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在一个稍显偏僻的幽静小巷。
可以看出来,威尼斯当地人为蜂拥的游客做出了让步,商业街和居民区泾渭分明,这一片长得都很类似的小楼,都是居民区。
全部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铁栅栏围起来的院落。
院落里摆着一张咖啡桌,凳子已经被翻上去,搁在桌子上了。
Giorgio直到进了院落,上了几节台阶,才把她放下来,或许是居民区的地势高一些,漫进来的海水,只覆了浅浅一层在门口的平台上,几乎就在最后一节台阶徘徊。
他把她的行李箱也放下来。
从刚才的巷口走到这里,起码有三五分钟,七拐八拐穿了好几个巷子。
Giorgio一个人承载了她和箱子的全部重量。他后来身上越来越热,呼吸起伏也变快了,终究是一声不吭地把她扛回来了。
除了中间几次她湿漉漉他也湿漉漉,她往下滑,他用力一颠又撑着她上去,卡在他的肩头。
他才沉声,“Be careful.”
此刻他站在门前,扯开雨衣揉成一团,露出里面穿的黑色上衣,同样湿透了,因为把她的腿裹进去,他的雨衣就不密实了,雨水飘摇着灌进来。
上衣紧绷绷地贴着他的肌肉,尤其是他右肩扛温怀淼的地方,皱得让他肩膀都舒展不开,他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头,短短的袖子那一截鼓起来一团肌肉。
他开了铁门,拎着箱子径直上二楼,身上淌的水在地上留了一条水迹。
温怀淼走得慢,一边甩雨伞上面的水。
就二十来节台阶,Giorgio早已经开了门等她。
Giorgio看她走得温吞,又沉默不语,担心是不是弄伤了她。
其实一路上在那种环境下,也没法言语。周遭无人,要想讲话却是很难听清的,只有哗哗的水声和雨点砸落伞上的声音,不断冲击小巷里长着青苔的斑驳墙面,又涌向他们。明明踩着陆地,却有种要被暗流卷走之感。
想到这儿,他看向温怀淼的蓝色眼睛里不由得透着担忧,“Are you ok?”
温怀淼摇头,没说自己小腿腹在打颤,大概是平时运动少了,被他扛起来时候又浑身紧绷。
相比之下,刚才当苦力的Giorgio丝毫不见颓势。
看她踱上来,他手掌摆了摆,“Come in.”
自己先进去和饭厅里坐着的一对情侣打招呼。
温怀淼订的时候就看见是其中一间房,早知道有合住人。
是一对乌克兰小伙和越南姑娘的组合。
大概是全世界都会说中文的“你好”,温怀淼再次听见两个不同口音的“你好”。
她同样回了句“你好”。
他们举了举买的当地啤酒,“你想喝吗,我们可以share。”
又看见温怀淼身上淌的水,善意发笑,“你或许可以等会儿再来。”
温怀淼笑着点头,Giorgio替她开了房间门,把钥匙放在她手心。
她粗粗打量了一眼,跟网上看得图片差不多,想想外面干净的地板,Giorgio把自己的民宿打理得不错。
Giorgio刚脱了雨靴,把靴子里的水都倒进浴室的排水口里。
海水冲上地面,已经是掺着沙粒的黑水了。
他起身拿地板刷和清洁剂,才看见温怀淼倚在门口,手上搭着毛巾。
作为“房东”的Girogio弯腰把浴室的地板洗刷一通,跟她保证,“是干净的。”
温怀淼不在意,出来旅游就是这样,这间民宿已经比她想象中干净许多。
Giorgio放下刷子看她,出门以后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怀淼点头,“那我洗完澡再把护照给你登记?”
Giorgio说了好,替她关了门。
本来雨季就潮湿,温怀淼把水温开得热,出来看见,整个浴室里都是浓得散不去的水雾。
她头发不长,刚过了肩,属于软又黄的发质,平时干得很快。怕Giorgio等久了,一边擦头发一边出来。
那一对情侣笑声不断,Giorgio就自己独自坐在偏厅的凳子上。
看样子他已经把室内被他们一路走过,逶迤的水迹处理好了,拖把立在旁边的墙边,他拎着拖把起来。
可能是因为长手长脚地坐在那儿显得有些可怜。
此刻再看他,已经没了指责温怀淼的严厉模样,一头卷发被浇湿了贴在额头上,半干不干地蓬乱着,像个电影里中世纪欧洲农场主家里的漂亮孩子。
他坐在那儿看着有点困倦,温怀淼走到他面前时候,他正在揉眼眶。
起来时候又带倒了立在一旁的拖把,温怀淼有点想笑。
他跟在温怀淼后面,站在房间门口。
看她护照页的照片,又对了对她本人。
温怀淼那张照片已经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扎着丸子头照的。
现在发尾微卷的披肩发半湿地散在肩头,又挡了些脸侧的曲线。
或许是亚洲人的五官总是过于相似,Giorgio看了两眼才拿起手机拍护照页。
温怀淼瞥了一眼,这年头还在用iPhone4的真不多。
尤其是屏幕还碎了的。
Giorgio最后拿了张单子让她签字。
用笔在tax那里画了个圈,又在fee那里画了个圈。
告诉她,“这里是城市税,还有我老板规定,9点以后到要交晚到的服务费,30欧。”
可能是对让她交费有点不好意思,他深蓝色的眼眸垂了垂,“我发邮件提醒过你要9点以前到的。”
说完他把Airbnb那个页面找出来给温怀淼看。
温怀淼不说话,他以为她不愿意付额外的费用。
他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又不自在地把圆珠笔后面摁得来回响,“我不是老板,我说了不算。”
温怀淼对多交30欧没有一点意见,她之前一直以为Giorgio是房东。
民宿的概念本来就是直接入住民居,听戴窈窈说有时候还会和房东合住,或者遇见很懒的房东,直接把钥匙放在门口密码箱。
没想到Giorgio的老板都已经这么商业化管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拿了现金放桌上,“但是我以为你就是房东。”
说完她伸手拿过笔,低下头签字,湿漉漉的发丝从耳侧后松了一撮,在脸上映了一道温柔的阴影。
“我?”Giorgio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疑惑。
温怀淼抬眼看他时候,他正瞪大着眼睛,深蓝色的眼睛里水汪汪的。
再一细看,原来是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明晃晃地掉进他眼眸里。
外国的人五官轮廓立体,表情到位,瞪眼瞪得硬是挤了道抬头纹。
看温怀淼看他,他的表情松懈下来,耸了耸肩。
他是真的不爱笑,明明语意是开玩笑的,就只扯了扯嘴角,“我也想当老板。”
“我老板,有六个房子,”他伸了整个手掌,外加一根食指,“但是他还有个餐厅,太忙了,让我替他管理房子。”
“So,”他说完顿了顿,又觉得没什么可以解释的了,“我不是老板。”
他还没走到走廊就接了个电话,意大利语说话似嘟哝,他没说几句话又折回来。
把带有温度的手机递给温怀淼,“我老板。”
温怀淼拿起来,他的手机还有些潮意,不知道是他手心的汗还是大雨中被泡了。
他老板的英语跟他差不多,都带着浓浓的意大利口语,在电话里尤其听不清。
大意是让她有什么需求都和Girogio提,希望她入住愉快,另外威尼斯的雨季要注意安全。
显然是她这位让Giorgio冒洪水去接的客人,被老板列为“特别关照”用户,生怕她再出什么事。
温怀淼一直都是生怕给人惹麻烦的,她苦笑着又转头看了眼外面潺潺的雨,可能真是在菲乌米奇诺机场转机时的那场大雨,隔着玻璃浇得她恍惚。
照她以往的性格,她早先就会把入住要求读清楚,绝不会晚过要求时间。
许久没出门旅游,反而没了所谓的仪式感,以往出门散步都要算着时间回家关火。
她甚至除了酒店和机票,都没有订任何的线路。
或许这才是潜意识里选择水城的初衷,彻底把原本细致到一字一句的自己卷成纸团,塞进漂流瓶里,任海水冲刷带走。
有时候迈出一步不难,难的是能接受的结果。
比如今晚这样的事情,如果Giorgio不坚持找到她,或许她就只能在旁边餐厅过夜。
“嘿,”Girogio手里还勾着那串钥匙,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带出一串细响,“你同意吗?”
温怀淼听着有点儿刺耳,眼前闪过的金属光影让她恍神。
Giorgio的唇还在一张一合,他的唇算厚的,这个距离她才看见,原来他下唇中间也点儿沟,微微往中间陷,和下巴上的竖沟几乎连成一条线。
在灯下如明暗侧写。
温怀淼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可能是着凉了有些头疼。
“Sorry,你再说一次?”
这回换Giorgio揉了揉眉心,他有些犹豫不决,“我……其实你不同意没关系。”
温怀淼摇头,“我真的没有听清楚,我有点头疼。”
Giorgio嗓音愈发低沉,“我是说,我老板担心我回不去,你知道的,外面全淹了。如果可以,我能不能今晚住这里,就在外面沙发上。”
“当然我要征求你们同意,还有外面的couple。”
温怀淼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小幅度抿嘴笑了笑,“没关系,如果打扰到你们,我可以游回去。”
他做了个划水的动作,手中的钥匙又是一阵细响。
温怀淼蹙了眉,他因为她淌水困于此,却要谨小慎微地询问她的意见。这种感觉还不如初见面时候,他责备她不知安全在桥上滞留的严厉模样,让她心里舒服。
她试图安慰他,“当然没问题,本来就是我的错,你……”
她还未说完,Giorgio就连道了两声谢。
转身出去,大约是询问那对情侣意见。
温怀淼弯腰收拾自己的衣服,把靠近箱子边缘,被洇湿的衣服抽出来放一边,打算一会儿一起吹干。
起身时候,她又感觉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头疼得有感冒迹象。
等吹干头发时候出来,外面昏暗,就留了一盏走廊夜灯。
旁边的卧室里隐约听见嬉闹声,她细细辨认一下,应该是一男一女的声音,那对情侣都在房间里。
浴室的毛玻璃上映出黄澄澄的光,想来是Giorgio留下来了。
餐桌旁边就是冰箱和厨房。
她开灯以后适应了一下明暗变化,把写着Free的食材都拣出来。
心不在焉地洗完了番茄,才发现能用食材确实不少,意大利不愧是欧洲国家里中国饮食传播最广的一个,马可波罗当年吃过的饺子,在意大利也能看见西洋化的模样。
她挽起睡衣袖子,洗了番茄,待水开了下了一把意粉。
想了想,走到外面看了眼浴室,又多下了一把。
她做得还是中餐那一套,用橄榄油炒了培根,又把番茄炒出汁。
锅里滋滋的声音和抽油烟机的声音,让她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回头去冰箱拿鸡蛋的转身,几乎撞在Giorgio身上。
他先开口说了“Sorry”,卷发还是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了件t恤,比之前淋湿的那件还紧绷。
温怀淼下意识低头,他正赤着脚,短裤下露出腿毛卷曲的结实小腿。
他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温怀淼先拿东西。
随后他自己拿了面包和啤酒,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
“嘿,”温怀淼喊他,“你的。”
她把盛好的意粉放在他面前。
一人一盘,她在对面坐下来。
Giorgio有些意外,“我?”
他瞪大的蓝眼睛里蒙了层光,漾的是未关的抽油烟机上暖黄色的光。
温怀淼替他找了个理由,“感谢你今天救了我,试试?”
起初他还有些拘谨,用叉子转了几圈,吃了几口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其他地方的礼仪俱到,生得又漂亮,虽然不是纯种白人的相貌,却颇有绅士之态。唯独吃饭,也可能是饿极了,才像个孩子。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Giorgio几乎吃完整盘意粉时候,大约是噎着了,抬眼拿啤酒杯,才想起来,“你要来点吗?”
温怀淼有点犹豫。
他似乎觉得承了温怀淼的情,想投桃报李。
“很好喝的,这都是我买的,定期补充。很多客人都喜欢这种啤酒,算是威尼斯特色了。”
温怀淼笑着应承了。
他又想起来什么,“对了,那对couple也同意我睡这里,我保证不打扰你们,明天一早我就离开。”
温怀淼半开玩笑,“你可以睡晚一点儿起来,我们也不介意。”
Giorgio摇头,他这会儿头发干了不少,卷发随着他动作晃。
“我还要工作。”
温怀淼理解成他还要去其他民宿接客人和办退房。
她点头,起身把自己的盘子洗了。
Giorgio还坐在原处,打了个哈欠,再次揉了揉眼睛。
看见她要回房间,礼貌地说了句,“晚安。”
初见时他的声音就觉得过于低沉,带着一股困倦之意。现在听出来了,这句晚安说的,原来才是他真正困的声音,配上他蓬松的卷发,像个问母亲讨糖吃的孩子。
温怀淼心里好笑,“好吃吗?”
Giorgio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他日常生活中极少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顿了几秒才想好措辞。
“跟那几家亚洲餐厅一样棒。”
“谢谢,”温怀淼带了杯水回去,“晚安。”
就着温水把感冒药吃了,温怀淼想,有时候习惯性地细致也不是坏事。
只是没料到第一天就用上了。
或许是时差原因,她躺了许久,丝毫没有睡意。
一向管用的感冒药也失效了。
起先还听见外面有细微的动静,现在只有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通过地上门缝看也丝毫没有光亮,不知道几点了。
她再次翻了个身,还是下床看了眼时间,2:15 a.m.
手机能跟着时区自动变化,而她一成不变的生物钟却不能。
她轻手轻脚出去上了洗手间,回来时候在门口驻足片刻。
Giorgio的呼吸声跟钟表滴答声一样轻。
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腿脚都搁不下,吊在沙发扶手上,却睡得沉沉。
回房间以后,她似乎受了他睡眠气息的传染,感受到困意来袭。
窗不能开,她只觉得头闷气短。
不知道哪儿来的安全感,把门开了一条小缝,这回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门外的风卷动窗纱,来回飘荡。
天花板上映着树影和水波纹,四处是风,四处是水,四处在荡漾。
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只觉得眩晕,迷迷糊糊觉得还没从白天那艘船上下来。
船没靠岸,却慢慢往水中溺了,她只能静静坐着,靠着船舷,看着岸上的风景和海中的白浪,变成无边无际的幽碧色的海底,无法动弹。
船舱内的水渐渐淹过她的脚踝,小腿,腰腹和脖颈。
她几次呼喊都发不出来声,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满面都是水,水草已经拂在她的脸颊上了,缠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挣扎。
又看见下船时候的蓝眼睛船员,隔着很远的距离冲她伸了手,一脸焦急,她却怎么也够不着。
“Wake up!”
温怀淼猛地一睁眼,再次看见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像是刚才遥不可及的船员。
她似乎又能呼吸了,大口地喘气。
再细看,蓝眼睛下面是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唇,一道竖沟分割了下巴,一个男人跪在她床头,柔软的刘海乱蓬蓬地,面露焦急之色。
她启唇发现自己嗓音喑哑。
“Gior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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