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铁杆庄稼

    四爷带着白手帕子铺好了,整整齐齐的在桌子一角上,安安稳稳的坐下来,这经常来的老主顾,都是自己带着茶叶的,还有那更讲究的,自己带着茶壶。

    “佟二爷,您可算是来了,我这心里啊,不舒坦。”

    “您坐着,坐着,我知道您的心思,都懂。”

    说话的佟二爷,急匆匆的拎着鸟笼子交给伙计,里面是一只蓝靛儿,一只抵得上穷苦人家一年的嚼谷了。

    一个佟二爷,一个那四爷,但凡是在茶馆里,俩人都是一处儿的。首先一个原因是亲戚,这佟二爷的亲妹妹,就是那四太太,那四爷是要喊一句二舅兄的,自然是亲近。

    再一个原因就是,老爷们俩都是足够的细心与睿智,但凡是自己能喘口气,都不会让自己的鸟儿受一丁点的委屈的人,都是极为糊涂的明白的活着。

    有钱了真讲究,没钱也穷讲究。家里都有铁杆子的庄稼,都是靠着骑兵的三两饷银还有春秋季发下来的老米维持着体面。

    而且作为包围皇城的骑兵,俩人都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武官,老祖宗传下来的马背上得天下,没他们一顶点儿的事情。

    四爷向来是老实人一个,一点不招惹是非的人,对谁都和气,这会儿也觉得凄苦,即使如此难过,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生怕给人家抓住了把柄,“我心里不安,这要是自力更生,您看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能教我干什么营生呢?总不能提着篮子去街上卖半空儿吧?”

    “是了,这改良的人,合该是没安好心的。您也看看我,我自来是出门挺直了腰板,待人坦诚的。这铁杆儿庄稼要是没了,我就是不为了我自己个儿这样实诚的人,也得为了我那几罐子蛐蛐儿、为了那一缸子金鱼儿想想,这些玩意儿,总得也要吃饭的。”

    说到这里,佟二爷眼角都似乎是带着一点的火气,他是个刚直的人,声音儿也就提起来了,吓得他的妹婿,一边叹气一边儿看看周围有无官差。

    “您别着急,有话儿慢慢说,依您看,这事儿成不成?”

    佟二爷就拿出来气定如山的气势来了,这气势,就跟两百年前清兵入了山海关一样,人人都得退避三舍,“不能够,绝对不能够,咱们--”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下面说出来的话,愈发的让人竖起来耳朵听,“咱们—可都是爱大清的人啊,忠于大清,能为大清死的。朝廷总得为我们想一想的,不至于这样对待我们这些爱大清的人,不然咱们旗人要是都不爱大清了,这天下还能有吗?”

    “大概是圣上身边有了小人,误国啊。”

    嗟叹一番,这爷儿俩也觉得此事大概是不能成的,小皇帝好忽悠,可是上面还有一位呢,那位也不能够答应这个的。

    那小黄雀儿叫了一声,清脆的仿佛是混沌乍开的那一声霹雳,俩人看一眼黄雀儿,相视而笑,“走,去泰顺居,吃几个褡裢火烧去。”

    那四爷眉眼生动,收起来自己的白帕子,叠的方方正正的放到怀里,“您还别说,还真的是想这一口了,再要一个干炸丸子、一海碗的胡辣汤,真够味儿。”

    少不得,一人再来二两小酒了。

    那四太太在家里算着账,越算越没底儿,不由得急出来一脑门子的汗,再看看箱子底的钱粮,算盘拨弄的越来越慢,日头也越来越黑,肚子也开始转筋的疼。

    “太太,您怎么了?”

    刘妈扶着人起来,一看褥子上的血水,只觉得不好,“赶紧的躺着,您别起来了。”

    那四太太本想让人扶着起来的,腿脚都是酸麻的,“怕是要生了,去请接生婆来,再去看四爷,四爷回来了吗?”

    “没呢,天儿都落黑了,也没见回来。”

    说完,自己也慌了手脚,这一胎,可是大家都盼着的大少爷,就是不知道为何着了急,直不愣登的就往下走呢。

    忙不跌的跑出去,一时之间不知道先去找接生婆还是去找四爷,找接生婆还有地儿去,要是找四爷,那可就没点儿了,谁知道是哪一家的戏院子听戏,还是哪一家带灯晚的清茶馆听说书的呢?

    还是找接生婆靠谱点,撒脚丫子直奔接生婆,都是早先打过招呼的,结果奔了两里地儿,人不在家。

    “刚有人接走了,晚了一步儿,怎么着,是四太太早产了?”

    “可不是,怎么就这么赶巧了呢。”

    刘妈急的原地转,这谁也没想到是早产了,家里连个烧水的人都无,她跟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只能奔着去找二舅妈了。

    就是佟家二太太,佟二爷家里的内掌柜,那四太太的亲二嫂子,大舅妈刘妈不敢去找,佟大爷见天的病怏怏的,不定哪天就断气了,实在是不敢去打扰。

    只能奔着二舅妈去了,二舅妈一听,这还得了,只来得及抓一把席子上的细葶子,急急地往那家去。

    “富贵儿,喊你姑父去,不定在哪儿跟你爸爸耗着呢。”

    富贵儿是她家里大儿子,二舅妈的声音是那么的响亮,以至于这么一个酣睡的半大少年,咕噜就爬起来了,以为是撕掳起来了。

    没成想是姑妈要生了,“好嘞,您赶紧去。”

    于是终于派上用场的二舅妈,就不仅仅有了在自己家里耀武扬威的机会了,她还有机会到被人家去拿一下指挥棒,这生子,而且是传宗接代的大事情,还是自己小姑子奠定地位的大事,非得她来处理不可了。

    大概是等着太久了,那祯禧在八月的凉风里面冻得瑟瑟发抖,她没有用上二舅妈从席子底下抽出来的席子管子,好用来割断她的脐带。

    而是那四太太自己,狠心摸到了一把剪刀,冒着孩子得来七天风的风险,一剪刀下去的。

    所谓七天风,就是婴儿高死亡率的致病因,因为卫生工具的不讲究,生下来不用七天就能咽气。

    当二舅妈看到那生锈的剪刀的时候,只想当然的说了一句,“这孩子有福气,早早的走了也好,省的跟我们活人受罪,谁知道,咱们旗人家里以后是怎样的苦日子啊。”

    如此的理所当然,乃至于那四太太垂着的一口气,也快要散了。

    二舅妈去给孩子翻过来身子,往下面一看,“竟然还是个闺女,我苦命的姑奶奶啊。”

    这一句,彻底的是给那四太太最后一口气也散了,那家啊,那家的孙子,就这么成了孙女了,她觉得自己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做了十辈子的恶人一样,心中孤苦的像是黄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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