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十二月末,天气渐渐转好,福田院中的患者皆已无碍。
朝廷于是下发诏书,将送入福田院中的官员子女及太学子弟悉数送归各家,并大肆褒奖了一番。
赵偲也终于卸下肩上的重担,不必再常住福田院中。
这日,赵煦召赵偲入宫一叙,赵偲自不敢慢待。
待见到赵煦时,赵煦面上有显而易见的笑意,他如往日一般,将赵偲唤到身边来坐,而后随手拿来一份奏章递与赵偲道:“你看看。”
赵偲打开奏章来一看,原是宰相章惇所书的一份奏章,其中大肆的夸赞了赵偲的医术及此次平息福田院疫灾的功劳,并隐隐有代赵偲向天子讨赏的意思。
赵偲将奏章一合,笑道:“章大人有心了,十四不敢独揽大功。”
赵煦笑道:“章惇平日里眼高于顶,可是很少见他夸过谁的,此次你确是大功一件,何谈独揽?”
赵偲作揖恭敬道:“此次能平息福田院疫灾,功在众人,非十四一人之功。且医者行医乃是顺天而为,何敢言功。”
赵偲怕赵煦要强赏些虚衔给她,再加上替她邀功的不是别人,而是素日里交恶的章惇。
这章惇可不是以德报怨之辈,此次绝非突发善心,而是明着夸奖赵偲,实际上是要将她推至风口浪尖处。
若是赵偲一人受重赏,那些不得不将子女送至福田院中的大臣们必会心怀不满。
树大招风的道理,赵偲还是省得的。
于是她又道:“且十四受着开封府尹牧之职,享着万户之禄,本就该为九哥分忧。奖赏之事,还请九哥莫要再提。”
赵煦看赵偲此时俯身叉手、礼仪周到,且他亦知赵偲并非装模作样,而是真心无意于君王的赏赐,只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生在魏晋之时,或也是谢安石一类人物。”
赵煦看似随意的一番感慨,却惊得赵偲将身俯得更低道:“十四不敢。”
谢安石,名谢安,字安石。魏晋时期名士,以清谈知名,最初屡辞辟命,隐居会稽郡山阴县之东山,与王羲之、许询等游山玩水,并教育谢家子弟。后谢氏家族于朝中之人尽数逝去,他方于东山再起,重入朝中为臣。
赵偲不知赵煦将自己比作谢安石,可是有什么言外之意,君王的话语中,总有让人参不透的玄机。
赵煦见赵偲如此恭谦,也只是笑了笑,伸出双手将赵偲扶起道:“我不过随意一说,你莫要乱想。”随后赵煦将章惇的奏章随意往案上一扔,“既是你无意要赏,我也不再强加于你。不过你在福田院也有近两个月,此次回睦王府定是许多冬日衣裳未来的及添的,近来辽国使臣送来了些白狐裘皮,便赐与你做过冬之用。”赵煦怕赵偲又不受赏,于是专门加了一句:“不可再做推脱!”
赵偲自是懂得看赵煦脸色,便不在推脱,拿了白狐裘皮后便告退求归家休息。
赵煦利索的放了人,而且还让她这月不必入宫觐见,嘱咐她好生将息。
赵偲回府后方有从深山老林返回到烟火人间之感。
倒也不是赵偲吃不了苦,只是整日对着一群孩子和老爷爷老奶奶,总让赵偲有提前进入养老生活之感。
且这福田院中当真是半点娱乐皆无,先前清照还在时,赵偲还有个可以打趣说笑的人。
后来清照不在了,且赵偲先前又对清照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所以赵偲后一月的日子可说是过得相当不好,整日除了医治病患外还要撑着笑脸应付许叔微。
终于空闲下来时脑中也总浮现清照的身影,由是那一日的兰薰桂馥、玉体香肌,醒时尚能强逼着自己不去乱想,但梦中竟克制不住的频频的浮现。
赵偲愈是心烦意乱,想见清照的念头愈甚。日子久了,赵偲竟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患有皮肤饥渴症也未可知的,只是她穿越前没有这个毛病啊......难道是来到宋朝水土不服了?
不过赵偲总算是不预备躲着清照了,既然自己有病,那多注意一些便是,左右清照的肌肤也不是随意可见的。
待维莠捧着赵煦所赐的狐狸裘皮至赵偲面前,询问赵偲想做什么样式的衣裳时,赵偲想了一会儿道:“送去“织锦匹帛铺”做成两件斗篷,制好了一件送与李小娘子。”
维莠嘴上应是,心中却有些纳罕赵偲对清照上心的程度。
但这等事是毕竟不是她能操心的,只是想着私下与李洵去说道说道。
待清照收到制好的斗篷时,十二月已过去了大半,自她病后被拘在家里已有月余。
因着现天寒地冻的,李格非也甚少出门公干,于是父女二人每日论辩经史倒也不觉得闷。
只是清照甚是思念赵偲,可这般时日,断然是不能随意出家门的。
所以当清照收到狐狸斗篷时,心中也算得到些安慰,至少阿偲没有忘了她。
再说清照近来亦有些别个烦恼。
自她病愈后,李格非在与她讨论诗文时,总是时不时的试探她,譬如拿了些太学子弟所写诗文与她看,让她指出好坏来。若清照稍微对谋篇诗文的某句稍加赞赏时,李格非便会开始说这篇诗文系何人所作,此人如何如何云云,让清照有种隔着红笺与人相亲之感。
而其中清照又发现,自己的爹爹对一位姓赵名明诚,字德甫的衙内最为欣赏。
对此人清照还有些印象,先前在大理寺中有过一面之缘,但清照除了觉得此人皮相不错外,便再没甚别的印象了。
但李格非早已将赵明诚列为未来女婿的考察范围。
于是十二月末某日,李格非将在汴京太学中学习的李迥唤到了家中来,明示暗示了一番,让他在正月十五那天将赵明诚约去大理寺中观元宵灯会。
李迥是个聪慧之人,一口便将此事应了下来,且笑着说了一句:“若我未记错,照儿明年便十七了。”
李格非笑着回道:“是啊,前几年还与你在明水上树玩泥,不想如今长这么大了。”
李迥听李格非此言,感慨良多:“照儿从小便是明水数一数二的神童,如今在汴京更是声名鹊起,若是此事能成,倒是便宜了德甫那小子。”
李迥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李格非索性也不与他绕弯子,拍了拍李迥的肩膀嘱咐道:“正月十五那日,照儿便麻烦你照顾了。”
李迥连忙作揖道:“如此小事,是侄儿应做的,叔叔何必如此生分。”
李格非听罢哈哈大笑道:“走罢,我们叔侄好久没有一同饮酒了,今日定要好好开怀一番。”
之后李格非与李迥相视一笑,出了门直往脚店去。
想是明年正月十五日的月儿定是要比往年要圆些。
这边李格非在为爱女的婚事操心,那边当今天子赵煦亦在为赵偲的婚事操心。
如今已是年末,过了今年后赵偲便十八了,是大宋当今亲王里不折不扣的大剩“男”。
因着赵偲此次在福田院疫灾中立了大功,故朝中大臣对赵偲的印象都深刻了不少,有几个大臣知道赵偲尚未娶妻后,开始对赵煦旁敲侧击,意欲将自己的女儿许与赵偲。
赵煦对此装聋作哑,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合适人选,只待正月十五那日对赵偲下一回套。
而此时赵偲与清照二人正自顾自的害着彼此不懂的相思,殊不知一场乱点鸳鸯谱马上就要降临到她们身上。
随后到了冬至,宋时的冬至是大节,有七日的休沐。
冬至当天,天子还需率文武百官一同祭天。
这日清晨,赵偲便至皇城南郊的圜丘中随赵煦一同祭天。
祭天的过程十分的繁琐费时,待祭天仪式结束,已近中午。
之后赵煦还在宫里摆了宴,邀请赵氏的宗亲一同用饭,至日头西落,赵煦才放众人出宫归家。
说来许叔微自从福田院出来后便一直住在睦王府中,虽他本意是要回余杭去的,但因着如今天寒地冻加上赵偲有些不舍留了他一回,故许叔微索性便在汴京多待些时候,日日在“回春堂”中免费给病患看病。
当然许叔微这一留自然会带出一系列问题来,比如他住在哪里?
京中租房可不便宜,且许叔微行医从不收诊金,他的生活费用来源全靠他在私塾中讲学所得那一点微薄的银钱。
许叔微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先是想在京中谋份差事,毕竟如今天寒,各行业都是急缺人手的时候,他一日赚个一百来钱也够他在京中的开销的。
可赵偲却坚决反对许叔微出去做杂工的,一来许叔微帮了她许多忙;二来许叔微虽不是自己的佳婿,却是自己的挚友,她睦王府中那么多的空房,怎有让许叔微出去做杂工解决住房问题的道理。
于是赵偲苦口婆心的一顿规劝,又拿出了你在“回春堂”中行医未要我一分工钱,这食宿我总是要给你解决的这一番理由来,终于让许叔微点头,同意暂住在睦王府,待元宵后再回余杭。
既然许叔微住在睦王府中,自然冬至他与赵偲在一处过节。
只是冬至这日赵偲归府甚晚,回府中后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
幸而维莠甚是有心的,一直热着饭菜等赵偲回来。毕竟今日是“除夜”,一家人总要整整齐齐的一同用饭。
饭桌上赵偲提议明日大伙一同上街去走走,李洵、维莠、三五自不会有异议,许叔微是客,客随主便,自然也不反对。
只是到了街上时,许叔微发现先前因病提前出院归家的李小娘子也来了,不由面上一惊。
李洵见状则是笑着与许叔微解惑道:“李小娘子是王爷的好友,许大夫不必惊讶。”
许叔微看着赵偲身边绕着的三个女子,李洵成熟靓丽,维莠温柔可亲,清照更是举手投足间生成的一股真香妙质。
赵偲有这般红颜傍身,纵是自己再作多情,亦不过是空牵念罢了。
思此,许叔微心中愈发黯然。
较许叔微的心灰意冷,清照则是欣喜盎然得紧。
她太久未见赵偲,纵使不过见一面,亦可聊解相思。
赵偲对清照自也是时时牵念的,只不过这牵念中夹杂着的那丝绮念让赵偲很是头疼。
如今清照就在面前,她终于穿上了厚实的冬衣裳,但丝毫不显臃实,腰间仔细地用丝带系出一个同心结,愈显的蛮腰若柳;面上薄施淡妆,一头墨发梳成垂杨双髻,但仍有几缕娇云慢垂柔领,更添少女的俏味。
赵偲觉得自己不太对劲,怎么清照如今穿戴整齐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仍是这般心痒难耐?她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悸动,不敢与清照离得近了,先前两人一向并肩而行,今日赵偲却有意的走在许叔微的边上,清照与李洵、维莠一处,三五与盈盈则跟随其后。
赵偲一行人上街时,时候尚早。
但因着冬至佳节,故街上早已是热闹非常。
宋代冬至时朝廷开放关扑活动,也就是赌/博活动。这般日子可以说是全国狂欢,上至绫罗珍玩,下至小吃果子,即可拿出来作为关扑的奖品。
因着昨日未吃馄饨,且冬至有吃馄饨的习俗,故维莠提议众人一同去吃“谢三哥馄饨”。
此时日头未起,众人皆是有些手脚发寒,正想吃些热食暖暖身子,便都同意了维莠的提议。
先说宋时的馄饨其实不是馄饨而是饺子,而可以算作馄饨的食物名叫做“馉饳”。
宋人包的馉饳个头大、用料丰富,且也不是下到汤里吃,而是用铁签子串起来烤着吃的。
再说这“谢三哥馄饨”在汴京中可以说是小有名气,赵偲几个进店时只剩最后一桌空位,三五眼尖,一个跨步上前去将座占住。众人看他猴儿一般的身手都忍不住发笑,连盈盈都忍不住夸三五眼疾手快,盈盈自上次事情后对三五已无偏见,加上两人的主子时不时传信送物的,一来二去,如今盈盈亦把三五作友人看待了。
赵偲是座中身份最高的,自然应由她先点,但是赵偲向来是个端不住身份的人,一边询问着维莠何种馄饨好吃,一边复又问大家的意见,最后众人决定一同点“谢三哥馄饨”店中的招牌——“百味馄饨”。
正当赵偲要唤店家过来时,清照却抢赵偲一步对店家道:“店主人,扑七碗百味馄饨。”
朝廷开放关扑期间,一切商品货物皆可以通过关扑获得,当然也包括馄饨。
清照话音刚落,馄饨店中其他的客人齐刷刷的看了过来,那店主人本是低着头煮馄饨,亦立马转过头来,看到要与他关扑的竟是个妙龄少女,店主人心中暗暗纳罕。只见他唤一旁的学徒看住汤锅,自己则行至清照面前问道:“小娘子待如何博?”
清照拿出七枚铜钱来笑道:“既是七碗馄饨,博个“七纯”可否?”
宋时的博/彩行业其实非常的发达,关扑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最常见的就是掷铜钱的方式。
“纯”是关扑术语,“七纯”的意思是掷七枚铜钱,七枚全部背面向上则为“七纯”,若有一枚不同,便算输了。
店主人听清照如此说,心中愈发惊讶,这平日里掷个“五纯”、“六纯”的已经算关扑里的行家了,眼前这个小娘子至多十五六岁,怎敢夸如此海口?
思此,店主人有些疑惑的又问道:“若小娘子你博输了,待如何?”
清照笑道:“若我输了,馄饨钱双倍奉上。”
店主人转了转眼睛,寻思着左右是个不吃亏的事儿,他待要看这小娘子如何掷出“七纯”来。
于是店主人与清照达成关扑之约,唤人拿来一个大铜盂放在桌上,店中其他客人纷纷涌至放置铜盂的桌前,争着看关扑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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