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园画梦三

    吾念与司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倾去,一大团黑色的东西从屋顶掉下来,竟是缠络的女子的头发!

    司淮在身上摸了一把,甩手出来三根银钉将那头发钉在了桌上,有什么东西在头发下边蛹动着,飞快地贴着地面逃了出去。

    面前一阵风掠过,只见吾念随手抄起了门边的扫帚便追了上去,宽大的灰色僧袍兜了风,仿若一只飞不起来的胖蝴蝶,在月色下锃亮着一颗脑袋。

    记忆中缓缓出现三百年前灵隽手持碧玦禅杖、身披鎏金紫袈裟的模样,和眼前这个轮回转世后的他诚然……出入得有点大。

    司淮抽出别在腰间的飞花逐月扇,高喝一声“小心”,急忙点着步子追了上去。

    、

    园中的修士们也被这动静引了过来,此时已经和那位“梅小姐”交上了手。

    说是交手,其实只是对着一只乱蹿的红色鬼影一通乱刺,剑气横飞,交错闪过赤橙黄绿的灵光,没有一道是打在女鬼身上的。

    如此修为,难怪捉了几个月都捉不住一只怨鬼,反倒是那个看着胆小的小尘一,此时才是最靠谱的。

    司淮心里腹诽着,步伐却停了下来,立在屋檐上,占据了最有利的观战位置。

    只见尘一小和尚在空地上席地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傍晚画经文符咒的蘸金漆大笔,闭上眼睛心平气和地念起了经文。

    那支笔仿佛突然间被触到了什么机关,竟慢慢从他掌心浮起,兀自旋转起来,四周隐去的经文符咒顷刻间显露出金光,墙上树上石阶上木雕上都是满满当当的梵文小字,形成了四面无形的墙,将那飘荡的鬼影拘于其中。

    邪祟都会本能地惧怕这些佛光,那梅小姐的鬼魂也不例外,方才还在修士们的刀光剑影中穿行自如,此时却像落了网的云雀,发出几声怪异的惨叫,在金光的照耀下现了形。

    阴森的凉风将女鬼的长发向两边吹起,月色下的那一张死人脸异常地惨白,一双眼睛泛着红光,脸颊涂了重手的胭脂,红得有几分喜庆。

    都说吊死鬼的舌头会拉得很长,这么一看也不尽然是这样,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这是成婚当日枉死的新嫁娘。

    女鬼见遁走不得,索性转身扑向中间念经打坐的小和尚,伸出去的一双手露出了尖细的指甲,直直朝着尘一的喉咙掐过去,忽而从上方劈下来一把糊了些蛛网的扫帚,生生折了那长指甲。

    一击即中,吾念手持扫帚旋了个身,挥手又是一扫帚劈头盖脸扫了下去,那把上午还被拿来捅蛛网的扫帚若是能成精,定当颇为自豪有朝一日竟被人舞成了一根罗汉棍。

    众修士见状,一起抡起了手中的兵器加入了杀阵中,刀光剑影杀意四起,借了人多的优势,轻而易举地拉了一张缚灵网将女鬼网住。

    其中一人从袖中翻出一张画满朱砂的黄符,道了声“得罪”,反手就要朝女鬼的面门拍下,不料一阵风刮起,将那符篆吹得飘了起来,女鬼的嘴里发出“咯咯咯硌”的笑声,生生将脑袋拧到了身后,一把掏向身后紧攥网绳之人的心口,逼得他后退一步松开了手中的绳结。

    眼见着女鬼冲开束缚之后发了狂一般嘶吼着冲向一旁的尘一,吾念赶紧一个箭步冲到了他跟前,横起手中的扫帚权做抵挡,忽然听得一声笛声从天际传来,清脆悠扬,迸出道道带着杀意的凛冽青光,夹风带露,飞旋着朝女鬼劈去。

    屋檐之上,明月之下,身着青衣的男子擎身而立,修长白皙的手间横着一支约莫六寸长的短笛,长发半绾半散,神情淡漠从容。

    女鬼被化作凛光的笛音划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化作一道虚影躲过盖下来的又一张捕灵网,从缺了一角梵文金光的西南方向逃窜而去。

    司淮踏着脚下的瓦片飞身追了上去,众修士和两个和尚见状,也赶紧朝那漏缺的方向追了过去。

    、

    梅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女鬼逃窜的方向漆黑一片没有半盏灯笼照明,夜风森冷,很快便没了踪迹。

    一名修士燃起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这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虽不至于杂草丛生,可院中的树已经枯死,落叶满地,许多地方结了蛛网,布了厚厚一层尘埃,想来是做废弃的荒园。

    奇怪的是虽然布了灰,可院子和屋子并不老旧,从院门到屋门的小径有明显的行走的痕迹,房门片尘不染,仿佛经常有人擦拭。

    吾念放下了手中的扫帚,行至门前,轻轻叩了三下,才伸手推门。里面没有任何的声响,门扉也岿然不动,门环上没有落锁,想来只能是从里面拴上。

    “这荒园,莫非是梅小姐生前住的院子?”这锁上的屋子便是她自缢之处,也是关着那负心的书生的地方。

    “正是。”说话的是那身高体壮的大汉,“我等众人先前皆受过梅老爷的邀请来打开这房门将人救出来,可使尽浑身解数这门缝也不曾打开半寸,这都过去了几个月了,也不知那书生饿死了没有。”

    “你还有心思担心那书生?”另一人轻嗤一声,道:“这女鬼可是越发地厉害了,一个月前我来的时候还缩在屋里,哪有这般猖狂,夜夜出来作祟。今夜弄得佛光大盛,我还以为这和尚真有多厉能捉住那女鬼,没想到连头发丝都没留下,反叫人引到老巢来了。”

    “阿弥陀佛。”吾念合手作了个礼,面上笑容温煦,道:“施主想要那女鬼的头发,贫僧的客房中倒真有一把。不过这种东西不干不净,施主还是莫要贪恋的好。”

    “你这和尚胡说什么!?捉不住女鬼,扯下一把头发也值得夸耀?”

    “施主,你怎能如此说话呢?”尘一张脸板得十分严肃,连语调都严厉了几分,“明明是你们打斗时不小心擦去了地上的经文,才漏了缺口,让那女鬼逃脱,怎么还……”

    “你这小和尚的意思是怪我们了?我道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想不到是这般推诿之辈!”那人面上腾现怒色,可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个笑脸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又不好动手失了涵养,重重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既没有热闹可看,又没有办法打开这鬼屋的门,众人唏嘘几声,也跟着一起离开。

    四周瞬时变回了一片静谧漆黑,吾念正要唤尘一去寻盏灯笼过来,就见司淮托着一支烛台返了回来。

    、

    “淮施主怎么不与他们一道回去?”吾念伸手接过烛台递给尘一,顺口问了一句。

    夏夜本就燥热,方才又经过了一番追逐,此时静下来就有些闷热压抑。

    司淮十分不计较地往那几十号人踩过的三阶石梯上一坐,抽出别在腰间的扇子,一展一转,现出了白净扇面上笔走龙蛇书下的四个大字——

    “飞、花、逐、月?”尘一托着蜡烛凑到他跟前,一字一字将那四个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字念了出来。

    “正是。不过小和尚你看归看,可别乱碰,这可是我的兵器,里边的缝隙藏了不少暗器,保不齐扎着你。”

    “啊?”尘一悻悻然收回伸出去的手,“别的修仙之人使的都是剑,也有舞刀弄鞭子的,用藏暗器的扇子的,倒是头一回见。施主在扇子上题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你才多大年纪?见的世面少不稀奇,仙门百家之大,用什么兵器的没有,你师叔还拿把扫帚驱鬼呢。至于意思……倒也没什么意思,就是题上个花啊月啊的,显得我这个人风雅些。”

    “……”风雅太难显现,若是把他身后这屋子换成脂粉地,倒是有几分风流。

    尘一默然不语,将烛台放在挡风处,遁到了一旁打盹休息。

    司淮往旁边挪了挪,给吾念空出一个位置,想起他先前问的问题,缓缓回道:“那梅小姐被我伤了一下,想必今夜也不会再出来了。我见你对着那门若有所思,想必你也宽不下心回去倒头睡觉,左右我也睡不着,不妨陪你一块儿守着,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照应。”

    “如此再好不过,贫僧先行谢过施主。方才我在想,梅老爷这几个月来请了不少修士前来,却始终打不开这道门,说明并不能强行打开。我们只知那位书生被梅小姐的鬼魂捉了进去,可整件事的原委,所有人都是道听途说,只有真正知道事情始末,才能知道梅小姐因何如此憎恶书生。如此,才能寻法将书生救出来,也可为梅小姐的冤魂超度,让她早日往生。”

    司淮的嘴角轻微地抿了一下,方才看他和那女鬼交手就知道他留了余地,他走一趟捉鬼,是为了替亡魂超度,而那些修士捉鬼,是为了名声和修为。

    转世轮回,百般因果,终究还是那个人啊。

    “我听下人说梅老爷已经启程回来,想必明早就能到府,大师明日不妨去向梅老爷亲口求证。”

    “嗯。”吾念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捻着手里的佛珠串,转眼望向司淮,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态,问道:“方才你站在屋顶上的时候,吹的可是笛子?”

    “你说这个?”司淮伸出左手,将袖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一截白皙手臂,细瘦的腕子上戴着一串小紫叶檀佛珠手串,珠头旁边垂下一根红丝,系了根小小的约莫一寸长的白色骨哨。

    吾念有些意外,现下修仙问道势头日盛,早已没有什么人修佛门清静道,也就普通人家还有些信佛拜佛的偶尔供些香火,倒没想到竟会在一个散修手上看见这佛家的东西。

    佛珠有用珠玉制的,也有用香木和菩提制的,他手上这一串小紫叶檀,乃是香木中的上品,不是市集上可以随意买到的。

    “施主也信佛?”

    “不信的。”司淮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得很是缓慢。“只是我信的那个人,恰好是个和尚。”

    “可是那位赠你字的故人?”

    “正是。这佛珠也是我们初识时,他送与我的。”

    “哦?如今向佛之人少之又少,贫僧带着师侄云游了几年,识得了几位,不知施主故友法号为何?也许贫僧有缘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

    司淮喉头动了动,有些涩然道:“想必不曾,他已经圆寂很久了。也就留下这么一串东西,做个念想。”

    他手下轻轻一转,将悬着的骨哨去了下来,在手心里转了两圈,竟成了支六寸长半寸宽的十二孔骨笛。

    上一世他最宝贝两样东西,一是山河剑,一是这穿挂着骨笛的佛珠。

    修仙问道之人通常将佩剑挂在身上或置于剑冢,用时念诀召唤即刻,他虽随灵隽拜佛修禅,随身兵器大抵也是这般置放。

    可他塑好了这身子之后曾召唤过山河剑,连鬼影子都没见到,不知是灵力尚未恢复完全,还是那破剑不认这泥身子做主人不肯过来,反倒将这小骨笛给召了出来。

    吾念大抵是觉得自己提到了他的伤心事,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便默了下去,司淮转着手里精致的笛子,正想向他讲述一下当年是如何得来,一回头却见那人盘腿拢手一派安详的模样,不知是在静心打坐,还是已经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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