上带着不多的银钱,两个随从,一个丫鬟小翠,再无其他。毕竟现在外面不太平,她的身份特殊,不能招摇过市,引人注目。
林月华心心念念地要尽快赶到并州城,确认夫君安然无恙。
连续半个月来,林月华每一晚都在惊恐中度过。前日,随行保护她的两名随从死掉一个,另一个也受了伤。眼看着还有一两天就能到达并州城,她不想耽搁行程,便把身上大部分银钱都留给他,带着小翠心急火燎地赶到并州城。
今夜,她们主仆二人歇在破旧不堪的小客栈中,身上的钱已经用尽了。
“小翠,你把这个镯子拿去当掉。”林月华从手上退下她戴了多年的包金玉镯子,这还是母亲给她的。
林月华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小翠回来。
深夜时分,后院突然冒起一股滚滚浓烟,客栈起火了,而且火势凶猛。
人声嘈杂中,林月华披上披风匆匆跑出去。
她蹲在客栈檐角,直到天亮,才一步步往并州城的方向走去。
无声的荒野中,她凭不敢停下脚步,只凭着一腔孤勇往前冲,饿得饥肠辘辘,她从路边摘了几个酸果子,吃得牙齿酸软打颤。
身侧呼啸而过的马车扬起满地尘土,她原就灰暗的衣裳更失几分颜色。
哎!
林月华一辈子都没这样狼狈不堪过,她是盛京四美之首,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着人人艳羡的如意郎君……
那马车突然停下来,等她走近,车里一个中年男人伸头打量着她,转着眼珠子笑道:“姑娘,捎你进城。”
林月华淡淡地瞥了一眼,默默摇头,继续往前走。
在凉州那种苦难的地方生活几个月以后,已经让她感受到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孤身在外她不得不警醒些。
谁知那马车前头坐着的壮汉走过去,生拉硬拽地把她丢进车里。
林月华头脑很清楚,此时不能硬碰硬,她眸光流转,按下心底的厌恶,抬脸傻笑道:“这位大哥,多谢您一番好意。”
马车徐徐前行,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对坐着。
“哈哈哈,不用客气。”中年男人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脸看,伸手想去揭她脸上的面纱。
“小女子前日摔破了相,怕污了您的眼。”她伸手扯住面纱,还应景地咳嗽几声。
中年男人眼神一冷,猛地握住她的手,直接就往她身上扑。
林月华曲腿,从长靴中拔出短刀,用最大的力气插进那粗壮的脖颈,男人一声哀呼之后,喷出的鲜血溅了她半张脸。
她来不及多想,深吸一口气跳下马车。
前面的车夫已经听到车内的动静,林月华知道她已无路可逃,狠了狠心冲进路边的小山林中。
她往林子深处跑去,最后实在跑不动就蹲在丛林中,一动不敢动地听着动静,跳马车时擦伤的膝盖还在流着血,她只能咬牙忍着痛。
大约蹲了半个时辰之久,确定那人没有追过来,她终于松一口气,背靠着一棵大安静地躺会儿。
林月华休息许久之后,想要站起身才发现一条腿流了太多的血,已经麻木无力。她无奈地叹口气,又坐回去。
抬眼间,忽然发现对面的一棵小树杈上盘着一条大黑蛇,已经被她刚才的动作惊醒,林月华吓得冷汗直冒。
这时,她的身后又传来一阵响动,等她看清楚那越来越近的狗熊时,死心地闭上双眼,看来,她这条命还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被蛇咬还是被熊咬,都好不到哪去。
等死的时间是漫长而煎熬的,明明是转瞬间的事情,她觉得快要耗尽她一辈子的力气。
“还能走吗?”头顶传来一个清澈好听的声音。
身姿伟岸的暗影,挡去大半的亮光,林月华猛地睁开眼睛,咫尺间撞进一,长睫低覆,眼神温柔,吞吐的呼吸间似乎带着花的香甜。
身后立着一把插进半截剑鞘的红伞,他一身白衣胜雪不染纤尘,背对夕阳而立,整个人仿佛散着耀眼光芒,向她伸出修长好看的手,说道:“庸王派我来接王妃。”
林月华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四处搜寻那条蛇和那头熊,哪里还有半点踪迹?
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你说,是庸王派你来的?”林月华将信将疑扶着他的手站起身,双脚完全无力,一下又软了下去。
他伸手把她捞起,紧紧抱在怀中,垂眸低声道:“别动。”
庸王为了她付出大代价,他当然要言而有信。
本来看着她被人掳进马车他就打算出手的,不过迟疑片刻,她竟然把那个油腻的男人杀死了。
果然,林家的女儿,不仅长得美,还十分有胆量和气魄。
“我夫君呢?为什么让你来接我?”林月华心中狐疑,这半个月来她独自面对诸多困难,早已身疲力竭,但是她更清醒地认识到,穆天临可能是故意支开她。
“你晚到两天,庸王已经提前出发,在回盛京的路上。”他抱着她往前走,返回到之前的大路上。
林月华对这个说法将信将疑,夫君怎么可能抛下她一人?
她心中觉得他所说的并非实话,但又无从证明是假话。不过,既然这个人说他是庸王派来的,刚刚又救她一命,暂且信他。
“你叫什么名字?”林月华开口问道。
“长情。”他轻启朱唇,轻声应着。
林月华低低重复一遍,心里一阵好笑,哪有人取这种名字?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他们回到那条大道上时,才发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异常荒凉。
“怎么办?”
林月华心里一阵绝望,就算赶到并州城,也来不及进城。
“交给我。”
长情背起她往回走,仿若脚底生风,不到半个时辰就回到之前那个小村子。
“到了。”这一阵奔波,消耗掉他大半体力,一时有些气喘吁吁。
长情发现背上的人没有回应,把人放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也是,她这半个月大抵没睡上一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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