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所辖为凤阳,就在淮水边儿上。已经算是南方地界,风土人情,风物景色等等都与北方颇有差异。
时节已经算是初冬,有些湿冷,还不算难熬。
南方与北方不同,冬日屋里只靠炉火,很少地龙,往往冷起来比北方难受多了。
吉喆看着自己十指修长有力,皮肤骨骼毫无瑕疵的双手,想起曾经从前在南方艰难辗转的那两年。
没钱,住的是狭窄阴暗,毫无安全性可言的群租隔间。
夏天溽热,冬日苦寒。
南方的蚊虫毒,叮咬之后一片红肿,奇痒难耐。
冬天则是动辄就生出冻疮,一茬接一茬,也是皲裂红肿。
加上那时候他只能躲躲藏藏打一些不要身份证明也能做的工,几乎都是非常繁重,但报酬非常低的工作。
冻疮老茧什么的做工的人手上都是一层叠一层的。
体质的缘故,那些苦楚都只能影响他那么一小会儿,连个痕迹都留不下。
为了防止露出破绽,吉喆得一直带着长袖手套。
什么紫外线过敏啊,洗涤剂过敏啊,总之找各种能把自己包起来的理由和借口。
刚开始的时候吉喆也想过,要是他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体质和能力,就像是个普通人一样,日子肯定会好过很多吧。
后来见多了和被四处追捕的他一样,活得像是阴沟生物,不见天日,没有前途的普通人,吉喆就把原来那些无聊的念头抛到脑后了。
单看当下,他也算是成功地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脑子里面咕嘟咕嘟地,八百年前的古旧记忆都翻出来了。
并不是吉喆突然伤春悲秋,他纯是太闲了。
也不知道那笔赏银到底有多少。
他们一行已经在府城待了有多半个月了。
胡阿田打听了一下,要把银子领到手,流程很麻烦。
朱知府得先把被抓住的那些犯人都查一遍,确认没有抓错的,再审清有没有漏网的,然后往上报给刑部。
刑部再审核,本来可能还要把犯人都提走,不过这一批犯人太多了,主犯还有过成功越/狱的前科,还是上级加派重兵把守的可能性更大。
总之要刑部确认犯人都是该抓的,抓了犯人的人的确是有功的,盖章发下公文备案,这笔赏银才能被发到手。
没办法,数额巨大的赏银是人家刑部或者说是刑部代表皇帝老爷悬赏的。
至于知府老爷悬赏的,朱知府早就在审完主犯之后就痛快地给了。
朱知府是个体贴细致人,解释说本来是要敲锣打鼓放鞭送匾以示表章的,考虑到他们还得在府城留住等待皇帝的表彰,提前被人知道了身份,百姓肯定要围观,就不方便行动了,不如留着一起热闹。
胡二郎通常很好说话,觉得有道理他就会听。
胡四郎派来的两个狐孙都是有心计的。
觉得多个朋友多条路,很是用心和朱知府搞好关系。
朱知府要表示,要包吃住,他们领情。但平时的吃喝玩乐就不用包在内了,他们其实也很不缺钱来着。
不仅如此,看官衙的老爷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朱知府还记得派心腹隔三差五就来关心一下他们,更是反送了不少吃的喝的慰问品去温暖人心来着。
一来二去的,就熟了嘛。
这年头的人讲究个“白发如新,倾盖如故”。
朱知府觉得胡二郎这一家子又厉害又有心,非常可交,也觉得多个朋友多条路。
后来过来和他们打交道的,就从府衙里的文书变成了朱知府自己的密友。
见到这位“密友”,吉喆才知道这位朱知府明知他们非人还能相交无碍的缘故——人家早有经验啊。
天上下了一点小雪,零零星星地随风飘着。
院里有个小池塘,里面养着水莲和鲤鱼。
雪花落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枯败的荷叶间,圆圆胖胖的鲤鱼甩着尾巴,一惊一乍地到处游。
人类听不到雪花落在水面的声音,水里的鱼一定觉得吵得烦死了。
吉喆让留下来随侍的胡阿力去找厨房要了个炉子,又要了些食材,坐在廊下尝试着做烧烤。
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
吉喆曾经也是在东北长大的,可惜他一直都没有机会体验一下撸串喝酒的感觉。
食材大部分都是人家厨子做出来的半成品。
像什么卤好的猪头猪耳猪拱嘴,猪舌猪心猪排骨,切成两半的卤猪蹄这样直接就能吃的下酒好物。
还有腌过的鸡肉羊肉,风干的腊鱼腊肠这样得加工一下的。
兴致不错,吉喆还要了些馒头肉包煮鸡蛋之类的东西,都用竹签穿了,慢慢放在炉子上烤。
吉喆是有自知之明的,烧烤用的酱料直接拿的是厨子调好的。
人家甚至连酒都烫好了给他送了来。
怕贵客吃多了烤肉上火,还送了些在这个季节已经价格颇高的水果和青菜来。
吉喆领情地打赏了不少银子,虽然他不会上火,这么一看确实更有食欲了。
他现在也算是有钱了。
之前胡四郎给了不少做盘缠,又有朱知府给的赏钱,不过他自认没怎么出力,就只拿了一点意思一下。
算一算,若是他愿意,其实完全可以在这府城里买上一套不错的宅子,之后还能过上几年宽裕的日子。
雪渐渐大了起来,刚刚过午,天色就已经昏暗了。
胡二郎本来是被新认识的人请去游湖的,结果天公不作美,只好改日再去。
离的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烤肉的咸香。
嗖嗖几步窜进院子。
就看到吉喆懒洋洋地瘫坐在铺了厚厚垫子的躺椅里,面前一只红泥火炉,炉子上正烤着一堆串好的鸡翅膀和猪排骨。
吉喆一口温酒一口肉,时不时给炉子上的鸡翅和排骨翻个面,刷点酱,十足惬意。
周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食材。
边上胡阿力还在勤勤恳恳地把羊肉和葱段往竹签子上串。
“哇——”
吉喆眼睛歘歘的,纵身就是一个飞扑。
被吉喆手疾眼快地顶住了脑袋,“别逼我吃烤狐狸。”
胡二郎嘿嘿地搓手笑,嗖地从吉喆手边的盘子里抢了一条烤好的腊鱼。
鱼用竹签串了,上面刷了蜂蜜,还撒了点儿葱花。
吃起来咸中带甜,还有点儿辣味,风味十足。
“嗯嗯嗯,好吃好吃。”胡二郎腮帮子鼓鼓,几口下去,一条鱼就没有了。
又下手抓了半块猪蹄,继续啃,还不忘回头招呼送他回来的两人,“叶先生,朱公子,一起来吃啊。”
“那我师徒就不客气了,也叨扰一回。”叶先生爽快的拱手应邀,带着自家学生也加入了烤肉的队伍。
院里伺候的人很有眼力价地赶紧又送了两个小炉子并一堆各色食材来。
吉喆稍微有些好奇。
这位叶先生叫做叶志长,与朱知府相交甚笃,一直住在朱知府家里教他儿子念书,据说学问特别好,教出来的学生也出息,就是自己没有考试运,一直没中举。
据胡二郎说这人就是没有文昌运,活着的时候不管文章多好也考不中科举的。
不过要是他现在去考,说不定就能上榜了。
嗯,没毛病,这是个鬼书生来着。
有脚,有影子,有体温,有心跳,脸色也和常人没有差别。
看在常人眼里和活人也一般无二,没有破绽。
不过在吉喆眼中,就像是全息投影和真人的对比,差别还是挺明显的。
他就是好奇,这鬼书生也能吃饭喝水,可下肚的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呢,鬼又不需要饮食。
不过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事情。
念头转了一下,就抛到了脑后,对叶志长和他的学生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继续喝酒烤肉。
那朱公子就是朱知府的独子,叫朱再昌,才十五六岁,聪明俊秀。
跟老师一样,他也没用随从,自己尝试着烤肉吃。
都是些半成品,只要不烤糊了都不会难吃。
朱小公子兴致勃勃,觉得很有趣味,又很有成就感。
一边儿吃着自己烤出来的冒着诱人油光的腊肉,一边儿一眼一眼地偷瞄吉喆从不离身的暗红色大号棒球棍。
吉喆这根球棍原本是他的战利品来着,看材质就知道根本也不是用来打球的。
一米多长,通体暗红,跟了吉喆好几年,实实在在的身经百战,球棍上布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痕迹,甚至都有了煞气。
朱再昌到底是个少年人,对江湖豪侠,神仙鬼妖都怀着憧憬。
他只认为球棍是什么奇门兵器,加上吉喆长得俊美锋利,人又沉默寡言,非常符合他对高手奇人的一切幻想,这会儿难免对那把漂亮的“兵器”充满好奇。
吉喆其实无所谓,他还没有病态到有人碰他的球棍一下就发飙的地步。
倒是胡二郎注意到了,示警道:“那棍子很重哦,你拿不起来的。”
顺便一说,他最近的吃相有了长足的长进,至少不会吃得一脸油了。
很重?
吉喆心中疑惑。
他的球棍他怎么不知道很重。不就是个普通的球棍,还不是全金属的,能有多重?
朱再昌一听,眼睛更亮了,跃跃欲试地恳求吉喆:“吉先生,能让我试试看吗?”
兵器对武人是很重要的,没有胡二郎的话头,他也不会轻易提出这个要求。
吉喆点头,胡二郎的话让他也起了疑惑。
朱再昌顿时喜动颜色,特意跑去用水洗干净手脸,又正了仪容,这才朝球棍小心翼翼地伸手。
吉喆看他就差焚香斋戒了。
那态度搞得他都快觉得对不起自己那根球棍了。
球棍就被吉喆习惯性地放在手边儿,一伸手就能抄起来揍人,十分方便。
冷眼看着朱再昌抓住球棍手柄,双手用力握持往起举,再举,使劲举,全力举。
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汗都下来了,那球棍依旧纹丝不动。
啥玩意儿?!
吉喆自己都看傻了,心中呐喊:他这老家伙什么时候变得重如泰山了?
不就是个棒球棍吗?
还没有只肥鸡沉的棒球棍啊。
是这文弱少年当真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他的球棍也跟着一起变异了?
吉喆微微出神,好在脸上一贯没有表情,没人看出来。
朱再昌试了好几遍,都没成功。
最后还是叶长志看不下去,担心徒弟用力过猛伤了手筋,制止了他。
吉喆默然地把球棍拎起来,掂了掂,还是那么沉,没错啊。
一抬眼,就见朱再昌看他的眼神敬仰得简直要放光了。
叶志长也好奇地问道:“敢问吉先生这兵器到底重几何啊?”
吉喆很耿直:“不知道。”
叶志长和朱再昌:???
吉喆难得解释了一下,“我不觉得重。”
叶志长和朱再昌:什么意思,不明白。
胡二郎看得发噱,笑道:“那是阿吉的伴生兵器来着,跟他是一体的,对他来说没有更顺手的了,他哪里会觉得重。不过外人要是拿的话就惨了,那相当于要拿起一座大山啊,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也拿不动啊。”
叶志长和朱再昌:“原来如此。”
吉喆依旧面瘫,没人发现他心里也跟着恍然大悟了一下。
可这明明就是他抢来的球棍,顶多跟他一起穿了个越,怎么就变成自己的伴生兵器了?
不对,仔细想想,他当初是投了海的,还被卷进了那么黑洞似的海底漩涡,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没有记忆,肯定是失去了意识的。
在那种情况下,他真的能始终抓着球棍不放手吗?
或者说,在那种情况下,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会不会他以为是进化了,其实根本是换了个身体呢?
那球棍又是怎么回事儿?
吉喆脑子很乱,一堆问题变成一脑袋浆糊。
最后索性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管他的,就当是他和球棍一起投了个胎好了。
仰头又干了一杯酒,吉喆没发觉,手边的球棍身上的颜色微微亮了一下,似乎在赞同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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