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梅园画梦八

    “依依……依依……”

    一旁的杨长清反复低喃着梅依的名字,瘫软的身子顺着墙根滑到地上,魔怔了一般想要将手里已经撕裂的两半画卷拼回一起,反复几次都是徒劳,才终于放弃了挣扎嚎啕起来。

    众人看看一身狼狈样的书生,再看看一旁站在他边上默默掉眼泪的梅小姐,才恍然想起杨公子并非修行之人,瞧不见边上这个隔了阴阳的人。

    杨长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撕毁的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手脚并用地朝着吾念和尚爬过去,哽咽道:“师父,怎么办?依依附身的画被撕坏了怎么办?她会不会魂飞魄散,师父您救救她!您神通广大,能让我见到她,肯定也有办法就她对不对?”

    吾念素来见不得这种生离死别,尤其一个七尺男儿竟然哭得如此伤心欲绝地跪在地上求他,悲悯之心大动,赶紧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小姐生前存了执念,死后才会附身于画卷之中。施主需要明白,即便你将她附身的东西贴身携带,你们终究已经天人永隔。”

    杨长清也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抽泣了一声,方才温文有礼地答道:“我知道。只是小生浅薄,爱上了一个人,便再也放不下了。当初在月老祠初见,我与依依已定下终生,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今日多得师父相助我才能再见她一面,我与她已经拜了天地,即便她是一只鬼,此生我也与她相守,哪怕见不到,我知道她在身边就够了。”

    “施主对小姐用情至深感人肺腑,只是……”吾念从他手里接过两半残画,有些为难地转头向司淮道:“和尚我不会修画,淮施主不知有没有这种本事?”

    司淮瘪着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一个白眼翻上了天际。

    他连衣服破了洞都不会缝,哪里会这种精细活,这和尚在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未免也太抬举他了。

    吾念也不对司淮会修画这种事抱有多大的指望,见他转过头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象征性地将撕坏的画拼凑到一起。

    不想,那两半画纸一相触,就像灯油遇了火一般一点即着,青碧色的火焰如同纯净的琉璃一般,顷刻间将画卷席卷成了灰烬,一块铜钱大小的玉色碎石片轻轻地浮在吾念的手心上,泛着点微不可见的金光。

    “这……”吾念紧紧盯着手心那不明之物,一时不敢乱动。

    司淮眉峰微皱,上前想要拿起,那东西却陡然失了力一般落到了吾念的手心上,金色的华光也消失了去,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碎玉石。

    心中涌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司淮觉得自己仿佛认识这东西,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犹疑了一下,缓缓收回手,眸中墨色沉了几分。

    “方才那女鬼一直在抢画,莫非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可这是什么呢?”吾念将那枚碎玉石捏在指尖,举到近旁几人都能看到的高度。“看起来似乎是碎了的玉环的一块,可那幅画为什么会自己烧起来,并且成了这碎玉?”

    聚过来凑人头数的一众修士们摇了摇头,这事情着实太过烧头脑,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些前来帮忙开门的人的理解范畴。

    /

    “师父……”在一旁看得已经快呆住的杨长清终于怯怯地开了口,“画卷毁了,那依依……”

    “咳咳……”吾念将东西收进掌心,差点儿就忘了正事,看了看同样是一脸愁苦色的鬼魂梅小姐,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扬声唤道:“尘一!”

    “嗳!我在这儿师叔!”小和尚从院门外探出来一颗脑袋,张开两条腿飞快地奔了过来。

    “方才我看院中太过激烈,没敢进来。师叔唤我何事?”

    “你且回房,将我那串沉香念珠取来。”

    “啊?”尘一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岔了。“那可是师叔最喜欢的一串念珠,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取出来做什么?”

    “让你去就去,小孩子过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尘一嘟起嘴想要反驳,可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在这一群人中确实只是个格格不入的小娃娃,当即又没有了反驳的勇气,闷闷地“哦”了一声,转身回房去取东西。

    “施主。”吾念对着杨长清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施主方才舍命护住画卷,是以小姐并未受伤,不会有魂飞魄散之危。只是游魂若失了附身之物,容易被阴曹地府的鬼差发现收了去,便是不被发现,时日长了也会因为无所依附而慢慢烟消云散。画卷既然已毁,便只能为小姐另寻栖身之所。”

    “依依他当真没事?”杨长清紧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望了望左右,有些怅然地问道:“她可在我边上?”

    “在的。”吾念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梅小姐眼中带泪,有些不忍地别过了脸,默念起了清心咒。

    尘一人小精力盛,跑得也快,不一会儿便取来了吾念所说的沉香念珠,怕他做什么傻事似的,郑重再三地放到了他手上。

    吾念知他心中所想,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温声道:“出家人,除了命是自己的,一切都是身外物,不该看得太紧。这念珠虽是我心爱之物,若能让杨施主与梅小姐长相厮守,岂不是比留在我这里蒙尘要好么?”

    理这么个道理,但孩子心性使然,他总有些不是太舍得,师叔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转身面对着司淮露出一副郁结的表情,莫名地觉着若是还有个人不舍得自家师叔割爱,那必定是这位淮施主。

    淮施主并没有领会他的伟大精神寄托,默默看着吾念手上的动作。只见他将那串念珠合在掌中,嘴里念念有词地诵起了经文,整整将一篇梵咒从头念到了尾,才在指尖凝起了微弱的金光在佛头处落下一个“卍”字,实打实地为那串念珠开了个光。

    趁着金光未散,吾念转向梅依,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将手串交到了杨长清手上。

    “鬼怪都本能地惧怕佛家的佛器,施主将这念珠戴在身上,可保平安。我已在小姐身上结了金印,往后她便可以依附在这念珠中。贫僧也有一念相托,这念珠是贫僧的师父赠予贫僧之物,今赠予施主,是看施主心善,还望施主日后多行善事,若是累了功德,也许能与小姐相见。”

    杨长清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顿时觉得手里的佛珠沉甸甸的,“扑通”往下一跪,磕了三个无比清脆的响头。

    吾念不好一再推却,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跪,念了声佛号,将手中碎玉递了过去,“虽不知画卷为何会变作此物,但到底是施主的东西,该物归原主。”

    “在下想要的不过是依依栖身的画卷,画卷已毁,我要这又有何用?何况在下不过一个普通书生,纵使这是神物也无用,不如就赠予师父,凭师父处置。”

    “如此也可。”吾念再次道了声谢,将碎玉收了起来,便告了辞往外行去,路过丫环尸体边的时候,有些不忍地停下了脚步,念了声“阿弥陀佛”,吩咐尘一留下为她超度。

    /

    修士们先前瞧不上和尚的傲慢姿态出奇地一起离身出走了,这会儿巴巴地拥过去,请教起了历来被他们看不起的佛法。

    司淮落在了后头,看着吾念被众星拱月般拥着,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身边忽然多了个并肩的人,抬头一看,才发现修士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失了,吾念笑吟吟地走在他边上,问道:“施主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能这样看着你,很开心。

    “方才对付女鬼时,施主吹奏的乃是佛家梵呗《鱼山梵》,我只道施主好音律,不想竟对佛家音律也有涉猎?梵音清心去念,当然,也有摄魂驱秽的效用,只是多用声音低沉的琴萧奏响,倒是没见过用笛子的。”

    司淮转头看向他,一副果然要问这件事的古怪表情。

    这和尚每在他身上发现一样佛家东西便要问上一句,莫不是佛门人少,想让他也去剃个光脑袋和他作伴?

    “原先也弹过琴,弹得手指疼,我这四处走的散修又不便携带,便弃了。仙门百家的修士除了随身佩刀佩剑外,大都会再带着别的东西做兵器,其中便有不少人以乐器为兵器,我这笛子除了是骨头做的也没什么特别,没什么好奇怪的。”

    司淮三言两语避开了自己为什么会吹佛家音律的问题,瞧见前方梅老爷急急走来,施施然停了脚步。

    吾念见到人来,也不好再继续追问,等着梅老爷开口。

    梅老爷见了他,方才还急躁万分的心立马惊了下来,象征性地朝一旁的司淮点了下头,问道:“大师,听说有个丫环被鬼魂附身丧了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依依她……”

    “不是小姐,那女鬼有些道行,从哪儿来的我等也不知道。我们并非官府之人,捉鬼拿妖是本分,命案子却不是职责所在。小姐已往,施主也请节哀,今后多多积德行善,为亡人添些福荫。”

    “大师,听你这话,难道以为我身上还吊着人命吗?我这双手亲手杀了女儿已是一辈子的悔恨,哪里又跑出来个鬼我实在是不知道啊!”

    “阿弥陀佛,双手既已沾了鲜血,便是有了罪孽,贫僧不过是劝施主多行善,用善行弥补曾经的罪恶。老爷府中的丫环无辜惨死,贫僧已让小侄为她超度,还请老爷将她好生安葬。”

    “如此……多谢大师。大师为我梅家除了祸患,当以厚谢。回头我让管家准备黄金百两,给大师……”

    “施主。”吾念打断他,道:“贫僧此行应施主相托付捉鬼,乃是为行正义事,并非为了钱财。百两黄金不过身外物,贫僧与师侄四方行走带着也不方便,施主若是有心相谢,不妨赠予贫僧一些吃食。”

    “自然可以,大师可以自行到伙房取,要多少尽管拿。”

    “多谢。”吾念合十双手揖了一下,垂下的眉眼多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

    次日清晨,梅园的大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一大一小两个和尚连背带拎地抱了几个鼓囊囊的包裹,步伐愉快地走在了出镇子的路上。

    “师叔,我们会不会拿太多了?”

    “不会,梅老爷允了我要多少尽管拿,我们也就只拿了一个月吃食,对大富人家来说哪里算多。”

    “也是。”尘一仔细想了想,笑眯眯地得出了这么一句总结,一口啃去了手里的大半个包子。

    清晨的鸡鸣狗吠间,隐隐约约听见了梅园里传来一声怒吼,“哪个小贼把老子刚正好的一笼肉包子偷走了?!啊!你个杀千刀的穷鬼家里穷疯了来这里偷肉?连吃剩的鸡都不留?被老子逮着非摁到砧板上剁成肉泥!”

    胖厨子震天吼般的怒骂声一字不落进了房顶上的司淮的耳朵里,遥遥望着远处街道上消失的两道人影,有些怅然若失地笑了一下。

    要不是这叔侄两恶鬼般在伙房里搜刮肉食样子被他在上边看了个真切,他也不敢相信有人会偷肉,还是两个和尚。

    和尚不食油荤,以前灵隽总是在他大口吃肉的时候在边上喝白粥煞风景,他也就不知死活地一次次费尽心思往他碗里偷偷滴油想让他破戒,反倒被他发现后取笑了一番。

    这一世的吾念,倒是不大一样了。

    吃肉的和尚?

    司淮浅浅一笑,不知怎的忽而忆起了三百年前,那段尚算懵懂年少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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