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以后的一日,正午时分,烈阳高照晴空万里,日头正好。贵京城西城门附近的菜市口,此刻乌泱泱一大群人,正围着斩刑台私下小声议论。
台上捆押着的两名犯人,原是叶侯府的老夫人与侯爷,因犯大罪,大半年前已被贬为庶人。而坐在监斩台正中位置、身着正三品京兆尹官服的府尹大人……则是荣国公府的顾四爷。叶侯府与荣国公府是姻亲关系。
荣国公府大爷的发妻叶氏,正是叶侯府的大姑奶奶,也是如今台上犯妇人刑氏的亲生闺女。对于顾家大奶奶叶氏来说,相当于是小叔子亲自监斩了自己的母亲与胞兄。
但叶氏却不恨顾家人,她知道,这件事情算来算去,也怪不到小叔子头上。如果非得要恨上一个的话,那么她恨的也是自己的夫君。
因为大半年前控告她母亲与兄长的人,正是十多年前她的夫婿顾大爷拼死保护的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她庶出的弟弟叶千荣,他回来报杀父之仇了。
叶榕知道,这件事情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而站在她的立场,她是对庶出弟弟叶千荣恨之入骨的,也是对自己的夫婿顾旭百般心寒失望的。
其实如果说恨的话,她更恨的是自己。她自责、内疚,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哥哥去死。
明明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她弑杀亲夫戕害子嗣为的也只是维护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利益,可到头来,她这个女儿要什么有什么,母亲却不得不偿还那条命。如果可以,她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母亲的,哪怕永世不得超生,她也愿意,只要能让母亲活着。
叶榕坐在离斩刑台不远处的一辆青灰色冠顶的马车里,因为情绪有些激动,猛烈咳了几声。她想伸手撩开侧面的帘子,被坐在身边的贴身侍婢桂圆拦住了。
“大奶奶,咱们能来送一送老夫人,也算是尽了孝心。您身子不好,不适合看那样的场面。”桂圆是跟着主子一起从叶府到顾府的,那台上的老夫人也是她的恩主,她心里也很难过。
但为了主子身子着想,桂圆极力劝着:“您别多想,家里小爷跟姑娘还等着您呢。”
桂圆知道,主子如今能放在心上牵挂的,也就是小爷跟姑娘了。为了他们,主子也会撑过这一劫去。
果然,想到一双儿女来,叶榕放弃了,缓缓收回手来。她精神状态很不好,脸色也十分难看,穿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裙衫,脸色煞白双眼无神,看着似乎是有气进无气出。
但轮廓中依稀看得出是个清丽脱俗的大美人,仪态也好,即便病着,也随处可见其雍容不俗的气度。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受过很好教养的世家贵女。
叶榕歪头冲桂圆凄凉一笑,没再说话。只是闭了眼睛,安安静静呆着。
外面传来一阵躁动,桂圆知道是已经行刑了,但她不敢伸头去看。也不敢说话,甚至连喘气都不敢大口喘,生怕惊着主子。
她心里也明白,外面的一切动静,主子肯定也听到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突然下起大雨来。已经过了立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雨水夹着冷风见缝插针似的钻进马车来,桂圆歪过身子去,替自己主子挡着风雨。
“大爷,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小的已经按着爷的吩咐,替老夫人跟叶老爷收了尸,会好好安葬。”
是爷的长随安泰的声音,桂圆知道是爷过来了,立即下了车去。
外面,一身玄袍皂靴的中年男子正立在雨中。旁边有人替他撑着伞,他则正全神贯注肃容吩咐下人们办事,任雨水打在他脸上身上,也丝毫不在乎。三十多岁的男人啊,历过磨难上过战场,见过风雨受过军功……出身尊贵,历练丰富,或许二十多的时候还有些青涩不成熟,但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大权在握,成熟稳重,正是一个男人最美好的年纪。
叶榕手撩起车帘,看着外面鹤立鸡群的男人,目光却无神。
当初她刚嫁入顾家没多久,顾家被政敌陷害,举家流放了。她跟着夫家一起流放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平反回来了,原以为以后的日子尽是安和祥乐,没想到母亲兄长却出事了。
顾旭似是感受到了,立即扭头看来。见妻子在看自己,顾旭三言两语吩咐完后,大步跨上马车。
马车晃了下,叶榕回过神来,朝男人看去。顾旭坐进马车,脱了自己披风罩在妻子身上。叶榕咳了一声,虚弱道谢。
扬声冲前头的车夫打了招呼,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顾旭一双燥热的大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声音沉重似有感慨,却也只简单吐出几个字:“我们回家。”
车内安静,顾旭手轻轻搭在妻子肩上,想揽她入怀。叶榕没肯,轻轻摇了摇头,顾旭迁就她,也就放弃了。
裹在身上的黑色披风更衬得叶榕形容枯槁,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英挺男人说:“我娘的事情,麻烦你了。”
顾旭握紧她的手,摇头:“你不要这样说。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替她老人家做这点事情,是应该的。”
叶榕却没有多高兴,也没有很感动。如果这样的话是在另外一种场合说的话,或许她会很开心,只可惜不是。
经历了这么多,她跟顾旭,再不可能好好过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她对他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他日后续娶了新的美貌娇娘,可以不要太过偏心,不要苛待她的一双儿女。
念及此,纵然叶榕心中对他有百般怨怼,也都忍了。轻轻挪了下身子,主动靠过去:“回家后,叫了辰哥儿灵姐儿一道来青方院吧。因为我生病,咱们一家四口有些日子没一起好好吃过饭了。”
顾旭最怕她打不开心结,见她有释怀的意思,他当然称好。
回了家后,叶榕精神似乎好了很多。洗了澡换了身衣裳后,她甚至还能坐在廊下看辰哥儿打拳、听灵姐儿背书。
虽然刑氏临死前被贬为了庶人,但始终是叶榕母亲,也是辰哥儿灵姐儿的外祖母,整个青方院里,不少奴仆也曾是刑氏的人。所以,青方院忙归忙,却安安静静的,也个个都着素色衣裳,算是替刑氏戴孝。
饭后,顾旭对妻子道:“安泰那边都安排好了,我先代你去母亲坟前磕个头。等过两日你身子好了,我再陪着你去。”
叶榕知道自己身子不允许,也就没逞强,点头说:“那你把辰哥儿带上。”
“娘,我也想去。”灵姐儿弱弱举手。
叶榕舍不得女儿,拉过她手说:“今天已经晚了,你就留下来陪娘。等过几日娘身子好了,亲自带你去。”
灵姐儿最听娘的话,点头同意了。
娘的身子比之前好了些,灵姐儿觉得是城中祈福堂的女大夫开的药起了作用,所以她很高兴。但外祖母刚刚过世,娘心情不好,她不敢表现得过于高兴。
叶榕身子其实已经油尽灯枯了,刚刚傍晚那会儿,不过是回光返照。一阵阵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叶榕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忙支走灵姐儿:“娘累了,想休息,你如果还不困,去你四婶屋里玩吧。你四婶快要生了,她肯定喜欢有你陪在身边。”
灵姐儿虽然喜欢四婶,但因为是四叔负责监斩她外祖母的,她有些不高兴。
“我不要去,我就要陪着娘。”
叶榕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她还指望日后四房的可以多多照拂灵姐儿呢,所以忙严肃说:“你外祖母跟舅舅的死,与你四叔毫无干系。大人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娘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四叔四婶待你不薄,你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
灵姐儿其实就是有些生气,倒也不是真的不喜欢四叔四婶了。她也是怕娘记恨四叔,怕惹娘伤心,所以才说不去的。
“那好吧。”灵姐儿鼓着嘴,“那娘好好休息,灵儿明天一大早就过来给您请安。”
叶榕冲女儿温婉一笑,颔首:“去吧。”
灵姐儿却不知道,这一走,跟母亲就是永别。
灵姐儿走后,桂圆扶着主子去内卧梳妆台前梳头更衣。叶榕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面前的铜镜,蹙了下眉:“好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能从镜子里看到一些过去的事情。”
比如说现在,她模模糊糊似乎看到了父亲母亲在争吵。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年轻时候的爹娘她还是认得的。
之前她还看到过一些别的,比如小时候的三妹叶桃见她过去了,故意歪倒在父亲怀里撒娇,完了还一脸得意挑衅的冲她笑。比如父亲出门归家,给三妹带的礼物最多最稀奇,她总会当着自己的面故意炫耀,眼见她一声不吭落寞的离开了,她才高兴。又比如,当年叶桃也想嫁给顾旭,明知她跟顾旭已经定亲,她也还哭着求父亲拆了这门亲事,将她配与顾旭。
父亲答应了。
也正是父亲松口给了唐姨娘母女一个这么荒唐的承诺,才有后来母亲对父亲的彻底失望。再后面,就是叶桃死了,父亲在临近崩溃的边缘,以嫡长子叶萧一无军功二无功名为由,想记庶子叶千荣在嫡母刑氏名下,以便日后他们这一房继承爵位,好立叶千荣为世子。母亲素来不把唐姨娘母亲放在心上,但她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她子女的一切。
所以母亲最后毒杀了父亲。
母亲当时也是想一并解决了叶千荣的,但因有顾旭暗中动用自己的势力拼死相护,这才保了叶千荣一条命。
才有多年后他功绩满满的凯旋而归,然后送他的嫡母下大狱。更是坑害嫡嫂侄儿,让他们有家归不得,有亲不能认,犹如丧家之犬。
“奶奶,大奶奶。”
叶榕垂着脑袋闭了眼睛,桂圆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晃了晃她肩膀。
顾旭父子乘马而归,才在国公府门口翻身下马来,铜环红漆的两扇大门倏地打开,一个小厮匆匆跑出来,“噗通”一声跪在顾旭面前,声音哽咽沙哑:
“爷,大奶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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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榕觉得挺奇怪的,她不过睡了一觉的功夫,怎么醒来后就真的见到了父母。
才过立秋,暑热还没散去,叶榕站在父亲书房门外,晒得浑身都冒了汗。旁边桂圆要替她撑伞遮阳,叶榕怕一会儿父亲看到后会怪她不懂规矩,所以拒绝了。
父母争吵的内容她也觉得耳熟,就是父亲想让三妹叶桃婚配顾旭,让她另配他人,母亲不肯。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吵得很凶。
叶榕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晒得头很晕。正好她也想让父母停止争吵,所以灵机一动,就软软倒了下去。
旁边陪着“罚站”的两个婢女桂圆蜜饯见状,吓得忙喊起来:“姑娘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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