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朝会谒见君王时, 手上少不得持块笏板, 这板功能颇多, 来之前在正对自己的面上写两个字, 免得进行发言时,临时忘词, 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词不成句,引得帝王厌恶。此外若是遭遇雷霆盛怒, 高举笏板, 将自己脑袋深埋于下, 借细长条遮挡,又是一混淆视听的利器。
据说再往后些年岁, 莫约时到了明末清初, 皇帝积威越发浓重,又或者是有几位实在不成体统, 随时都可皇恩浩荡,御赐极刑, 笏板又多了重新的用处, 就是边角蘸砒、霜,稍有不慎, 舔上几口, 还能落得全尸,留个死谏的美名。
张骞照旧持笏板上朝, 他不很爱说话,更不喜站队,匈奴主战主和似与他都没什么关系,一心一意跟着刘彻的步伐走做个纯臣。
但纯臣也不是好做的,起码在揣度帝心,摸索圣意上得有些心得,连皇帝想做什么都不知道,如何体现自我价值?
所以他的笏板上常常写了密密麻麻的话,倒不是用来发言,只是提醒自己这两日皇上究竟说了点什么话,又有何意图动向。
今天不同往昔,笏板上干干净净一块,仿佛没什么是需要他忧愁的,根据内侍指引排队进宫,一落入人群中便能感受到与往昔不同的雀跃气氛,便是元日十天长休沐前都不见得如此轻松。
笏板竖在嘴前,看不见嘴唇开开合合,轱辘话一串接着一串钻进人耳朵里。
“那骑兵着实厉害,竟能把匈奴人打得屁滚尿流。”
“闻说匈奴王庭折五万兵马,想必有段时间不可再扰边。”
“接下如何?是战还是……”
“陛下怕是有意挥师漠南,将人赶出祁连山以南,然兵马劳顿,此次大胜耗资甚巨,也消磨将士……”
“哎,真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
张骞听闻,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支笔,这笔看上去小巧,是用鹅毛做的,毛尖镶铁头,羽管储墨水,他还做了个盖子,不用的时候往尖上一套,水就牢牢锁在管子里。
笔是在丝绸之路上江观潮做的,那时候比较简陋,最多就是把羽毛头子剪一下,留下两道尖锐的分叉,蘸水写字,淘汰率很高,等回长安后他做了对方口中的铁头,笔才成型。
笏板上又多了几个字,走近看能瞥见怒气冲冲的怒。
……
朝会开始,张骞始终用脸颊贴死笏板,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见证了刘彻从喜上眉梢到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全过程,偏生触怒他的大臣还在夸夸其谈,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至理名言,能够指引国家未来发展方向。
朝会的发展进程如下,刘彻宣布了马邑捷报,满朝欢庆:正面军剿灭四万人,代郡伏击队剿灭一万人,饶是正面军队同样有两万折损,伏击军队更是只有步兵和五千骑士回来,战绩也是很值得炫耀的,谁叫他们以前都没有赢过。
坏就坏在刘彻一时兴起,飘飘然宣布了接下来的计划:“我欲再征集骑兵十万,深入匈奴王庭,令漠南无匈奴。”
这句话一说出来,完蛋了,大半个朝廷的欢呼声停下来了,大臣默默抬高笏板,木板遮住他们的面孔,大袖子顺应引力低垂,把人的嘴和脖子也挡住了。
刘彻嘴角得意的笑容僵持在脸上,幻化出一种比似笑非笑更可怕的表情,从张骞所在的角度看,皇帝脸上的黑气变多了,不是不健康,而是不高兴。
“尔等可有甚想法?”
就连主和派的中流砥柱韩安国都不肯说话,他有想法,却不敢刘彻说,比起失去帝心,他宁愿当个哑巴,这才是韩安国可以官至高位的秘诀。
多听,多看,少说话。
即便是在古代庙堂,也不缺少脑袋空空不会审时度势的蠢人,他像一颗探路石被蓦地扔了出来,笏板上扬,头颅低垂,一板一眼:“臣之见,陛下不当再大兴战事,匈奴已退,当识我国之兵力,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畏畏缩缩,蜷缩漠南,饶想知汉之繁盛,只可巴头探脑、帘窥壁听。对此丧犬,不应步步紧逼,反应示宽和之态,施恩于人,再派兵加以管制,命文官前去叫教化,方可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漠南之祸端。”
刘彻:呵呵。
你很有想法嘛?
“依你之见,可否还要送我女郎前去和亲,以抚慰匈奴?”
发言的猛士终于不敢说话了,他站如针毡,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现在却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刘彻言语中磅礴的怒气如狂风一般席卷朝堂。
“匈奴可非汉之子民,更非可教化之人,朕就是亲临他们也不会知甚叫做天王圣明,你若有三寸不烂之舌不妨成为教官往王庭边境一站,怕三句话说不完就赏根骨箭。”
更没有人敢说话了,发言的大臣抖得跟被拔毛的鹌鹑是的,就怕“君王无戏言”,立刻唤人把他绑了丢到王庭边上。
好在刘彻还不很残暴,也不想留下会被御史口诛笔伐的把柄,疲惫地挥挥手,宣布退朝。
一大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
……
张骞回到御赐的府邸,漫不经心想朝会发生的事,发言的大臣蠢得可怜,也十分可恨,皇帝的心情不好了,他们又要开始忙了。
才跨进正院,还未宽衣解带把厚重的官袍脱了,家仆便进门给他送了一封望眼欲穿等待许久的书信。
信上的字像是一团歪歪扭扭盘桓扭曲的蚯蚓,张骞失笑:丑得一如既往有个性。
信纸舒展,大小不一的字爬满整张,好在有损瞻观却不影响阅读。开头是“张兄安好见字如面”的客套话,他一目十行直接跳过,终于切入正题。
“我欲离开马邑往河东去,安邑地产丰富,背靠长河,南倚高山,草丰林密,鱼鸟栖息,着实可爱,若买田百亩盖草屋八、九间,享受一番田园牧歌之生活,也是极好的……”
“待冬去春来,于家中带来的种子也可落地生根……”
他作得不是信,而是一篇极美的文章,好在张骞掌握了抽茧剥丝从洋洋洒洒的修饰语中提炼出中心主体的能力。他一直希望江观潮离开马邑,但收到这样一封信,他却没有高兴,反而忧心忡忡,信是一个月前写的。在这月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在那节骨眼上出做离开马邑的打算很难相信智近似妖的江兄没发现什么。
张骞不得不用上十二番的心思揣度江观潮的意图:他离开马邑,是觉得那儿危险?还是恰恰相反,安全了,没有戏看了,反而离开了?
论江观潮的古代朋友,张骞无疑是与他相处时间最长最了解他本性的,猪猪猪都不及,友人可能有救济天下苍生的宏愿,却也不缺乏一颗凑热闹的心,总结一下他的行为模式:哪里有事去哪里。
至于垦田种地,他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江观潮和他坐在沙丘上侃侃而谈的模样,他大抵知道江郎家乡有不少产量极高的农业品种,而他本人也是极其精通农学。
纠结一番后他提笔回信,河东不比马邑,是黄河周边的大郡县,十分富庶又多出年轻才俊,同时豪强地主也颇多。江兄先头偏安马邑县城一隅,当地民风淳朴,他又对村人有恩,处境不会不好,但到安邑,即使有三分薄名,也难保无横行霸道惯的,欺辱于他。
这时候找一个有利靠山是很有必要的,张骞猜江观潮也想到这一层,否则不会在信件中事无巨细同他说明。
张骞边写信边想:先头一年都不曾有空,若得了空档还是应该去安邑看看,我与江兄已经一年未见了。
……
公元前132年,2月。
卫林打马上坐着,踢跶踢跶往安邑城外挤。他自长安而来,往河东平阳而去,平阳距离安邑不是很远,多骑三两刻就到了。
城门外是一望无际纵横交错的田梗,伸长脖子还可看到高高低低如波浪般连绵起伏的坡。
他走几步,没看见村落,人也少见,嘀咕着莫非错了方向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走。
纸飞机顺着风悠哉地上下翻飞,一会儿被托着往上飘,一会儿又轻飘飘地差点落地,风倏地刮起,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机架,只可惜机头上没加载导航装置,被催促着直挺挺地往卫林脑门上撞。
“什么玩意儿?”他眼疾手快,捏住了机翼,牧羊的小孩儿放下咩咩直叫的羊群火急火燎往这方向赶,黑瞳仁中倒映卫林的模样:“哎,我的飞机。”
“什么鸡?”卫林嘀咕,“鸡还能飞?”
他想想后院养的那些健壮鸡,分明是能下蛋的品种,却天天吹胡子瞪眼死命啄人,若家里有杀鸡的意图,更是能扑腾强有力的翅膀,滑行几米。
“飞机还能还我?”小孩儿伸出鸡爪似瘦嘎嘎的手。
“给你给你。”卫林把鸡扔给他,“哎,小孩,附近可有一叫江观潮的?”
“江郎?”小孩儿说,“就在前面啊。”
前面?
卫林往前看,一座小山丘孤零零地站着,山背承载十几只羊,一脸痴呆地吃草。
“你站在坡头就能见到人了。”拖鼻涕的小孩儿说。
谁知人还没站到坡头上,画了大花脸的纸鸢凭虚御风,摇晃着上云霄。
“我的乖乖。”卫林一拍自己脑袋,“这是河东?”什么时候这么潮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江观潮跟小孩子向来玩得好。他说是住在安邑,其实是安邑郊外,城里头没有农田百亩,距他住处不远有座小村,人不多,和陆家寨比不相上下,但小孩儿却不少。
搬来没几大天,他闲着没事干琢磨的小木头弓小木头车小木头剑还有随手能叠出来的纸飞机弹跳青蛙就俘获了村里所有的小孩儿青少年,江观潮自封是新一代孩子王。
这日,十二岁以下没劳动的小孩儿结伴凑过来找他玩,江观潮看后院种的松柏翠竹说:“砍两根竹子来,我给你们做个好玩的。”
别说是十岁的男孩儿,五六岁的丫头都跃跃欲试,想提起比自己矮一丁点的斧头,刷刷几下,三五根竹躺在江观潮面前。
竹筒子被劈成条条细片,他用细片搭成了简单的三角形结构,淡黄色的纸被糊在竹框架上,麻线绑在骨架上。
今天的风不是很大,黄白皮风筝放在草地上,江观潮拽着线跑两下就起来了,他看情况不错,就又把风筝收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缺两颗门牙的吴二丫哇的一声都要哭出来了:“咋不飞了?”
“等等等等,刚才只是试试手感,纸鸢还没做好。”江观潮从屋子里拿了只毛笔,“光秃秃的多难看啊,画张脸不好看多了?”
三言两语就把才五岁的吴二丫哄回来了,其他小孩要不泼皮,要不年纪比她大,说哭就哭是做不到的,凑一块儿看江观潮画什么。
他画技委实不太好,也就比火柴人技术高点,画个表情包什么的,纠结了一会儿江观潮画了猫的表情包,眼睛由笔直的横岗和半圆形组成,嘴巴三角形,胡子左右各三根。
“呀,是狸奴。”
“都叫纸鸢,为何不画鸢画狸奴?”
江观潮笑呵呵说:“我绘图不好,画不出鸟鸢飞戾天的模样,只能画狸奴了。”
小孩儿们的眼神更奇怪了:“江郎也有不好的?”
“我还以为江郎什么都会做。”
他们就跟叽叽喳喳的小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讨论开,江观潮说:“下次来我给你们准备纸和笔,你们自个儿画了玩,一定有人画的比我好。”
年纪小的听见纸笔都欢呼,在他们心中纸笔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件,甚至和小木树枝子隶属玩具,年纪大的就不吭声了,他们对纸不大了解,却知道笔和字相关,认识字的人都很不得了,十里八乡也没几人认识的。
识字的都被举孝廉了,再不济也能混个小吏,与字相关的笔,实在是了不得!
掩盖在沉默下的小心思江观潮能猜到却没很在意,他招呼小孩儿们一起放风筝,在新生玩具面前那一点儿小纠结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老胳膊老腿的江观潮跑过一次后就不跟着小孩儿凑热闹了,直接把线头给年纪最大的郎君,自己则盯着一堆散竹子琢磨,格物致知,想能不能做点啥。
结果还没放两分钟,卫林就被猫咪三角风筝吸引来了,他瞅了江观潮好几眼,才把被体温捂得热热乎乎的信交到人手里。
“信自太中大夫府上来。”这年头民间传信多靠当地人顺路带,驿站只能传些官方的信件,江观潮跟张骞传信频率大概一个月一封,寻常商贾从长安到河东,断断续续走也是要大半个月一个月的。
他跟卫林道谢之后就打开信看了,一眼扫过去便找到自己最想看的内容,张骞很懂他,什么都不说,好好给他分析了一下河东错综复杂的派系,豪强、官员、大商贾、盘踞百年的士族,一个都没放过,最后提点了一下,他觉得以后有望晋升的官员中,有一名出自河东,他与其交好,现在那人家在河东很有些秘而不宣的势力,要真出问题了,可以去他家避祸。
江观潮看着信纸上的名字,一边眉峰高高挑起,卫青,这名字实在是太他妈耳熟了,熟到只要读过历史的人就绝对不会忘记的。
他盘算着要不借着张骞这共同友人,和未来的大将军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想着想着,就忘了还在玩的小孩儿,忘了天上飘的喵喵风筝,更忘了一直没走呆站着的卫林。
卫林:“咳——”
江观潮如梦初醒,他惊讶极了:“你还没走?”
卫林不好意思说:“原本是想走的,但我看那竹鸢,觉得还能等会儿。”
“等小郎君小女郎玩好了,我能不能也放一把试试?”
江观潮:“……”
“请便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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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猪日记:朕不在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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