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怀淼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指,“我和我丈夫,协议分开,但是没有离婚。”
她松开他的手指。
Giorgio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起身了。
摁着她的肩膀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为什么不离婚?”
温怀淼知道他想岔了,大约是以为她受到什么胁迫。
她拍拍在她肩头的手。
她起身将纱帘拉开,让月光满满地倾泄进来。
总算明亮许多。
温怀淼不想在幽暗的环境里说。
她已经心头发闷。
她回到床上用被子裹了自己,盘坐着。
Giorgio的唇又抿得极紧,他别过头不看她。
“你不想说,不用说。”
温怀淼摇头,“我想跟你说,你想听吗?”
Giorgio点头,“我想了解你。”
温怀淼的生活其实很枯乏,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她过去的三十年里,说得好听些,是顺风顺水。说得难听些,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温怀淼从小性格就静,谁见了都夸一声文静懂事。
因为坐得住,一路都是重点班过来的。
和戴窈窈在高考前疯了一样学,还没考上重本不得不出国相比,她轻轻松松上了个国内重点院校,而且就在C市本市。
虽不是顶尖院校,但找个还算不错的工作绰绰有余。
温怀淼运气好,大三时候陪室友去投简历,就找到了门槛颇高的实习单位。
因为她人静,事不多,正好有人离职,她实习期还没结束就签了留用。远比一众到了大四一边海投一边写论文的同学们要轻松百倍。
毕业后更没有室友选择工作时,对背井离乡的困扰。
她顺顺当当留在父母身边。
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没什么过往感情史,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听父母的相了亲。
说是相亲,她运气也不赖。
与许多人遇见难以忍受的相亲对象相比,谢严铭算得上优质单身青年。
而且不算正式相亲,他是母亲上司家的孩子,公司团建时候可以带家属,恰逢温怀淼感冒初愈被母亲念叨泡温泉有益。
而谢严铭刚与决定留在美国的前女友分手,被父亲拖出来散心。
两人见面才发现,都是C市长大的,原来是不同班的高中同学,曾同在培优班,算有点头之交。
谢严铭谈吐不凡,家教良好,长相不错,事业有成。
温怀淼性格温婉,感情清白,家里都在本地,工作稳定工资还算可观。
被家里催的烦了,两人相处不到半年,也没出现过什么矛盾,就顺理成章领了证。
婚后两人没刻意说过孩子的事情,却自然而然怀上了卷卷。
不像远在美国的戴窈窈,为了生宝宝夫妻两人都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医院。
谢严铭父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卷卷是女孩,就当公主来养,没有给过温怀淼半点传宗的压力。
他们工作忙,两边父母就轮换着接送卷卷上幼儿园。
直到谢严铭工作更上一层,要调去旁边D市分公司任职。
温怀淼什么都没说,主动申请调了清闲点的岗位,把卷卷照顾得丝毫不受影响。
谢严铭则每周末要花六个小时开车往返两市。
从半年前开始,他周末也忙得应酬,回来的少了。
温怀淼知道他接了个大项目,没催他,只不过卷卷想爸爸。
那天卷卷感冒了,格外想他,哭着喊着要找爸爸。
温怀淼怕她喊得喉咙哑了,再发起烧来,给她裹了毯子,就开车去了D市。
在公寓门前,她就听见里面一男一女的嬉闹声。
“铭哥,你别闹了。”
谢严铭的声音与往常很不一样,带着一腔笑意和调侃。
“刚才是谁说的,嗯?”
温怀淼愣了愣,牵着卷卷又下了电梯。
“卷卷,爸爸家里有同事,等他忙完工作,让他下来接卷卷好不好呀?”
卷卷闹累了,听见爸爸会来接,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温怀淼犹豫许久,看了眼昏昏欲睡还强打精神的卷卷。
在车里给谢严铭发了消息,没提她听见的,说她们到他公寓楼下了,卷卷生病了想见他。
谢严铭很快下楼,避着她的眼神不看,只弯腰温柔地把卷卷从副驾上抱下来,一边哄她一边带她们回了公寓。
公寓里被收拾过,仿佛刚才是温怀淼的错觉,他处理得极好,没让她和那个女人碰了面。
卷卷趴在他肩头几乎睡着了,“爸爸,你刚刚还在工作呀?怎么不回来看我。”
谢严铭终究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
“爸爸错了,忙完这一阵带你去迪士尼好不好?”
两人等卷卷睡了,轻声关了房门。
温怀淼垂眸不说话。
谢严铭没把她当傻子糊弄。
“卷卷还小,”他顿了顿,“是我的错,你要是想离婚,等卷卷大一点,由她选择。”
卷卷是温怀淼带大的,几乎可以说,等于把卷卷给了她。
只不过她没想到,他提离婚提得这么直接。
前两周两人相见,还和和睦睦,他知道她一个人带卷卷辛苦,买了要排队许久的糕点,三人看着电视吃得其乐融融。
温怀淼却松了口气。
她更不善于跟人争辩,他要是说原谅之类的话,反而是种侮辱了。
谢严铭看她一眼,继续说,“卷卷也是我女儿,我每周还是会回来看她。D市任期结束,你要觉得尴尬,我可以继续申请留在这里。”
温怀淼低着头,语气平缓,“随你。”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以往他们话虽不多,一起待着的时候,也不是各自玩手机。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气氛还算温馨。
只不过上一次夫妻之事,温怀淼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他开车回来辛苦,总是有些疲惫之态,两人陪卷卷玩游戏,又哄她睡觉。
有时候温怀淼洗完衣服回来,他就已经睡着了。
如今这般沉默,也不知遂了谁的意。
许久,谢严铭才近似讽刺地开了口,“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
他的语气有些刺耳,是陌生的,她没听过的谢严铭。
温怀淼摇头。
已经是事实了,何必知道前因和过程。
谢严铭嗤笑一声。
有些烦闷地解了领口最上端的扣子,里面隐约有紫红色的印子。
他下一秒意识到不妥,想扣回去,看见温怀淼无动于衷的神情,又自暴自弃地撒手。
谢严铭眼神里透着些许自嘲,“阿淼,你爱过我吗?”
温怀淼惊讶地抬头看他。
谢严铭一向是胸有成竹,语气笃定,事事都处理得周全,难得在他眼里看见颓败。
她更惊讶于他为何这样问,“当然。”
谢严铭又恢复到他平时的语气,“阿淼,你记得我们上次吵架是什么时候么?”
温怀淼想不起来,两人极少有争执。
因为他们脾气都温和,算是别人眼中难得的模范夫妇。
谢严铭双手指尖相叠。
“我起先,也喜欢你的温柔,从来不无理取闹。”
“像小桥流水,后来时间长了,我才品出来,你不闹,是根本不在乎,所以没有情绪波动。”
“有时候温柔也像水一样,能溺死我,让我窒息。”
温怀淼听完,算是明白他的意思,她开口,“所以……”
谢严铭摇头,“没有所以。”
谢严铭沉默一会儿。
说得莫名其妙,“是我前女友。”
温怀淼不知为何,又松了口气。
谢严铭看穿她所想,“你大概觉得,你可以说服自己,问题不是出在我们的婚姻,是你比不上我和前女友的感情。”
温怀淼没否认。
谢严铭叹气,“我和前女友,以前每吵一次架,租的房子就几乎被拆一次。曾经分分合合了十几次,最后折腾够了,她赌气留在国外,我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
温怀淼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她就哦了一声。
她耳边又回响起门外听见的嬉闹声。
嬉闹怒骂,喜形于色,这才是谢严铭的真实情绪。
谢严铭继续说,“所以遇见你,我觉得称心极了,没有争吵,和和美美。”
“直到上个月偶然碰见她,我才明白,原来我没有在婚姻里变成熟稳重了,我还是会像个毛头小子,做出不成熟的事情。”
谢严铭看向她,“阿淼,你看着我。”
他叹气,“我不是为自己找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我只想告诉你,可能我们就是错了,为了父母高兴,为了家庭和睦,为了呵护卷卷。但从来没有为过我们自己。”
“你不爱我,我们却浪费对方这么久。”
谢严铭顿了许久,他的语气变得萧条,“只是卷卷……”
两人都想到了卷卷。
温怀淼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起,终于有了泪意。
两人生活这么久,就算再不相爱,也相互了解。
她没掩饰,抬手拭了泪。
“你要想跟她重新开始,我们可以背着卷卷和爸妈,先登记离婚。”
谢严铭摇头,“我和她不合适,这点我们几年前就明白。”
“我只是认为,我们有必要停止无爱婚姻,与开始新感情无关。”
“当然,如果你有离婚需求,随时可以提。”
谢严铭一路优秀,本科国内顶尖名校,研究生常青藤。
所以他事业节节高升。
还远不止,他教卷卷弹钢琴行云流水,教她下棋时步步为营。
婚姻恐怕就是他少有的瑕疵。
他容不得瑕疵。
温怀淼理清思绪,只问了他一句话,“如果今天我不来,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谢严铭的手指在大腿上轻敲。
“我不想说谎去告诉你一个确切时间,”他停顿片刻,“不会很久,你相信吗?”
温怀淼轻轻勾唇,露出个不算明了的笑容,“我信。”
或许谢严铭说得对,他们两人之间,就是无爱。
所以在卷卷面前,也演得得心应手。
两人独处时候,没有经过撕心裂肺的争吵,也就没有多少尴尬,气氛和没发生这档事时候差不太多。
温怀淼回C市以后,就开始恍惚。
工作恍惚,接卷卷恍惚。
她不是容易被影响情绪的人,却始终回想着谢严铭问她的那句话,“不相爱,却浪费对方时间。”
晚上梦里都是谢严铭在说,“你像水一样,让我窒息。”
她被沉泡在无边无际的水里。
她想喊喊不出来,窒息的人是我。
最后被卷卷害怕地喊醒,声音轻轻,“妈妈?”
上司都看出来她不对劲,开玩笑问她是不是许久没有休年假。
温怀淼顺水推舟,请了年假,订了机票。
跟谢严铭打好招呼,让他照顾卷卷几天。
起飞前收到谢严铭的消息。
“阿淼,好好谈个恋爱。”
温怀淼没有回复,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出戏,满纸荒唐而不可言。
不过两三周,两人已经从恩爱夫妻变成互祝前程的路人。
婚姻本不就是,爱情变亲情,激情变温情,有情变无情。
为何到她,平静的六年婚姻,忽然变成没有感情的错误。
她偏偏生不出一丝挽回的心思。
而卷卷,曾以为会被他们呵护长大的女儿,再过几年,就要面对破碎的家庭。
温怀淼开始一遍一遍地想自己过往的三十年里,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她甚至在想,如果当初遇见的不是谢严铭,是不是还会这般荒诞。
她越想越空洞,只觉得自己灵魂都被抽出来,甚至生出了些错觉,自己不过是个看客,看得是别人的人生。
冷冷地看自己一路兴趣缺缺,顺着该走的轨迹,丝毫没有偏差地走着。
“Wen?”
Giorgio见她许久没说话,有些担忧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温怀淼回了神。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哪些。
大概是说完了。
可是她的英语,让她表达不出来更复杂的情绪。
她笑了笑,“Huaimiao.”
Giorgio:“……”
他果断地抿了唇。
温怀淼耐心教他,或许是因为Giorgio学了三种语言,多说几遍,发音基本上还过得去。
不像很多外国人,发汉字音那么费劲。
他有些好奇地看她,“在中文里,Huaimiao是什么意思?”
温怀淼想了想,“Water.”
她反问他,“那你呢?”
Giorgio耸肩,“我妈妈随便取的,她不太懂意大利语,但是早做了准备,要我留下。因为我不是纯种的罗姆人,她带着我流浪,会很辛苦。”
他补充一句,“尤其是我的眼睛,会出卖我。”
温怀淼伸手捧了他的脸,“过来。”
Giorgio凑过来,还是像之前那样,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温怀淼仰头,吻落在他深蓝色的眼睛上。
他闭着眼睛,睫毛颤动不已。
她没有说,也不用说。
她最喜欢他这一双似大海一般的眼眸。
温怀淼告诉他,“你的名字,在中文里,还有别的意思。”
Giorgio的眼睛发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温怀淼揉了揉他的卷毛,“Bridge.”
她又用中文说了一遍,“桥。”
她吐字极慢,发音清晰,来回说了几次。
“Giorgio,桥。”
“桥,Giorgio。”
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出来两个音的些许相似。
Giorgio的眼睛更亮了,“You are water, and I am a bridge.(你是流水,我是拱桥)。”
温怀淼随他喃喃两遍,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头涌动。
水水桥桥,桥桥水水,像是注定的邂逅。
更让她感动的是,Giorgio竟然会为这般小的巧合欣喜不已。
和谢严铭几年过去,从未见他喜形于色。
而相识不过几天的Giorgio,他的严肃,他的认真,他的难过,他的欣喜,是最真实的画卷,在她面前一一呈现。
他眼睛里闪着雀跃,最清澈的蓝湾里涟漪点点。
情和欲是相连的,同样不知所起,却难以掩饰。
才过去片刻,他显得有些难为情,“你可以……”
语气是上扬的又犹豫的。
温怀淼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可以。”
Giorgio得了许可,起身拉窗帘,走了一半又折回床上。
温怀淼疑惑地歪头看他。
Giorgio朝窗外看了看,努嘴示意。
温怀淼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倒是个良夜。
几乎无轻云蔽月,弯月低悬而近地。
Giorgio开口,“我想带你去阳台看月亮。”
温怀淼愣了片刻。
她轻笑,没有拒绝他跳脱的请求。
或许对他而言,又是什么虔诚的信仰。
之前湿透的睡裙不能再穿,她从行李箱里翻了干净的衣服,看Giorgio只能捡回同样湿透的裤子,皱着眉往腿上套。
勾勒得他大腿又像那天初见,蓄满了力量。
温怀淼来了几天,除了下午在阳台上搬把藤椅小憩一会儿,还没在傍晚以后踏足阳台。
威尼斯的深夜,安静地不似热闹的水都。
灯火已眠,只剩弯月悬挂,映在远处的海上。
像是沉默而寂静的深海。
但细细去听,又能听见水声。
两人站在被海风侵蚀的锈迹栏杆前。
温怀淼被他拥着,她的裙摆被风扬着。
Giorgio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他问她,“你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温怀淼摇头,“我只要卷卷快乐。”
“你呢?”
Giorgio的卷发被吹得几乎干了,挡了他的眼眸。
却挡不住他眼里的光亮,“我想拥有一艘自己的船。”
“我爸爸以前就是船夫,但他的船是租的。”
“我可以开着它出海,可以载游客。平时就在船里,看潮起潮落,看日出海鸥。”
Giorgio指给她看,“你看,如果我有了船,我们可以从钟楼那个方向开出去。在月光下的船里亲吻。”
温怀淼被他逗笑,却没有露出一丝调侃。
她早已忘了自己年少时候的梦,那些早已远去,或从未出过过的梦。
温怀淼抱紧他,“我们现在也可以,在月光下接吻。”
他就是船,是她的船。
吻到后来,她只无声地落泪。
叹自己,叹三十年来的月亮。
叹无人告诉她。
不要温顺地走近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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