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观潮又跟卫林聊了几句, 他长得俊俏, 身量不低, 通身气派不似家仆, 先头又提自己往平阳去。郎君小女郎还在追逐喵喵风筝,俩大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两人交换名字时候卫林说:“我姓卫, 名林,在平阳侯府上做事。”
江观潮忍不住多看了卫林几眼,他眼神清明,腰背挺直, 衣衫不很华贵却也十分整齐, 气度与寻常仆人不同。
“我友张骞曾言, 有一同僚卫青也在朝中供职,说是平阳侯府出生, 不知与卫郎君有无关系。”
“卫青是我没出五服的叔叔, 先头在长安我侍奉于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飞升的往往也是藕断丝连的裙带亲属。
张骞和卫青现都任太中大夫, 平日里跟随汉武帝左右,听闻朝政, 两人性格相似, 都沉默得很。便是韩安国和王恢之流,都不好说没从太中大夫口中打听帝意的心思, 可惜没回都无功而返, 王恢还在家中抱怨,若不是听张骞卫青和刘彻说话, 都要搞不懂他们究竟是哑巴还是健全人。
性格像的两人,要不是很好的朋友,就是相互厌恶的敌人,他们正是前者。
有张骞和卫青这层关系,卫林和江观潮都一下子熟络起来,对话中穿插着“张兄如何如何”“卫大夫怎样怎样”,不亦乐乎。
说着说着话题又回到开始的纸鸢上,卫林从长安来是看过风筝的,长安贵人多,玩的也多,凌空纸鸢高入云端的场景还见不到。他乐呵呵说:“春分时节,强风吹拂,有郎君女郎会放牛皮鸢。”
“牛皮?”是把牛皮挂在木框子上在天上飘,还是跟牛皮艇一样吹满了气,不过那样能飘起来吗?额,莫非是牛皮气球?能飘起来吗?
“淮阴侯曾用牛皮覆木鸢,上敷竹笛,迎风作响,楚汉之争时,我军配合笛声,高唱楚歌,楚国才军心溃散,至此以后长安等地便有人做牛皮鸢。”
“淮阴侯莫非是韩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然是,江郎不知此?”
卫林刚才一番话中信息量巨大,江观潮纠结了一会儿终于把牛皮风筝和四面楚歌对上号了,他倒是没想到,汉代人的娱乐活动还挺丰富的嘛!
……
“哎呀哎呀!纸鸢挂树上了!”
“应如何是好啊!”
小孩儿们顺风逆风在山坡上、草地间疯跑,这附近不都是平原。小山坡有个气派的名字叫做追风岭,岭右边有一丛叫不出树林,里面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树。
有些树中带松柏的基因,树叶极细密,很有松针无孔不入的味道,纸鸢被风一吹,斜斜地挂在树上,操弄线绳的小郎君一时情急,头昏脑胀,想把它拽下来,不想却让叶子树杈子捅破薄薄一层纸。耳边似乎传来“呲啦”一声响。
拽绳子的小孩儿僵硬地放手:“怎么办?”
“纸鸢应是坏了吧?”
“如何跟江郎交代?”
吴二丫年纪小,此时却很有大将气度,她说话含糊不清,风从大门牙灌进去,嘶嘶说:“甭管怎样先把纸鸢摘下来,你们以后莫非不想找江郎玩了?”
不能找江郎玩?
小孩儿们的眼中迸溅出锐利的光芒,他们迅速分配任务:“林鸟蛋爬树,胡柱在下面接着。”
林鸟蛋不叫林鸟蛋,他诨名林俊,十岁缺一线,叫他林鸟蛋是因为他长手长脚最喜欢上蹿下跳摘果子掏鸟蛋,多高的树都能上。至于胡柱,他家阿翁是打铁的,小小年纪也帮着干活,一身腱子肉坚硬如钢铁,力气无穷无尽。
林鸟蛋手脚并用,猴似的蹿上树,这树是高,直插云霄,却不是他爬过最高的,上回他爬了个百年的古松柏,坐在顶端枝桠上,一览众山小,下来后给他阿娘劈头盖脸揍了一顿,有大半月都疼得不能上树。
风筝挂在外面,他伸手一勾就摘下来了,不过动作粗鲁,针孔大的破洞划开好大一条豁口。林鸟蛋心跳得特快,打定主意告诉其他人,风筝原本就是这样的,口子万不是他扯的。
等一群小人丧犬似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找江观潮坦白从宽时,就看见俩大人挨在一起,拿他们砍剩下的竹条搞编织,卫林看,江观潮编。
这只纸鸢准备给卫林带回去,他编得仔细多了,翅膀、头、身子,尾巴,哪个部位都不少,小孩儿回来的时候他编得也差不多了,只等糊上一层纸。
江观潮瞅一眼破了好几个洞的猫猫风筝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我闲下来重糊纸就成,骨架还能用。”
小孩儿们松口气,往家去了。
卫林看江观潮做纸鸢,局促不安:“江郎送我此物,也太贵重了。”
“不是什么昂贵东西,更何况卫林不是要带进平阳侯府?理应做得好点。”
卫林了然:“江郎是说……”
江观潮笑的时候眼眯成一条缝,嘴角上挑,跟狐狸似的:“草长莺飞二月天,正是放鸢的好日子。”平阳公主是个时髦人,春分才从京城归,听丘三郎郭七郎说,她有每年春日举办集会的习惯。
集会无非就那几项,召集年轻的小鲜肉吟诗作对,美人翩跹起舞,鼓舞生平,间或夹杂着游春活动,偶尔还有热血青年赤、裸上身,徒手搏斗,表现好的可得到公主的举荐,便是想混个一官半职也不很难。
江观潮给春集下了一个精准定义,是平阳公主为了引领河东时尚、炫耀自身财力、欣赏各色小鲜肉搞出来的大型选秀活动,她是最高导师也是投资商,全河东的小鲜肉都要围着她转。
刚才卫林和江观潮聊天时,透露她去年也放牛皮风筝的信息。
卫林本只想借纸鸢玩玩,听江观潮升华一下,不免想入非非,平阳公主贪图享受,又素爱玩闹,而她的丈夫平阳侯曹寿将她当作女儿一般宠爱,当作大母一般敬重,公主在平阳境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想纸鸢是新鲜玩意儿,公主一定会喜欢,若是讨得欢心,即便得几个赏银也很可观。想入非非后,卫林回过神来投桃报李:“江郎帮我大忙,可有甚是我能做的?”
“不过是结个善缘,哪有帮不帮忙的?”江观潮说,“只肖让人知此物是我做的便是。”
……
照张骞的说法,想要在河东过得好,继续鼓捣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奇巧物件,江观潮需要找座有分量的码头拜拜。他觉得卫青很不错,而卫家背后的靠山,河东一带最不能惹的人则是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景帝刘启与皇后王娡的长女,刘彻的同胞长姐,未来的皇后卫子夫曾是她府中讴者,大将军卫青是她第三任丈夫,“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李夫人是她举荐入宫。
蹲在平阳公主的码头上,翻船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
江观潮是个能屈能伸的,他在马邑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浪荡子,到河东却不一样,就算不为自己谋划,也要想到他的三百亩地,想到他尚未买回来的猪狗牛羊。
麦陇风来翠浪斜,有眼睛的都能看见,稻花香里说丰年,那不丰的农户还不盯着眼馋?没播种他就确信:自己种的田,比汉代人肯定是好的,更不要说他还藏匿着珍宝,四方朝贡送来的西赆南琛也比不上。
为了小拖油瓶们,他也得讨好平阳公主。
……
卫林小心翼翼捧着纸鸢回去,他从侧门进平阳侯府,小径直通仆居宅院。纸鸢是拿回来了,如何呈给平阳公主却要好好想想,若说是卫青送来的,合乎情义,道理上狗屁不通,长安城根本没这玩意儿。若说是自己寻来的……
卫林你好大的脸!敢给公主寻物甚,是看不起龙子龙孙皇家血脉,什么脏的臭的都敢让贵人面前放,以为跟你一样是地里刨食的贱种?
要命要命,他都要看见管事骂人时空中横飞的唾沫星子了!
“哎,你等等。”吊儿郎当的声音钻入耳中,曹襄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蹿出来的,指着他手上的风筝说,“卫林,这是什么?”
曹襄是平阳公主的独子,卫林也侍奉过他,公主溺爱他,平阳夷侯曹寿严待他,两者一结合,好歹没长成歪脖子树,除了爱玩,兵书读遍,武艺也出众。
卫林眼中闪烁着星光,他看曹襄的眼神粘粘乎乎的,后者都想打冷颤:“你看我干吗?”
卫林谄笑道:“郎君,我搞了个好东西,可要玩玩?”
……
立春过后,春耕方开。
农人举全家之力干死干活翻土犁地,方圆十里的村庄就江观潮一人动都不动,像个游手好闲的懒货。
春风乍起后十天,两批矮马拉着厚重的车驶向追风岭,木质滚轮倾轧黄土,留下两道悠长的车痕,白布覆黑铁,曲辕犁被遮蔽得密不透风。陆鲁班坐在车轱辘头,贪婪地吸取周身景象:遍布鲜美芳草的山岭,四平八稳纵横交错的田畴,三两只雀鸟张开翅膀,从她脸颊边划过,大覆羽质地坚韧;草屋承袭江观潮一贯的风格,大开大合,房屋与房屋间隔着相当一段距离。
观察得仔细,倒不是说她对江观潮还有隐秘的心思,那点少女情怀早就向风中摇曳的豆灯烛火,在对方不把她当女人看的时候就熄灭了。
她只是抹不值,在为马邑怄气:他们那地儿有什么不好的,竟然留不住江郎让他跑到河东?
用眼珠子好好“眼见为实”后,她又不得不带股嫌弃,不情不愿地承认:河东与马邑各有千秋,江郎的新居委实不很差。
江观潮知道她要来,起了个大早站在追风坡岭上等她,哒哒的马蹄声没入耳,就挥舞双臂证实自己的存在:“喂——鲁班——这里——”
陆鲁班想:得,走一趟称呼就从三娘变鲁班了,值得。
只有很亲密的友人才会直接称呼名字,江观潮之前一直客客气气的,陆鲁班也只能江郎江郎地叫着。
马在山坡腰停下,江观潮从山坡上滑下来,跨坐在马车头上,抢过驱车的职务:“十多日不见你气色很好。”又说,“马邑城中怎样?”
“还是老样子。”陆鲁班是优秀的匠人,还通神臂弩的制造术,战事没开始就被快马加鞭送归避难,等结束后又被郁县令硬生生从河东郡守手里要回去,哪里知道还没歇息两天,江观潮就上门让她打个东西,一件事情接着一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絮絮叨叨交代了战后的事,马邑城没遭到破坏,有问题的是村庄,在郁县令的商量下村人集体往内迁移,原本的村寨作为军队安营扎寨休息处。
他们不搞春耕那一套,大群女人孩童老人凑在一起,做豆浆做酱油再放牧,日子也过得很好。
马在田埂边上停下来,两人同时发力才搬下大器,江观潮抓住麻布边缘手向上扬,黑铁打造的庞然大物闪烁着光,经过宋元明清时代历练的曲辕犁依然呈出最呈现的姿态,展现在二人面前的是小农精耕细作经营模式的最高作。
陆鲁班说:“你这犁很不好打造,如果是木头制的断断不会花这么长时间,铁的就没办法,我画好设计图做好模子后又送到铁匠那里,打了不知道多少天,我都怕弯曲的犁身给他打直了。”她全程紧盯打造过程,像名忠心耿耿的骑士。
江观潮美滋滋:“无妨,做出成品就行了。”他开始满世界寻找牛,恨不得立刻就用它耕作一番。
牛是集市上买的,天天吃草吃豆子吃得膘肥体壮,眼下被上了牛套,还是一如既往地温顺,他伸手拽着牛套,拖着曲辕犁的牛在田间缓慢却又坚定地走着。
他只会做这一种犁,论理来说,现代中国农田早已进入全自动化时代,便是保留少量耕地的乡下地方,也万不会用牛拉铁犁。但江观潮他们有个很爱侃大山的老师,农业技术讲着讲着,就强行给他们普及知识,有好几次在课上得意洋洋地挑衅他们,问他们知不知道铁犁牛耕的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在全班人都不回应的前提下,兴致勃勃在黑板上画了短曲辕犁的构图,画技之精湛让学生很怀疑他是不是到美术学院进修过。
江观潮是个好学生,记忆力也不错,再加上他觉得老师画法挺有趣,就照葫芦画瓢在本子上把短曲辕犁临摹下来,想不到现在派上用处。
知识就是力量!
陆鲁班不种田,却不妨碍她知道寻常农人犁地是个什么流程,历史书上说铁犁牛耕在秦汉普及,真是满纸荒唐言,铁犁是有了,耕地的却不是牛而是人,江观潮在的这村子,只有两头牛,一头还是他的。
因此,大多数村人都是扛着铁犁,老牛似的哼吱哼吱犁地,效率低下,速度又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黑铁做的短曲辕犁就不同,犁箭向下,犁铧入土深,一道深深的沟壑贯穿田野,硬土破碎,翻耕的泥土推至一旁。
陆鲁班拍手感叹:“此犁甚好。”她还没见过如此搞笑的耕作方式。
江观潮提着嘴角笑笑,心头却很怀念电器自动化农场,就算给他个装载发动机的圆盘犁也行啊!耕地,耙平,开沟,整平,开小沟……在正式播种前他还有许多步骤要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是时候请些帮工上门种地了。
……
麻线连接纸鸢与人两个端口,微风浮动,云卷云舒,纸鸢随风摇摆,曹襄伸手拽拽麻绳说:“这个好,飞得高,还飞得容易。”牛皮笨重的身子实在无法承担飞上九霄的重任,只能挑大风起兮的日子放飞,好玩是好玩,但头发大袖被狂风一阵吹,脸都要歪了,游乐兴致减半。”哎,你从哪找来的,我倒不曾见过。“
“从安邑旁的小村子寻来的,就在追风岭旁。”
曹襄贪玩,近日天气又好,接连放了几日风筝,等他兴致差不多过去,平安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发现了纸鸢。
娘俩一个德行,都说这个好,轻便好看还时髦,直接让卫林再去订一只,说是要春集上用。江观潮看卫林过来,直接拿了只更精巧的给他,他早就准备好了,无论是编织技术还是绘图都是他练过的,算个高配版。
谁知道卫林带着几个下仆屁颠儿屁颠儿往追风岭跑,回来时不仅带了纸鸢还带了木质的板子与镶嵌羽毛的小重球。
卫林说这叫板羽球,做纸鸢的江郎说最适合春日玩不过,让他一同带来献给公主。
平阳公主得了新玩具心情不错,纸鸢甚好,板羽球打了两下去,也颇能理解其中的乐趣,她纡尊降贵愿意将江观潮的名字听进耳朵里。只可惜名字从她左耳朵进右从右耳朵出,像拂面的清风,只在明镜似的心里留个影。匠人是下九流的玩意儿,医工、马奴、木匠、铁师没有一个是值得她在意的,她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召开集会,炫耀新得的小玩意儿。
公主吩咐下人说:“下旬春集加一游乐,让家里有牛皮鸢都带鸢来放。”
————
橘猪日记:朕不在的第二天。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