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清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但显然也不再适合交谈下去。
周万江歉意地朝他们点点头，“我先送阿清去房里休息。”
张舟瑜坐着没动，只微一颔首，“嗯。”
亓鼎无语地用手肘悄悄顶了他一下，站起身朝周万江道：“曲教授要紧，您先忙。”
张舟瑜上半身一僵，僵硬地摸了摸被顶的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只稍稍有点愣怔。直到听到周万江半抱着妻子提步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挡在茶几之下的手飞快地动作了一番。
曲清低落，浅草湖小鬼也着急，看着他们要先回房，自然也想继续跟去陪伴，可他才一控制着身体想跟上，便感觉到自己的双足处传来一阵阻力。
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两道红线缚住了，脚边还有一点浅色的灰烬，显然是刚才没注意着了那术士的道了。
小鬼张嘴就要骂，张舟瑜抢在他前头低声开口：“为了曲教授。”
小鬼听了，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回头看向曲清的背影，停止了挣扎。
周万江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才出来，张舟瑜便起身开口告辞，他回头看了一眼关好的房门，“我送送二位。”
张舟瑜没说不，瞥了一眼小鬼的方向，后者扭了一下被困住的身体，咬咬牙跟了上来。
丫丫抱着亓鼎的脖子，小声跟他咬耳朵，说张舟瑜的坏话：“爸爸，大坏蛋真变态，动不动就喜欢捆人，真不知道到底藏了多少破绳子在身上！”
亓鼎听了好笑没说话，红练露出自己黑焦的半截朝丫丫示威地晃了晃，仿佛在威胁他再说它便亲自动手把他给捆了。
丫丫哼了一声，低头埋进亓鼎脖子里装作没看见。
走到门口，亓鼎看见周万江穿着拖鞋还要出来送，急忙摆手道：“周先生，真不用送了！”
周万江只笑笑，随后虚掩了大门跟到了外头。
“张先生，感谢你愿意帮我彻底绝了阿清的念想。”
亓鼎一愣，偏头看到张舟瑜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周万江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遮掩过去，叹气道：“十年了，如果阿清能早日走出来，或许我们现在都已经重新有……”说着他兀自摇摇头，苦笑：“只要她好好的就成。”
张舟瑜点点头，“先走一步。”
往下走了好几层，亓鼎悄悄网上瞅了瞅，确定没人后，才小声问前头的人：“张主任，你跟那周先生打过什么商量啊？”
张舟瑜没回头，“他是无神论者，但曲清信。之前好像找过很多人，估计是神棍偏多，大约为了骗钱都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吧。我是陈院长请来的，又师承云锦观，所以曲清对我的信赖度很高。周万江便私底下跟我联系，让我直接说他们儿子已经轮回往生了，让她彻底放下执念，不要一直折磨自己。”
“哪儿有什么轮回往生啊……”亓鼎嘟囔了一句，又问：“所以你直接跟曲教授说了实情？”
“嗯，上回就说了。这次来归还手机，又说了一次，能不能真的走出来，看她自己愿不愿意了。”
亓鼎想起自己在那手机上看过的近期的短信，道：“其实感觉曲教授慢慢也在往外走，比以前好很多了。”
“周万江说她长期以来，一直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以及重度睡眠障碍。”
亓鼎一窒，“那……也总要给她一点时间吧……”
“十年，还不够长吗？”张舟瑜语气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亓鼎听了难免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音量不由提高了一些：“那也不能这么说，若是张主任你的亲人或爱人……”
话说至此，亓鼎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比方打的很没礼貌，兀自噤了声。
张舟瑜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反而回头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人都有一死，你可以悲伤一时，但总不能悲伤一世，否则如此生不如死的活着不是反而拖累其他人吗？即便是我的亲人或爱人，我也不会如此。同理，我死了，我也不会希望有人为我这样。”
亓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在这种时候却显得理智的有些薄情。
他心想，张主任可真是冷酷，就跟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似的。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如果不想说了就放开我，我要回去陪妈妈。”浅草湖小鬼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张舟瑜推开一楼大门，“出来说。”
几人走到了居民楼后，刚好避开了墙上的监控摄像头。
“灵体永远无法修炼出实体，我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让你相信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张舟瑜开门见山。
小鬼猛地抬头，“你，你怎么……”
“农学基地后面的树林，之前我在那儿。”
小鬼听后了然，但仍然坚定道：“怎么不可能？你没见过就是不可能？但是我见过！我亲眼见过大人的身体！跟你们一样，活生生的人类躯体！”
“这……这怎么可能？”亓鼎震惊地看向张舟瑜，发现他也是双眼一眯不置信的样子。
几人一时都陷入沉默，只有小鬼因为太过激动，嗓子里发出一点类似兽类的威胁声。
“不。我云锦观绵延存世上千年之久，如果有这样的情况，绝不可能没有一点记载。”张舟瑜终于再度开口，他皱着眉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鬼道。”
“什么道？”亓鼎追问。
张舟瑜闭眼回想了一下，回答：“我几年前在观里的藏书阁看到过一点记录，我派天师道七百年前曾出现过一位天才，他不仅融会贯通前人所学，还在其后自创出许多流传至今的符、阵、术法。但最后，却是被各派合力绞杀。”
“为什么？”亓鼎心中一跳。
“长生。”张舟瑜睁开眼，道：“他为了追求长生，创造了一门功法，可以将生人精气渡以自用，用以延长自身寿命，被称为鬼道。”
“这也行？人体能够直接接收能量？”亓鼎记得老头讲过人、灵之间的壁垒，如果真如张舟瑜所说的话，不说普通人，世上术士何其多？岂不是早就乱套了？
“不能。”张舟瑜摇头，“所以他所创的功法能够让人魂魄离体，同为灵体就可以吸收了。但根据记载，在他被绞杀之后，这一道的所有信息，包括功法，早就全部毁掉了。”
“如果这小鬼说的没错，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那人修习的是鬼道。”张舟瑜最后低头看着小鬼说道：“你看到的不是他修炼出来的实体，而是他本来就是人，但以魂魄灵体同你接触罢了。”
“不，他说过的，只要我听话完成任务，我就可以修出人体……”小鬼呢喃。
张舟瑜彻底打破他的幻想，“难道你成形这么久，从未附身过人类，或者见过其他灵体附身吗？灵体能量和人体是互斥的，若是强行长期附身，严重的话那被附的人体将会因能量排斥而腐坏。附身都如此，你还觉得以灵体之能能够修出不被腐蚀的人类躯壳吗？”
小鬼终于落下泪来，那眼泪一脱离他的脸便化成细碎的蓝光消散在空气之中，他痛苦地出声，不知到底问的别人还是自己。
“怎么能不行呢？那妈妈怎么办？她伤心难过、思念哭泣的时候，怎么办呢？谁陪她呢？”
亓鼎听着不忍，张舟瑜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她自有她的丈夫、父母、亲人、朋友陪伴，即便你修出了实体，你以什么身份陪在她身边？周君言吗？你认真想一想，那真的是你吗？”
“我……”小鬼语塞，过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以他的身份陪妈妈，只要她能一切都好。”
张舟瑜发出一声轻笑，“以一个死了十年的人的身份待在她的身边，让她一辈子迈不过这道坎，永远留在这段记忆里？曲清的病你不知情吗？你以为她是真的相信周君言没有消失，所以才会病？不，就是因为她的理智告诉她，儿子已经死了、没了。但她在情感上不愿意相信，所以才会这么的痛苦。如果你成功了，出现在她面前，你说她真的会相信是儿子回来了，还是在自相矛盾中疯掉？”
亓鼎听的发怔，张舟瑜或许在一些情况下显得冷酷的令人发指，但确实考虑的很全面。
曲清一日信儿子还在，便一日在自己画的圈里走不出去，一日没有办法拥有新生活。
缅怀是爱，但为了爱的人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同样也是。
因为你爱的人，永远不会希望见到你沉湎难过。
“如果你觉得你的陪伴对她而言是好事，那你去吧。”
亓鼎听到张舟瑜的这句话，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捆着小鬼的红绳已经消失了。
他看向小鬼，后者的脚动了动，身形却是蹲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低声的呜咽在安静的夜里响起。
他蹲在那里只有小小的一团，比丫丫也大不了多少。他明明是自由的，却被内心的桎梏束缚在了原地。
亓鼎忍不住跟着泪目。
他其实懂，无论人也好、灵也罢，既存于世间便总归要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吧？
小鬼他因曲清的爱而生，爱也好、痛也好，他所有的情感都围绕着他的曲妈妈。
曲清便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想反馈给曲清同样的爱意，但他的爱却只能成为牵绊曲清绳索、困住曲清的牢笼。
这世上最令人伤心的，不是你爱的人不知道你爱她，而是你的爱会对她造成伤害。
亓鼎觉得，他在小鬼的哭声里，听到的不仅仅是他无法修出实体陪伴曲清的痛苦，更有他不得不同曲清挥手告别的难过。
他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小鬼跟前慢慢蹲下/身去，伸出手虚虚将他的灵体笼在怀里，说：“没事的，你爱她，我知道。”
曲清无法得知你的存在和你对她的爱。
但是没关系，这世上有人知道的，知道你因她而生，因她而努力，也因她而哭泣。
我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太过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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