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国木田委婉训斥说大家最近都太悠闲了,但对崇尚个人主义的侦探社来说,每个人的耳洞都密不透风。
“真是和平的一天!”
贤治伸了个懒腰,额头上还带着干完农活后流下的汗水,使他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像刚刚刨光过一样。
中岛敦打量着侦探社,与谢野晶子正在喝茶,对没有人受伤这件事感到很失望,乱步则一如既往地将自己埋在零食堆里,太宰治正捧着那本自杀爱好者的宝典仔细研究——总之一切如常。中岛敦发出了和贤治一样的感慨,然后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个怪人群聚的工作环境了。
“今天的工作是?”
还没有变成职场老油条的敦问了一句,回答他的是谷崎,这个和他同龄的少年是侦探社难得的正常人。
“有一项调查委托,本来应该是安排你和L小姐一起去的,但L小姐说她一个人就行了。”
这时办公桌后传来了国木田的声音:
“虽然L是有才能,但这种喜欢独自行动的风格也该适可而止了,不能和别人合作可是生存不下去的。”
敦扭过头,看见国木田盯着电脑目不转睛,似乎对L擅自变动安排的行为相当不满。
“但国木田先生其实也挺高兴的吧,”谷崎说,“因为L小姐来到侦探社后,整体的工作效率都提高了。”
提及L,与谢野似乎想到了什么:“说起来,L小姐在给国木田介绍对象吧?呐,进行得怎么样了?”
与谢野话音刚落,侦探社所有心怀八卦之人不约而同张开了耳朵,与此同时,国木田手指下的键盘传来“咔哒”一声响,像是因为承受不住冲击而报废了。
“唉,是这样吗?超羡慕啊,L小姐从来不给我介绍殉情对象的。”
太宰治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国木田对着他就是一阵咆哮:
“为什么要和你这家伙相提并论!啊啊真实的,搞不懂L在想什么!”
“L小姐很关心国木田先生啊。”性格天然的贤治以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但这么一来反而更像在讽刺了。
大家围着国木田毫无苗头的情感状况闹了一阵,话题便转移到了不在场的L身上。虽然感到擅自在背后议论别人不太合适,但中岛敦还是忍不住问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L小姐的能力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说都太难以理解了。”
“的确不太符合常识。”国木田扶了扶眼镜,“虽然她自称没有异能,但就能力的表现来说也太反常了。”
“太宰先生认为呢?”谷崎问道,但太宰治只是摊了摊手:“我也不清楚。”
与谢野同样没有头绪,但啃着薯片的乱步忽然开口了:
“这不是很简单吗?同时拥有两种以上因为常人无法达到而显得离奇的能力,但能力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相关性,所以按照逻辑答案只有一个——L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什、什么?]
整个侦探社发出了震惊的心跳。
“显而易见,”乱步竖起一根手指,露出名侦探的神情,“L小姐是外星人。”
“外星人……吗?”
吐槽无能的中岛敦重复着这个名词。本以为会抖露出什么惊天秘密的侦探社社员们,在听到这个具有浓厚科幻色彩的解释后都感到了一阵失望——然后很有默契地结束了话题,各忙各的去了。
侦探社的大家在信任乱步的能力的同时,也深知他的某些行为方式完全是个孩子。乱步究竟是如同有着异能力的名侦探还是专注于零食的小孩子,是要分事件而定的,大家此时的判断显然是后者了。
发现气氛不对的乱步有些不高兴:“喂喂,你们是不相信名侦探的判断吗?”
“大家都很信赖乱步先生的能力,”与谢野连忙顺毛,“最近新出了一部科幻电影,乱步先生有兴趣吗?”
“你们明显就是没把我说的当真吧!”
太宰治转回身子,翻了一页书,露出饶有兴趣的眼神。
[外星人这个解释,也很有趣呢。]
此时走在路上的L忽然一阵脑仁疼,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脑仁疼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她刚刚把相关资料交给警方,本来需要两个人一整天才能完成的工作,她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解决了。但不管是哪一份工作,都没有能让她省心。
忽然间,一道黑影如闪电般袭向L的脊背,但她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轻巧地抽出剑刃,随手斩落异能的恶兽,然后才缓缓转过身来。
“我可不记得你今天预约了。”
收回了【罗生门】,芥川神色不悦地望着她:“你没接电话。”
“工作时间需要静音。”
L边说边掏出手机,在看到36个未接来电的时候出现了一瞬间的怔忡。
“现在工作结束了,开始吧。”
芥川摆出了战斗的姿势,狂暴的黑兽顿时撕咬而来,L本能地挥剑,想的却是相反的事情。她深知自己出手的轻重,因为芥川是个普通孩子的缘故,她已经比以往收敛了许多,但尽管芥川每次训练完只是有些轻伤,也着实够呛。她对比了一下接受训练如同接受与谢野治疗的中岛敦,以及主动要求增加训练数量的芥川,如果不是她了解芥川这么做的原因,她几乎要认为这孩子是个受虐狂。
【罗生门】像被冻结般停止了骚动,与此同时,芥川龙之介僵住了——不同于以往的挥拳相向,L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咽喉,不带杀意,却仍然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破他的喉咙。
“不要擅自采取行动。”
L收回了剑,惊愕中的芥川生出些许困惑,但还是收回了罗生门。
两人的姿态宣告着使用武力的结束,双方以另一种方式对峙着。
“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芥川?”
“为了变强。”芥川回答得斩钉截铁。“你的训练能使我变得强大,只有足够强大,获得足以被称赞的战果,才能得到太宰先生的认可!”
“他不是已经认可你了吗?在组合的白鲸坠落之后。”
那个时候,太宰治对着芥川露出难得可被称为柔和的神色,说道:“你变强了。”听到这话的芥川怀疑自己在做梦,然后就真的昏了过去。但是他对此并不满足。
“那还不够,远远不够!”芥川反驳到,“太宰先生还没有真正认可我!”
芥川一提到太宰治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担心着他的肺活量不够用的L,以揣度的神色说到:
“你认为的‘真正认可’,是要让太宰治说出这样的话——‘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子’。”
L不过是揣测着,却因为洞察对方的心理而正中芥川下怀。芥川沉默了。L省略的后半段话已经不需要说出来了,因为芥川自己给出了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太宰治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太宰治不可能给出这样的认可,这种事芥川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但是,正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才有追逐的价值,永远渴望却无法真正触及的东西,才能成为理想。正因为生而为人的价值的虚幻的,所以在太宰治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如象征物一般,成为了芥川活着的意义。
芥川并不是不会思考的行尸走肉,他选择了得到太宰治的认可作为自己的价值,他不愿意让自己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承认了真正的动机,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并没有“心”。但是他连自己都迷惑了的内心,却被L戳穿了。
这一瞬间,芥川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晦暗无光的贫民窟,弥漫在眼前的只有死,以及比死更可怕的迷茫。
芥川主动找L进行训练,除了在L地狱一般的磨练中变强以外,他也在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解决他的困惑的回答。但L就像她一开始说的那样,她对此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但芥川隐隐感觉到了,不同于他迄今为止遇到的以暴力著称的对手,L是真正的强者,她的眼神里有着对世间一切事物的笃定。
嘴唇只是细微的颤动着,芥川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在下……应该怎么办?”
L露出叹息一般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插手,但还是这么做了。
“芥川,在约定之后,你放过了多少你本会杀死的人?”
芥川抬起眼睛,眼神有些空洞地说了一个数字。
“你觉得,杀人和不杀人相比,哪个比较难?”
“当然是不杀人难。”
因为与L的约定,芥川的日常工作变得比以往艰辛,为了减少杀人的数量,行动要重新部署,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和心思,因为要控制【罗生门】攻击的精准度以降低敌人的死亡率,芥川在战斗中也更容易受伤。
“你不是已经清楚了吗?杀人乃是弱者所为。”
没有觉察到其中潜藏的诡辩因素,芥川死死盯着L的眼睛,仿佛想要撕开对方的盔甲,看看所谓的强者究竟有着如何不同于普通人如同钢铁般的心脏。
但L并没有这样的心脏。
“你问过我什么是强大,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但是,你所追求名为力量的强大是有限的,一切暴力都有其尽头,尽头之后一无所有。即便到达了力量的顶端,也会发现在名为‘命运’的可憎真相面前,所谓的强大只不过是废物一样的东西,什么都无法获取,什么都无法守护。”
芥川感到她的眼神似乎在望着时间之外的某个地方。
记忆里的鲜血如同残阳般四溢开来,L在绝望的深渊中看见了昔日的自己,仅仅被提起名字便令敌人胆战心惊,强悍得仿佛不可一世,但在那所地狱之中,她的信念被击碎了,在“命运”的面前,她与最无能的人别无二致。不是因为弱小,而是因为强大是有尽头的,所以那个人才会在自己面前死去。以为只要强大就能阻挡死亡的自己,不过是个傻瓜。
“有什么是没有尽头的吗?”芥川在L仿佛经历亘古的话音中如是问询。
“有,”L神情笃定,“生命。”
“怎么可能……”
芥川并不是什么相信永生概念的小孩子,作为黑手党中杀人无数的异能者,生命是如何的脆弱,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但是L的样子并不像在说谎:
“死亡并非生命的尽头,生命之后仍是生命,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如果没有那场“战争”的话。]
芥川没有明白,应该说,他从来都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L仿佛是一个极度复杂的混合体,拥有着无法被窥探的内心。
“生存的意义是什么,这种事情就算是我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能回答你的疑问的只有一个人。”
L如是说到,等待着她的是芥川焦灼的追问:“那个人是?”
“是你自己。”
芥川瞪大了眼。但是他反倒不是很意外,因为按照L的作风,她未必会给出确定的回答,她似乎只是远远地站着,只告诉自己应当走上哪一条路。
“你的内心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L说,“而且,在活着的意义之外,还有无数更为重要的事情,如果固执地囿于自身,便无法看见自己以外的世界。”
“比活着的意义更重要的事情?”
芥川的眼神仍然一片迷茫,但此刻的L忽然重新抽出了剑。
“谈话到此为止,虽然非我本意,但既然要训练还是善始善终吧。”
这一次的训练比之前任何一次更加严酷,凶神恶煞的【罗生门】面对着L的剑刃只能一味采取守势,让芥川弄不明白L对于自己的未预约行为到底消气了没消。训练结束后的芥川一如既往的狼狈不堪,但神情依然倔强,好像被打趴在地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你还真是拼命啊,照这么下去,就没有给你训练的必要了。”
L这番似乎要改成自习课的说法让芥川有些不满:“在下还没有强大到能打败你的程度。”
“有目标很好,但目标太高就没有自知之明了。”L用不甚在意的口气说,“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容易了。”
芥川此时忽然发现,从初次相遇时L的态度看来,L似乎认可【罗生门】的力量,但她从不以同样的态度看待芥川,即便已经得到了太宰治某种意义上的认可,芥川却从未在L这里得到过一句称赞。在芥川看来,原因只有一点:L并不认可他的强大。
沉浸在被视为弱小者的不甘中,芥川感到有什么触及了自己的头顶,【罗生门】本能地冲了出去,控制住异能的刹那,血已经从L的手上滴落下来。
芥川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居然也会流血”。在他看来强悍到水火不侵的L,居然也是会受伤的。
收回了手的L露出淡淡的惊讶神情,但微澜般的吃惊仅仅一闪而过。她若无其事地拿出绷带包扎起伤口。
“无法区分他人表露的究竟是恶意还是善意,果然还是个小鬼啊。”L包扎着被黑兽贯穿的手掌,只是如此浑不在意般说到。
但芥川很清楚,即便是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的异能也无法伤害到对方,除了一种情况——L对自己的异能毫无防备。在对方不设防的情况下伤害了对方,即便是普通人也会羞愧难当,何况是有着高傲自尊的芥川。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芥川却无法开口,因为一旦开口,那道一开始就被划定的界线就会被打破。芥川不知道在界线打破之后,自己该何以自处。
直到L离开,芥川也仍然一语不发,只是沉默着看着她逐渐黯淡的背影,直至背影完全消失。没有人知道,港口黑手党的黑色祸犬,在空洞的内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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