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尘.少年一

    康佑二十三年,连着两年的大旱,致使农田稻谷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

    康佑帝体恤黎民疾苦,在护国寺的祭坛上筑起了莲花台,亲往淮阴明华师请得圣禅法师作法祁雨。

    彼时的司淮只是一只小蛟,窝在淮河底下修炼,想不到连着两年的大旱晒干了河床,裂成了龟甲似的河滩上遍是死鱼死虾,小蛟也被炎炎烈日晒得脱了水,奄奄一息地盘在了河滩上,被一个小男孩儿救了去。

    小男孩儿的父亲是朝中司占卜之事的大臣,康佑帝亲率了三十个大员到护国寺斋戒求雨,其中一个便是他。这大臣清廉得连落脚的草屋都没有,妻子死后便带着孩子住进了卦卜阁,这会儿来护国寺也悄悄把孩子带了过来。

    登台作法当日,从祭台前到护国寺山门口蜿蜒向下的山路上,满满的都是求雨的人,里一圈皇帝和大臣,外一圈护国寺的高僧沙弥,再外头都是黎庶百姓,场面比皇帝大赦天下还要壮观。

    孩子生性有些贪玩,把“小蛇”藏在衣服里就要出去偷看法师作法,正好被他父亲的随从瞧见了,一把把他藏在袖里的小蛟抢了去。

    “小少爷呀,你怎么能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呢?这蛇可是要咬人的!这好像不是蛇……”随从紧紧捏着蛇头,将蛇身拉长了仔细翻看,忽而“呀”了一声,道:“这东西生了一身鳞片,还长了两只小角,哪里是条小蛇,指不定是什么邪祟物。小公子赶紧扔了,被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

    “可是……”小男孩儿想要争取一下,可是仔细看那小蛇的脑袋,似乎是生了两个硬硬的小角,不像是寻常见到的蛇,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我自己去扔。”

    说完不等随从反应,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便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出门去。

    圣禅法师已经作完了法,盘着腿坐在莲花台上敲木鱼念经,下边一众的人上至皇帝下至庶人都顶着烈火似的日光在底下诵经,谁也没有注意到石柱子后头藏着的小孩儿。

    小男孩儿肉乎乎的小指头摩挲着小蛟头上的两只小蛟,碎碎念道:“小蛇小蛇,我再留着你会被父亲责罚的,会罚我朝《卜辞》还不给我饭吃!所以我只能在这里把你放下了。听父亲说,那个大和尚是个有大功德的人,有度化生灵的本事,你若是有灵性,就去寻他,知道吗?”

    小蛟似懂非懂地仰起了脑袋看他,小孩儿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蹲下身子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转身跑开了。

    禅音渺渺,冥冥中似有什么指引着小蛟往那莲花台去,青色的身子盘成了盘香状窝在莲花台底下,竟巧妙地与石色融在了一起。

    第二日,前来跪拜诵经的民众少了半数。

    第三日,再少半数。

    七日后,康佑帝与一众大臣斋戒结束,返程回宫。

    十日后,护国寺的和尚们从祭台前离开,只余下几个小沙弥和坚持着每日前来跪拜求雨农户。

    木鱼声一声一声在莲花台上敲响,大和尚仿佛不知疲惫似的一刻不停地诵着经文,静谧的天地间,诵经声与木鱼声混在了一起,成了绝美的乐响,像来自九天的佛梵之音,清澈空明,净化着人心的恶念与欲望。

    第四十九日,天空终于凝起了乌云,八百里京华笼罩在了沉沉乌色之中。

    祭台前陆陆续续站了了人,巴巴地抬头望着暗沉沉的天。

    和尚念经的声音犹未停止,仿佛周遭的风云变化与他无关一般,直到听见了莲花台后传来的微弱窸窣声响,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青蛟难受得全身都在地上摩擦着,浑身的鳞片泛着华光,一翕一合间有蛇皮似的东西从身上掉落,头上两个石头包似的小角长长了一些露出青白色。

    天上不知何时起了蒙蒙的云雾,只见莲花台后现出一片青光,什么东西倏然飞到了天上,隐于云雾之间,不断地变大抽长,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吟啸声,天像是忽然被捅了个大窟窿,久逢的大雨终于降了下来。

    “龙!是龙!是神龙啊!”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这么一声,沉浸于下雨喜悦之中的众人一齐抬头望向天边,只见五彩华光闪烁,青色巨龙腾飞于雾岚之中腾飞。

    /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的清晨才渐渐停了下来,湿润的曦光透过云彩,点亮了雨后天青色的长空。

    大和尚的紫袈裟湿得透透的贴在身上,可他仿佛不曾察觉,一手撑着伞,一手执着念珠,望着天空那尾巨龙化作一个翩翩少年郎,施施然落到了他跟前。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生了一张稚气的脸,一双墨色的眼睛倒是十分灵气,额上一对青白色的犄角,乌黑长发垂至脚踝。

    凉风吹过他的衣摆,样式繁复的古袍,是和此时的天际一样的天青色。

    和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看来道行还不够,不能完全化成人形。贫僧法号灵隽,小神仙唤作什么?”

    眼睛里透出一丝懵懂,少年眨了两下眼,眼睑上的一点红痣衬得整个人愈发青涩。

    “看来没有名字?那贫僧为你起一个可好?”

    点头。

    “你可是生于淮水?”

    停顿得久了一些,仍旧点头。

    “贫僧是淮水边上那座明华寺的和尚,属淮阴郡,如此也算是缘分,不如取名为淮。让你来寻贫僧的小孩儿是朝中星卜大人的公子,姓司,既然你承了他的恩情自然是要记住的,不如随了这个姓氏,了作铭记恩情,便唤作‘司淮’,如何?”

    “司淮……”少年轻声跟着念了一遍,学着灵隽的样子也扬起了嘴角,点点头,道:“好。”

    灵隽脸上的笑意更深,司淮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面前这个白净和尚不像殿上供着的那些佛祖菩萨,笑起来干净无暇,宛如净坛中开出的不染尘世的水华。

    这场大旱是他由蛟化龙的劫,这个人是渡他历劫的人。

    七七四十九天与他诵经的梵音相伴,净化了心中的杂念与浮华,然后由蛟化龙,由龙化形。

    想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是一条修炼的小妖?”

    “你不是妖,你是龙,是可以呼风唤雨的神龙。”灵隽看着他,认真问道:“可愿随我回寺中修炼,将你这犄角和身上的龙鳞都隐去,化作人形?”

    司淮低头看了看露出的手腕处一片青色鳞甲,赶紧拉长袖子遮住,郑重地又点了一下头。

    灵隽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忽而拉起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拨过戴着的手串,戴到了他纤细的手腕上。

    “既然跟着我,这小紫檀叶佛珠手串便算见面礼。寻常人戴着可以驱邪挡灾,你这位小神仙戴着,指不定能增益修为?”

    小司淮看着手上的佛珠串,再看看灵隽手中的长珠串,只觉得他没舍得把好的送给他。

    周围只有几个早起打扫的小沙弥,灵隽笑着朝他们点头致意,拉起小司淮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祭台。

    /

    神龙化作了人形被圣禅法师带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原大地,连皇帝妃子的惊艳秘闻都比之不及。

    灵隽和尚谢绝了皇帝派来的轿撵,带着头生犄角模样清秀的小少年一步一脚印走回淮阴。

    圣禅法师声名远扬,再加上个神龙化身的小少年,走到哪里都是十分瞩目的存在,一路上收了不少施主们赠予的物什,摞得双手已经没有多余的空处,连脖子上都套上了玉米大蒜,才总算活着回到了明华寺。

    明明只需十日的教程,竟然走了大半个月。

    灵隽十分无奈地唤来守山门的小和尚,一边卸着自己身上的货,一边叮嘱司淮道:“这些都是恩情,要深铭于心,在佛主祈福的时候要心诚。”

    “可是他们求我,我再去求佛祖,佛祖会答应吗?而且事情又多又琐碎,佛主会不会记不住?这个送米的求我让他们家添个大胖孙子,这个送蒜的想找回家里的母牛……”

    “……”灵隽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阿弥陀佛,佛主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心诚则灵。”

    一旁的几个小和尚别过脸偷笑,受了灵隽一记警告,才赶紧手脚麻利地把小神龙手里的东西分揽过去。

    午斋的打板声适时响起,和尚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往大雄宝殿后方绕去,几个小和尚赶紧朝着灵隽躬了一下身,抱着一堆东西跑了个没影。

    灵隽低声叹了一声,领着司淮去往大雄宝殿右后方的斋堂。

    明华寺得皇帝捐募,比普通寺庙大气许多,连斋堂也更宽阔些,除了庙里的和尚之外,还有前来寺里上香或是小住的香客,也会在此用斋。

    他们走进斋堂的时候,住持和尚正好领着众人诵完了一段经文。

    依照灵隽往日的习性,指不定从外边回寺的路上突发奇想又转去了什么地方游历,是以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今日领着传说中的小神龙回来,近百双眼睛齐刷刷看过去,司淮有些不自在地往灵隽身后躲了躲。

    灵隽回身拍了拍他的手臂,走到住持身旁空出的位置坐下,道:“住持师兄。”

    “嗯。去给这小公子拉条……”椅子。

    住持和尚的话还没吩咐完,司淮已经挨着灵隽坐了下来。

    斋堂里的椅子都是长条椅,为的是香客多的时候不够椅子了可以挤一挤,但住持和灵隽大师的椅子旁人从来都是不挨的。住持和尚的视线在小少年身上多留了两眼,没说什么。

    “师弟这一趟走得慢了,皇上的圣旨在你离开京都的第二天就到了。”快马加急,比天上飞的信鸽都要快。

    灵隽慢腾腾搅着碗里的粥,并不催促他。

    “这小公子叫什么名字?”住持和尚笑得一派慈祥,望着有些拘谨的司淮。

    “司淮。”他简洁地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白面馒头往粥碗里浸了一下,才往嘴里送去。

    “他虽化形成了个少年模样,心性却还是个孩子,与我随行了一路才敢同生人说话。”灵隽接道。

    “皇上知道他是自愿随你走的,所以才没有强留,一道圣旨飞来了明华寺,令我等好生照顾小神龙,助他增长道行,将来好为社稷谋福。”

    住持放下手里的吃食,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灵隽啊,出家人当远离红尘俗世,诚心向佛。我知你心慈仁厚,受世人赞颂,当今皇帝亲封圣禅法师,每年都到京都去开坛讲经。可也不该把这些俗事带进寺里,把自己活成了个入世的和尚。”

    “师兄此话不妥当。道家修术法,佛家修心境,不是会些佛法棍棒便称作得道高僧,更需有一颗高洁的慈悲心。灵隽心中只有佛祖与苍生,无所谓出世与入世。隐于寺庙之中诚心修佛、替来此的香客们解决困难,是仁德;行于江湖庙堂,救百姓于危难水火之中,亦是仁德。”

    “罢了,你若是想出去济世,这小小的庙宇也困不住你,你若是想静心修禅,自是八方雷打不动。”

    住持和尚抬头望了望四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同桌的大和尚们都已经吃完离开,遂将两个馒头连碗端起,边起身边对灵隽道:“既然皇上下旨让你带着他修行,你便多教他些佛法禅境。小小年纪成龙化形,着实是个好苗苗。”

    灵隽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也不知对这个“好苗苗”的夸奖是认同还是不认同,直到住持端着两个馒头消失在斋堂门口,才转过来看向在戳馒头玩儿的小苗。

    “怎么了?不合胃口?”

    “嗯。”司淮很认真地点了下头,眨了眨眼睛,委屈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儿,巴巴地对灵隽道:“我想吃肉。”

    “……”灵隽不动声色地避过他的视线,扒着碗里的清粥,回道:“寺庙是清修的地方,哪来的肉给你吃?”

    “我们不是带回了很多肉么……”

    “那是也分给寺里的香客和接济周边穷苦人家的。”

    “可那明明是……”

    “寺里有寺里的规矩,你日后还要学习辟谷,不能老惦记着过嘴瘾。”

    “好吧……”小司淮瘪了瘪嘴,拿筷子在馒头上捅了个透底,幻想着那是只烤好的鸡,塞进嘴里干巴巴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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