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梅园画梦四

    热了许多天的炎夏在第二日清晨下了一场大雨。

    梅老爷被这场雨耽搁了时辰,将近午时才回到梅园,前脚刚进屋换了件衣裳,后脚就被吾念和尚敲开了房门。

    吾念生得福相不厚,但是胜在白净,眉眼弯弯,瞧着慈眉善目的,让人觉着很是舒适,梅老爷自打家里出了事就没安生过几天,一张脸愁成了皱皮苦瓜,也就这会儿见了他才觉得内心宁静了不少,十分恭敬地将他让进了屋。

    屋子最醒眼的位置放了一座神龛,上边供着的既不是玉皇大帝也不是如来佛祖,而是手捧大金元宝的财神爷,案上供品生了霉斑,油灯也快要燃尽,想来是太过仓促还来不及换新的。

    “寒舍简陋,让大师见笑了。”梅老爷笑得有几分力不从心,弯腰从神龛下方的柜子里取出灯油,小心翼翼将灯芯挑起,缓而准地将灯油倒入。

    “施主谦虚,梅家是桐庐第一大户,若您这里算简陋,那哪里还有富丽堂皇呢?”吾念端起那重新跳动的油灯,点燃了另一端的盘香,香烟袅袅,带着些古木的香味,颇有平心静气之效。

    “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商贾,家里供的都是财神爷,盼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可自打小女梅依走了之后,我也没什么心思照顾家里的生意,短短数月丢失了许多客源。近来梅园闹鬼的消息传了出去,生意就更不好做了。别看这桐庐镇的人还唤我一声梅老爷,我若不是掏银子请人来捉鬼,指不定要让县老爷把我赶出镇去。”

    “阿弥陀佛。”吾念垂眉念了声佛号,捻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开口道:“贫僧前来叨扰便是为了梅小姐之事,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梅小姐死后化作怨鬼徘徊不去,必定是死前存了怨气。贫僧意欲超度小姐亡魂,不愿强行做法使得小姐魂魄消散,还请施主将原委告知一二,贫僧也好寻求良策。”

    “这……”梅老爷那几分挤出来的强笑收了回去,目光有些闪避,不自在地行到桌前倒了杯凉水喝下,空杯落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他才下定决心似的道:“这说起来是家中丑事一件,还望大师守口如瓶。”

    “贫僧只一人前来,今日所言,定不会让他人知晓,施主尽管放心。”

    “也罢,若能超度小女亡魂让她入土为安、让梅家安宁,也没什么是不能说的。事情说起来,已经是去年的事,那时小女连着几个晚上做了同一个梦……”

    、

    梦里也有一处叫“梅园”的地方,是一个栽满梅花树的大园子,寒冬腊月,雪积枝梢,湖面早已冻成了冰,一名长相俊朗的书生日日都在湖边大石提笔作画。

    同样的场景一连梦了数日,日日又都有些不同,或两人于檐下观雪,或撑伞游于园中赏梅,或艳阳当空化了冬日的积雪,或花前月下吟诗作对……

    一来二去,梅依小姐竟与这梦中人生了情愫,一日入梦时,与那人约定上元节在凤棉城东的月老祠相见,此后一连数十日再没有在梦中见到那人。本以为当真只是一场奇梦,不想上元节当日夜游凤棉城,当真在月老祠前的老槐树下见到了梦中的男子,两人一见倾心,于月老像前许下了山盟海誓。

    那男子名叫杨长清,生了一副好皮相,又有满腹的才学,可惜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家境清寒,以写字卖画为生。

    两人的事很快被梅老爷知晓,虽然门不当户不对,可梅小姐是梅老爷膝下的独女,梅夫人过世得早又没有再续弦,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宠到大,自然是舍不得让她伤心难过的。于是梅老爷给了杨长清一笔银子让他去考取个功名,也好配得上梅小姐的身份。

    只是想不到杨长清拿了那笔银子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梅小姐没有了心上人的消息成日郁郁寡欢,直至几个月前寻来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说她怀了杨长清的骨肉,只要梅家给她一笔钱,她便将杨长清还给梅小姐做丈夫。

    梅老爷给了她不少银子,从她嘴里问出了杨长清的下落,亲自带人去将他绑了回来,却没想到只离开了两日,梅小姐已经在房中寻了短见。梅老爷气极之下将杨长清捆了起来,让他在梅小姐的灵堂前守灵七日。

    第七日夜里,梅园刮起了阵阵阴风,将灵堂里的蜡烛吹灭,木门的门轴吱吱呀呀响了一个晚上,梅小姐的房间竟亮起了烛火,那被捆成粽子的杨长清仿佛被什么东西拎着头发,一路拎到了梅小姐房中,房门一关、烛火一灭,再也没有出来过,只是伙房中的食物日日都有减少,想来里面的人还活着。

    梅老爷不愿将事情张扬出去,私下请散修的修士前来帮忙救人,不想人没有救出来,反倒惹怒了他变成鬼的女儿,不光从家里跑出去闹得镇上人心惶惶,还将老祖宗的棺材从坟里挪到了会客的大堂上。

    桐庐镇属凤棉城下辖的小镇,于情于理都应该请驻守凤棉城的修仙大家帮忙,可盛家最近忙着与明家联姻,自是不会理会怨魂囚人这等小事,可散修修士又无计可施,梅老爷思及与吾念和尚有一面之缘,便将人请了过来,死马当做活马医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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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念没有对这一段“人鬼爱恨”发表任何高见,宽慰了梅老爷两声节哀后,向梅老爷要了梅小姐的生辰八字,便关上房门离开。

    梅园的小路弯弯绕绕修得很有意境,光头和尚揣着手行得很慢,不知是在欣赏风景还是在思索,直至转了几个弯,才在一处没人的地方停了下来。

    “淮施主当真是喜欢屋顶啊,昨夜在屋顶上来了一回仙人之姿不尽兴,今日又做起了梁上君子?”

    话音落下,耳畔传来一阵风吹衣袍的猎猎响动声,司淮凌空翻了个跟头,稳稳当当落在了他跟前。

    今日的司淮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袍,头上顶了个和衣服颜色相衬的玉冠,露出一副温和无害的笑容,连眼角都是微微翘着的。

    司淮的五官生得精致,相貌在男子中算得上上佳,剑眉凤目,左上眼睑一点红痣,寻常时候看得不明显,可笑起来眼波流转之下,衬得那颗痣分外有色泽,分外……

    吾念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诱人”二字惊了一下,脸不红心跳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去了杂乱的念想,才重新抬眼看他,问道:“你都听到了多少?”

    “也没多少,也就听全了事情的始末。”司淮“嗯”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这记性不是很好,梅小姐的生辰八字什么的,从耳朵里过去就忘了。”

    “罢了,梅小姐已经成了鬼魂,即便你知晓了生辰八字也不能如何。贫僧答应了梅老爷不将今日的对话说与第二个人知晓,你是自己偷听来的,也算不得贫僧食言,但是你千万不要再说给别人知道,总归还是要顾全一下梅家的名声。”

    尽管这梅小姐被负心汉抛弃上吊自杀,传出去的名声也没有多好听。

    司淮十分敷衍地点了两下头,转而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捉鬼?”

    “贫僧欲今夜招梅小姐的鬼魂,能劝她放下怨恨去往轮回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她离开了房间,合众人之力将房门劈开就是。淮施主昨夜两声笛音便能慑退梅小姐,可见修为高深,有施主助力,今晚应该能解决这桩扰人的事。”

    吾念的眼神飞快地从他身上扫过,温和有礼地颔了颔首,从他身旁擦肩过去,灰色僧袍擦着他身上的素色衣袍,染了几分淡淡的檀香味。

    、

    晚上的天又阴了下来,遮得一丝星光都看不见,空气闷燥,,压得人十分不舒服,又不敢到院子里乱走。

    梅小姐那座小院的院门口上下左右贴了四张现灵符,院门正中央悬了个碗大铃铛,门前空地上放着个化缘用的缺了个口的木钵,钵里盛了半钵水,飘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白莲。

    大抵规劝梅小姐放下怨念、渡她去往往生算得是一场法事,吾念和尚今晚穿得十分正式,黑色的海清外头罩了件木兰色的袈裟,脖子上挂着串108珠的长佛珠串,手里还拿着一串小的,规规整整坐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嘴里念着经文,手上捻着佛珠。

    尘一小和尚不知去哪里寻来了四盏祭祀用的长明灯,以师叔和盛着莲花的木钵为中心摆了四个角,又点了三支香立在师叔跟前,然后跪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合上眼心无旁骛地敲起了木鱼。

    诵经声伴着一下一下的清脆木鱼声响回旋在寂静的夜空中,过了一会儿,细细的雨丝飘了下来,带着些热意落在皮肤上,吾念和尘一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连眉头都没有皱动一下,只是木鱼声敲得更紧密了,吾念手里的佛珠捻得也快了许多。

    四面墙的小院凭空刮起了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悬在大门口的佛铃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声响。

    雨珠落到地面上,凝起了一团白雾,朦胧间显现出了女子绰约的身形,白衣飘飘,婉约袅娜。

    面前的鬼魂和昨夜不大一样,吾念心中诧异了一下,还是缓缓颔了颔首,问道:“姑娘可是梅依梅小姐?”

    那白衣女鬼面上没有表情,盯着那朵泛着金光的白莲看了许久,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吾念停下捻珠的动作,伸手将香灰弹落,正要开口询问,院内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躲在暗处的修士们一涌而出,个个手执兵器要劈开紧闭的房门。

    照着原本的计划,若是不能劝说梅小姐,才让躲在暗处的他们强行破门救人,没想到这才开了个声他们就冒失行事。

    梅小姐听见响动立马往屋子里缩回去,不想众人竟合力筑起了一道屏障将她阻隔在外,眼见回不去,身后的和尚又站起了身来,索性幻作了一团鬼影往外逃去。

    “淮施主!劳烦照看小侄!”吾念冲墙角的司淮喊了一声,急忙循着鬼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本以为梅小姐会逃到外边去又搅上一夜,没想到那团白色到了前院便消失无踪。

    会客大堂的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燃着两盏昏暗的灯火,堂内的几口棺材移了位置,最中间的那一口掀开了棺盖,白衣女鬼站在棺材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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