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小说:水漫威尼斯 作者:舍曼
    温怀淼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指,“我和我丈夫,协议分开,但是没有离婚。”

    她松开他的手指。

    Giorgio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起身了。

    摁着她的肩膀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为什么不离婚?”

    温怀淼知道他想岔了,大约是以为她受到什么胁迫。

    她拍拍在她肩头的手。

    她起身将纱帘拉开,让月光满满地倾泄进来。

    总算明亮许多。

    温怀淼不想在幽暗的环境里说。

    她已经心头发闷。

    她回到床上用被子裹了自己,盘坐着。

    Giorgio的唇又抿得极紧,他别过头不看她。

    “你不想说,不用说。”

    温怀淼摇头,“我想跟你说,你想听吗?”

    Giorgio点头,“我想了解你。”

    温怀淼的生活其实很枯乏,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她过去的三十年里,说得好听些,是顺风顺水。说得难听些,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温怀淼从小性格就静,谁见了都夸一声文静懂事。

    因为坐得住,一路都是重点班过来的。

    和戴窈窈在高考前疯了一样学,还没考上重本不得不出国相比,她轻轻松松上了个国内重点院校,而且就在C市本市。

    虽不是顶尖院校,但找个还算不错的工作绰绰有余。

    温怀淼运气好,大三时候陪室友去投简历,就找到了门槛颇高的实习单位。

    因为她人静,事不多,正好有人离职,她实习期还没结束就签了留用。远比一众到了大四一边海投一边写论文的同学们要轻松百倍。

    毕业后更没有室友选择工作时,对背井离乡的困扰。

    她顺顺当当留在父母身边。

    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没什么过往感情史,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听父母的相了亲。

    说是相亲,她运气也不赖。

    与许多人遇见难以忍受的相亲对象相比,谢严铭算得上优质单身青年。

    而且不算正式相亲,他是母亲上司家的孩子,公司团建时候可以带家属,恰逢温怀淼感冒初愈被母亲念叨泡温泉有益。

    而谢严铭刚与决定留在美国的前女友分手,被父亲拖出来散心。

    两人见面才发现,都是C市长大的,原来是不同班的高中同学,曾同在培优班,算有点头之交。

    谢严铭谈吐不凡,家教良好,长相不错,事业有成。

    温怀淼性格温婉,感情清白,家里都在本地,工作稳定工资还算可观。

    被家里催的烦了,两人相处不到半年,也没出现过什么矛盾,就顺理成章领了证。

    婚后两人没刻意说过孩子的事情,却自然而然怀上了卷卷。

    不像远在美国的戴窈窈,为了生宝宝夫妻两人都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医院。

    谢严铭父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卷卷是女孩,就当公主来养,没有给过温怀淼半点传宗的压力。

    他们工作忙,两边父母就轮换着接送卷卷上幼儿园。

    直到谢严铭工作更上一层,要调去旁边D市分公司任职。

    温怀淼什么都没说,主动申请调了清闲点的岗位,把卷卷照顾得丝毫不受影响。

    谢严铭则每周末要花六个小时开车往返两市。

    从半年前开始,他周末也忙得应酬,回来的少了。

    温怀淼知道他接了个大项目,没催他,只不过卷卷想爸爸。

    那天卷卷感冒了,格外想他,哭着喊着要找爸爸。

    温怀淼怕她喊得喉咙哑了,再发起烧来,给她裹了毯子,就开车去了D市。

    在公寓门前,她就听见里面一男一女的嬉闹声。

    “铭哥,你别闹了。”

    谢严铭的声音与往常很不一样,带着一腔笑意和调侃。

    “刚才是谁说的,嗯?”

    温怀淼愣了愣,牵着卷卷又下了电梯。

    “卷卷,爸爸家里有同事,等他忙完工作,让他下来接卷卷好不好呀?”

    卷卷闹累了,听见爸爸会来接,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温怀淼犹豫许久,看了眼昏昏欲睡还强打精神的卷卷。

    在车里给谢严铭发了消息,没提她听见的,说她们到他公寓楼下了,卷卷生病了想见他。

    谢严铭很快下楼,避着她的眼神不看,只弯腰温柔地把卷卷从副驾上抱下来,一边哄她一边带她们回了公寓。

    公寓里被收拾过,仿佛刚才是温怀淼的错觉,他处理得极好,没让她和那个女人碰了面。

    卷卷趴在他肩头几乎睡着了,“爸爸,你刚刚还在工作呀?怎么不回来看我。”

    谢严铭终究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

    “爸爸错了,忙完这一阵带你去迪士尼好不好?”

    两人等卷卷睡了,轻声关了房门。

    温怀淼垂眸不说话。

    谢严铭没把她当傻子糊弄。

    “卷卷还小,”他顿了顿,“是我的错,你要是想离婚,等卷卷大一点,由她选择。”

    卷卷是温怀淼带大的,几乎可以说,等于把卷卷给了她。

    只不过她没想到,他提离婚提得这么直接。

    前两周两人相见,还和和睦睦,他知道她一个人带卷卷辛苦,买了要排队许久的糕点,三人看着电视吃得其乐融融。

    温怀淼却松了口气。

    她更不善于跟人争辩,他要是说原谅之类的话,反而是种侮辱了。

    谢严铭看她一眼,继续说,“卷卷也是我女儿,我每周还是会回来看她。D市任期结束,你要觉得尴尬,我可以继续申请留在这里。”

    温怀淼低着头,语气平缓,“随你。”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以往他们话虽不多,一起待着的时候,也不是各自玩手机。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气氛还算温馨。

    只不过上一次夫妻之事,温怀淼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他开车回来辛苦,总是有些疲惫之态,两人陪卷卷玩游戏,又哄她睡觉。

    有时候温怀淼洗完衣服回来,他就已经睡着了。

    如今这般沉默,也不知遂了谁的意。

    许久,谢严铭才近似讽刺地开了口,“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

    他的语气有些刺耳,是陌生的,她没听过的谢严铭。

    温怀淼摇头。

    已经是事实了,何必知道前因和过程。

    谢严铭嗤笑一声。

    有些烦闷地解了领口最上端的扣子,里面隐约有紫红色的印子。

    他下一秒意识到不妥,想扣回去,看见温怀淼无动于衷的神情,又自暴自弃地撒手。

    谢严铭眼神里透着些许自嘲,“阿淼,你爱过我吗?”

    温怀淼惊讶地抬头看他。

    谢严铭一向是胸有成竹,语气笃定,事事都处理得周全,难得在他眼里看见颓败。

    她更惊讶于他为何这样问,“当然。”

    谢严铭又恢复到他平时的语气,“阿淼,你记得我们上次吵架是什么时候么?”

    温怀淼想不起来,两人极少有争执。

    因为他们脾气都温和,算是别人眼中难得的模范夫妇。

    谢严铭双手指尖相叠。

    “我起先,也喜欢你的温柔,从来不无理取闹。”

    “像小桥流水,后来时间长了,我才品出来,你不闹,是根本不在乎,所以没有情绪波动。”

    “有时候温柔也像水一样,能溺死我,让我窒息。”

    温怀淼听完,算是明白他的意思,她开口,“所以……”

    谢严铭摇头,“没有所以。”

    谢严铭沉默一会儿。

    说得莫名其妙,“是我前女友。”

    温怀淼不知为何,又松了口气。

    谢严铭看穿她所想,“你大概觉得,你可以说服自己,问题不是出在我们的婚姻,是你比不上我和前女友的感情。”

    温怀淼没否认。

    谢严铭叹气,“我和前女友,以前每吵一次架,租的房子就几乎被拆一次。曾经分分合合了十几次,最后折腾够了,她赌气留在国外,我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

    温怀淼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她就哦了一声。

    她耳边又回响起门外听见的嬉闹声。

    嬉闹怒骂,喜形于色,这才是谢严铭的真实情绪。

    谢严铭继续说,“所以遇见你,我觉得称心极了,没有争吵,和和美美。”

    “直到上个月偶然碰见她,我才明白,原来我没有在婚姻里变成熟稳重了,我还是会像个毛头小子,做出不成熟的事情。”

    谢严铭看向她,“阿淼,你看着我。”

    他叹气,“我不是为自己找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我只想告诉你,可能我们就是错了,为了父母高兴,为了家庭和睦,为了呵护卷卷。但从来没有为过我们自己。”

    “你不爱我,我们却浪费对方这么久。”

    谢严铭顿了许久,他的语气变得萧条,“只是卷卷……”

    两人都想到了卷卷。

    温怀淼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起,终于有了泪意。

    两人生活这么久,就算再不相爱,也相互了解。

    她没掩饰,抬手拭了泪。

    “你要想跟她重新开始,我们可以背着卷卷和爸妈,先登记离婚。”

    谢严铭摇头,“我和她不合适,这点我们几年前就明白。”

    “我只是认为,我们有必要停止无爱婚姻,与开始新感情无关。”

    “当然,如果你有离婚需求,随时可以提。”

    谢严铭一路优秀,本科国内顶尖名校,研究生常青藤。

    所以他事业节节高升。

    还远不止,他教卷卷弹钢琴行云流水,教她下棋时步步为营。

    婚姻恐怕就是他少有的瑕疵。

    他容不得瑕疵。

    温怀淼理清思绪,只问了他一句话,“如果今天我不来,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谢严铭的手指在大腿上轻敲。

    “我不想说谎去告诉你一个确切时间,”他停顿片刻,“不会很久,你相信吗?”

    温怀淼轻轻勾唇,露出个不算明了的笑容,“我信。”

    或许谢严铭说得对,他们两人之间,就是无爱。

    所以在卷卷面前,也演得得心应手。

    两人独处时候,没有经过撕心裂肺的争吵,也就没有多少尴尬,气氛和没发生这档事时候差不太多。

    温怀淼回C市以后,就开始恍惚。

    工作恍惚,接卷卷恍惚。

    她不是容易被影响情绪的人,却始终回想着谢严铭问她的那句话,“不相爱,却浪费对方时间。”

    晚上梦里都是谢严铭在说,“你像水一样,让我窒息。”

    她被沉泡在无边无际的水里。

    她想喊喊不出来,窒息的人是我。

    最后被卷卷害怕地喊醒,声音轻轻,“妈妈?”

    上司都看出来她不对劲,开玩笑问她是不是许久没有休年假。

    温怀淼顺水推舟,请了年假,订了机票。

    跟谢严铭打好招呼,让他照顾卷卷几天。

    起飞前收到谢严铭的消息。

    “阿淼,好好谈个恋爱。”

    温怀淼没有回复,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出戏,满纸荒唐而不可言。

    不过两三周,两人已经从恩爱夫妻变成互祝前程的路人。

    婚姻本不就是,爱情变亲情,激情变温情,有情变无情。

    为何到她,平静的六年婚姻,忽然变成没有感情的错误。

    她偏偏生不出一丝挽回的心思。

    而卷卷,曾以为会被他们呵护长大的女儿,再过几年,就要面对破碎的家庭。

    温怀淼开始一遍一遍地想自己过往的三十年里,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她甚至在想,如果当初遇见的不是谢严铭,是不是还会这般荒诞。

    她越想越空洞,只觉得自己灵魂都被抽出来,甚至生出了些错觉,自己不过是个看客,看得是别人的人生。

    冷冷地看自己一路兴趣缺缺,顺着该走的轨迹,丝毫没有偏差地走着。

    “Wen?”

    Giorgio见她许久没说话,有些担忧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温怀淼回了神。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哪些。

    大概是说完了。

    可是她的英语,让她表达不出来更复杂的情绪。

    她笑了笑,“Huaimiao.”

    Giorgio:“……”

    他果断地抿了唇。

    温怀淼耐心教他,或许是因为Giorgio学了三种语言,多说几遍,发音基本上还过得去。

    不像很多外国人,发汉字音那么费劲。

    他有些好奇地看她,“在中文里,Huaimiao是什么意思?”

    温怀淼想了想,“Water.”

    她反问他,“那你呢?”

    Giorgio耸肩,“我妈妈随便取的,她不太懂意大利语,但是早做了准备,要我留下。因为我不是纯种的罗姆人,她带着我流浪,会很辛苦。”

    他补充一句,“尤其是我的眼睛,会出卖我。”

    温怀淼伸手捧了他的脸,“过来。”

    Giorgio凑过来,还是像之前那样,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温怀淼仰头,吻落在他深蓝色的眼睛上。

    他闭着眼睛,睫毛颤动不已。

    她没有说,也不用说。

    她最喜欢他这一双似大海一般的眼眸。

    温怀淼告诉他,“你的名字,在中文里,还有别的意思。”

    Giorgio的眼睛发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温怀淼揉了揉他的卷毛,“Bridge.”

    她又用中文说了一遍,“桥。”

    她吐字极慢,发音清晰,来回说了几次。

    “Giorgio,桥。”

    “桥,Giorgio。”

    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出来两个音的些许相似。

    Giorgio的眼睛更亮了,“You are water, and I am a bridge.(你是流水,我是拱桥)。”

    温怀淼随他喃喃两遍,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头涌动。

    水水桥桥,桥桥水水,像是注定的邂逅。

    更让她感动的是,Giorgio竟然会为这般小的巧合欣喜不已。

    和谢严铭几年过去,从未见他喜形于色。

    而相识不过几天的Giorgio,他的严肃,他的认真,他的难过,他的欣喜,是最真实的画卷,在她面前一一呈现。

    他眼睛里闪着雀跃,最清澈的蓝湾里涟漪点点。

    情和欲是相连的,同样不知所起,却难以掩饰。

    才过去片刻,他显得有些难为情,“你可以……”

    语气是上扬的又犹豫的。

    温怀淼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可以。”

    Giorgio得了许可,起身拉窗帘,走了一半又折回床上。

    温怀淼疑惑地歪头看他。

    Giorgio朝窗外看了看,努嘴示意。

    温怀淼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倒是个良夜。

    几乎无轻云蔽月,弯月低悬而近地。

    Giorgio开口,“我想带你去阳台看月亮。”

    温怀淼愣了片刻。

    她轻笑,没有拒绝他跳脱的请求。

    或许对他而言,又是什么虔诚的信仰。

    之前湿透的睡裙不能再穿,她从行李箱里翻了干净的衣服,看Giorgio只能捡回同样湿透的裤子,皱着眉往腿上套。

    勾勒得他大腿又像那天初见,蓄满了力量。

    温怀淼来了几天,除了下午在阳台上搬把藤椅小憩一会儿,还没在傍晚以后踏足阳台。

    威尼斯的深夜,安静地不似热闹的水都。

    灯火已眠,只剩弯月悬挂,映在远处的海上。

    像是沉默而寂静的深海。

    但细细去听,又能听见水声。

    两人站在被海风侵蚀的锈迹栏杆前。

    温怀淼被他拥着,她的裙摆被风扬着。

    Giorgio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他问她,“你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温怀淼摇头,“我只要卷卷快乐。”

    “你呢?”

    Giorgio的卷发被吹得几乎干了,挡了他的眼眸。

    却挡不住他眼里的光亮,“我想拥有一艘自己的船。”

    “我爸爸以前就是船夫,但他的船是租的。”

    “我可以开着它出海,可以载游客。平时就在船里,看潮起潮落,看日出海鸥。”

    Giorgio指给她看,“你看,如果我有了船,我们可以从钟楼那个方向开出去。在月光下的船里亲吻。”

    温怀淼被他逗笑,却没有露出一丝调侃。

    她早已忘了自己年少时候的梦,那些早已远去,或从未出过过的梦。

    温怀淼抱紧他,“我们现在也可以,在月光下接吻。”

    他就是船,是她的船。

    吻到后来,她只无声地落泪。

    叹自己,叹三十年来的月亮。

    叹无人告诉她。

    不要温顺地走近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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