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的黑暗，唯有站立在黑暗中心的自己是确定的存在。这种缥缈虚无的感觉对中岛敦来说并不陌生，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是自己的梦境。
色彩斑驳的玻璃花窗在他眼前浮现出来，那是他无论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都很熟悉的孤儿院的布景，随后院长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他面前，如高塔一般耸立着。中岛敦明白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被埋入冷土的幽灵，他面容模糊，仍旧使中岛敦本能地害怕，却不再恐怖得令人退缩。
在对方发话之前，敦如此说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现在的我已经能够拯救他人，我有这样的力量和觉悟，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现在的我有活下去的价值。”
这个威严的身影一言不发，在敦的面前逐渐黯淡，最终消散。院长虽然仍时常出现在中岛敦的幻觉中，却已经不再是他的梦魇。
中岛敦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出现的幻影却令他双目欲裂——L的身影忽然显现，刹那间所有黑暗似乎都被收束到她漆黑的眼中，她站在中岛敦面前，仿佛伫立于黑暗的深渊。她以无比冷酷的声音说道：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给予你生存意义的那个人已经舍弃了你，你还认为自己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中岛敦的心跳冻结了，黑暗像瀑布一样向下滑落，中岛敦堕入无尽的虚空中，他挣扎着想要返回地面，却抓不住任何可供依附的东西。他冲着逐渐远去的那个人喊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在“咔哒”的声响后，中岛敦从梦中惊醒，睁眼便看见泉镜花一脸担忧地注视着他：“没事吧，敦？”
中岛敦发现自己正躺在壁橱里，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中的幻觉。他像经过战斗般喘着气，额角已有了薄薄一层虚汗。他稍微笑了一下，但有些勉强：
“没事的，镜花，只是做了个噩梦。抱歉吵到你了。”
在得知院长过世那天，L曾宽慰过敦说“要让院长成为你的力量和意志，不要让他成为你的地狱和梦魇”，然而如今L却成为了他的梦魇。
泉镜花跪坐在壁橱门口，静静看着他。因为一直以来共同行动的关系，镜花将敦的反常都看在眼里——从L离开侦探社那一刻起。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没关系，我已经醒了。刚才太宰先生发来消息，侦探社……要开作战会议。”
眼下的危机并未解除，侦探社的大家都清楚现在的横滨仍处于岌岌可危的状况，会议室中一反常态地提早坐满了人，而召集大家开会的太宰治反倒不是最早到的那一个。中岛敦摊开笔记本，因为过于严肃的气氛而有些不知所措。社长福泽谕吉坐在上首，其他社员依次列坐，如同宣布进入了全员备战状态。
太宰治环视了一下四周，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既然大家都差不多明白了现在的状况，我就长话短说了。此次会议的指向是，如何应对‘鼠’的下一步计划。”
国木田皱着眉头：“现在还不清楚首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异能力，也不清楚敌方的藏身之所，更不可能预测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且……”
他不由停顿了一下，而太宰治接上了他未完的话：“而且L小姐现在在‘鼠’的那一边，也就是说，敌人已经掌握了侦探社社员的异能力。”
会议室陷入沉默，谷崎润一郎绞着手指握紧拳头：“也就是说，我们完全陷入了被动状态。”
“由于对敌人知之甚少，所以我们的突破点只有一个——曾与大家共事过的L小姐。”
太宰治的发言引来了所有人惊诧的目光，而太宰治则从容不迫地微微垂下了眼，眼中的情绪不可洞察：“所以，这次会议实际上是针对L小姐的作战会议。”
沉默之后，国木田先开了口：“你的意思是有对付L的办法吗？”
“因为L小姐的能力很特殊，所以我对此一直进行着观察。”太宰治将写字板翻过来，上面已经写好了文字，“这是通过已知情报分析出来的结果。第一，自身无重量，但不能将触碰的人或物品无重量化，入侵白鲸的那一次，L小姐虽然能够靠着鸟群升空，但无法携带任何武器。”
“第二，与动物交流的能力。虽然这一点很可怕，但L小姐对动物施加的影响是有限的，不必担心整个横滨的飞鸟都变成她的监视系统。”
“第三，剑术。第四，暗杀术。”太宰治皱了皱眉，“这两项就像未知源头的魔力一样难对付，但总的来说还是一种技术。”
见识过L战斗的谷崎表示不解：“但是，L小姐的剑可是连那个芥川的【罗生门】都可以斩断的。”
“斩断【罗生门】的并不是剑本身，”太宰治回答说，“而是附着在剑刃上的一层物质，那层物质几乎是透明的，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但普通的剑本身是不可能斩断异能的，即便具有这个锋利程度也没有不被折断的坚韧程度，而直到现在为止，L小姐的剑还未断过一次。所以她是凭这项能力改造了武器，这是唯一的解释。”
国木田翻看着手账上自己关于L的记录：“这就是她的异能？”
出人意料的，太宰治否定了他的猜测：“不是。L小姐说过，她没有异能。”
面对着国木田惊讶而疑虑的眼神，太宰治解释说：“是真的，她没有说谎。”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的话……”国木田即便不相信太宰治，也不能不相信【人间失格】。但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那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太宰治清楚国木田的意思是“是什么”，他一脸松懈地摊了摊手：“谁知道呢，L小姐是幽灵也说不定？”
在他的注视下，国木田毫不意外地打了一个寒颤。
福泽谕吉审视着会议桌上的状况，询问到：“太宰，你的对策是？”
“虽然L小姐很强，但她有一个弱点。与组合战斗的时候，L小姐很忌惮那个洛夫克拉夫特，并且避免与菲茨杰拉德交手，结合她的战斗方式，L小姐应该对强力型的对手感到苦恼。”太宰治敲了敲手指。“所以对应侦探社的现有力量，敦的话，L小姐太熟悉你的战斗方式，所以是贤治。”
虽然L叛逃已是既成事实，但太宰治分配作战人员的行为仍让侦探社的大家有些不适。然而被点名的宫泽贤治举起了手，蓝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我知道了！遇到L小姐的时候我会像真的一样和她战斗。”
贤治的发言令人惊讶，对面的与谢野晶子不由问道：“你说的‘像真的一样’是什么意思？”
金发的少年一脸天然：“因为L小姐是侦探社派过去的卧底啊，如果不演得像真的一样会被怀疑的吧？”
会议室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气氛却更加冰冷。贤治虽然一贯有着乡村少年不谙世事的淳朴，但也反应了过来：“哎，所以L小姐其实并不是卧底吗？我还以为是大城市的时髦做法……”
一直没有说话的乱步今天反常地没有一边开会一边吃零食，他用罕有的严肃口吻打断了贤治：“如果事情像你认为的那样，L是侦探社的卧底，我们今天就没有开作战会议的必要了。”
贤治低下了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贤治的这番话让本就不留余地的作战会议变得更加沉重，中岛敦的眼神完全涣散，太宰治用隐隐有些变化的声线接着说：“贤治担任主力，国木田君担任辅助，没问题吧？”
“我明白了。”国木田合上手账，在心里咬了咬牙：“我会代表侦探社惩治这个叛徒的。”
直到会议结束，那股消沉的气息仍然徘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太宰治关上会议室的门，转身对上了江户川乱步，他的手里重新抱上了零食。
“真是令人丧气的会议，”乱步啃着甜甜圈，速度之快仿佛在拼命补回刚才缺少摄入的卡路里，“这样真的好吗？特地把大家召集过来，在下一轮战争开始前打压士气。光是敦的话，看起来都要崩溃了吧。”
乱步的双眼眯成了两道缝，但太宰治却看着他回答：“因为敦太单纯了，而只有召开正式的作战会议，L小姐才会成为侦探社真正的‘敌人’。”
乱步明了他话中的含义，他的嘴角还粘着甜食的残屑，罕见地像是叹了口气：
“我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当时事发突然，我也以为她真的叛离了侦探社。但是事后回想，L如果来真的话，国木田已经成为杀害那些孩子的‘凶手’，而且只要她愿意，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没必要继续执行‘自相残杀’计划，以L的能力，想要杀掉两边的首领也不是不可能。”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我早就应该发现的。”
太宰治的回答让乱步有些吃惊：“这么说来，你也被蒙蔽了吗？其实在会议之前，社长告诉了我一件事——你还记得L在加入侦探社前与社长的秘密谈话吗？”
在“食人虎”调查事件后，太宰治邀请L加入侦探社。在进行对中岛敦的入社测试前，L与福泽谕吉进行了两小时的秘密谈话，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谈话的内容。
“社长告诉我，他与L谈妥的其中一条是，L可以采取侦探社名义之外的自由行动，但需要向社长报备。L在社长昏迷期间留下了一封信，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因为与福泽谕吉订立了特殊协议，所以L所执行的有关中条家的任务并不记录在侦探社的档案内，除了L之外只有福泽谕吉知道任务的细节。从安妮的房间醒来后，福泽谕吉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封信，那是L按照最初的约定留下的东西。
太宰治露出吃惊的神情：“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信里只有一张白纸。”
福泽谕吉从信封里拿出来的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无论用特殊射线照射还是药水涂抹，都不能使之显示出任何的有效信息。那只是一张单纯的白纸。看见乱步露出与此刻太宰治同样的神情，福泽谕吉是这么解释的：
“留下白纸的意思，大概是她也不能确定自己下一步会怎么做。”
“除非有足够的信息，否则我也无法推测她的行动。”乱步撕开一包新口味的薯片，“而且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很多事情不能按照常理来推演。但是暂时不公布这个真相是明智的。”
“L小姐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吗？”太宰治琢磨着乱步的话。
“也可能是被卷入这个世界的。”
乱步的猜测让太宰治猛地变换了神情，而乱步自己像仓鼠一样窸窸窣窣吃着膨化食品，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对方预测外的设想。像是想到了什么，乱步暂时把零食袋捏在手里，抬起那双翠绿的眼睛：
“她在这么做之前没和你透露些什么吗？”
太宰治似乎因为乱步的发问惊讶了一瞬，随后闭上了眼，扯出一个无奈而自嘲的笑容：“她什么也没对我说，在离开前留给我最后的东西，就是开的那一枪。”
乱步的神情也低落下来：“是嘛，我还以为凭你们的关系，她说不定会给你留下通讯的线索。既然侦探社都开过了作战会议，黑手党那边一定也将除掉L提上日程。”
如同每次涉及到黑手党的时候一样，太宰治的眼里透露出某种黑暗：“黑手党，那个人的话，大概会派出我的前搭档吧。”
黑手党的中心大楼顶层，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办公室中，坐在办公椅上的森鸥外与奉命而来的中原中也之间隔着一张办公桌，或许是因为办公室太过空旷的缘故，组织的领袖与忠心耿耿的部下，形成了仿佛对峙的格局。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报，你是杀掉L君最合适的人选。”森鸥外交握十指，深红色的眼中暗含杀意。“这个任务没问题吧，中也君？”
中原中也把微微垂着眼，摁在胸前的礼帽因为手指无意间的用力而稍稍变形：“是，属下领命。”
离开首领办公室后，无需任何异能上的操作，中原中也身上的低气压就和他的黑脸一样显而易见。离开了森鸥外的视线，中原中也无需隐忍自己的情绪，怒火从心头烧灼到眼神，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属于黑手党的财产，他大概已经一拳砸穿了墙壁。
部下们对中原干部不同寻常的火气吓得背后一凛，下一秒就被中原中也一一点了名：“别的事情暂放一边，把那家伙给我找出来！在我见到她的尸体之前，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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