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小说:约重来 作者:尔瞻
    自太学生与官员子女入福田院代天子报民,福田院里也算多了些人气儿。

    那些个太学生除了帮衬着院中老人劈柴挑水,闲暇时还会教教院中的孩童们读些书,可谓是言和意顺、其乐融融。

    可正在事情皆往好处发展时,忽的连下了五日的雪,气温每况日下,又有几个老人孩子挨不住病倒了,随后四处福田院又新增了五、六个病人。

    而赵偲所在的东福田院中,有些老人病已近痊愈,又因为气候反复的原因迟迟未好。

    赵偲为此愁得几日没有睡好。

    这日赵偲因着有些事务须往“回春堂”一趟,急急地处理了一番后又要回福田院去。

    正在赵偲一面对药童交代着事情,一面往“回春堂”外走时,忽的有人唤住了她:“桴材贤弟。”

    赵偲一怔,猛地回头往门外一望喜道:“知可兄!?”

    不错,唤住赵偲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许叔微。

    许叔微本是身处余杭,一面在小私塾中教书,一面给人看病。

    余杭虽地处东南,不至于冰雪封城,但是因着今年气温比往年低了一些,总不免有些孩子患了伤寒。许叔微便是在出门与人看诊时,知道了汴京如今的惨况,又听说汴京中有不少人患了伤寒。许叔微听着老百姓受病痛之苦,霎时一颗心揪作了一团,于是连夜便决定入汴京城,顺道也来看看赵偲。

    赵偲看到许叔微心中甚喜,说到自己正要去福田院,问许叔微愿不愿一同前去。

    许叔微入汴京本就是为了与民治病的,又怎会推脱。

    两人往福田院去的路上,许叔微先是知道了赵偲亲王的身份。

    赵偲一脸歉意,作揖赔罪表示自己并非有心隐瞒,只是不愿顶着个头衔与人交友的。许叔微面上自是表示理解,他也确实不在意赵偲是何身份,不过晓得赵偲是亲王后,许叔微一方面觉得理应如此,毕竟赵偲一身掩不住的贵气,定是人中龙凤。

    但赵偲既是当朝的亲王,那他二人身份悬殊太大,恐是不可能有更深一层的关系了。

    思此,许叔微心中暗暗失落。

    赵偲并未看出许叔微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很自然的与许叔微讨论伤寒杂症,许叔微恰好是《伤寒论》的大家,此番前来于赵偲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我本以为伤寒症易治,但老人本身体较青年就衰弱些,且又有水谷不化之症,故反反复复,总是无法痊愈。”赵偲颇有感慨的向许叔微抱怨道。

    许叔微一路上除了为赵偲解疑之外,也一直在观察赵偲的气色。

    只见赵偲眼下清晰可见的青黑色,定是几日未曾安眠的,许叔微不由得心中隐隐犯疼。

    “福田院中的孤寡,多是三餐不济,一日至多两餐,故脾胃空虚。再加先前乃是夏秋之季,汴京酷热,总会有贪冰之人,饮多了那些个冰凉的饮子。夏日过寒,秋日犯痢,冬日恐因脾虚气弱而伤寒。你不若先从脾胃下手,或可使其痊愈无恙。”

    许叔微只想着为赵偲分忧,故绞尽脑汁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赵偲听许叔微一番话却如同惊醒了梦中人一般:“当是如此!知可兄真乃《伤寒论》大家!”

    许叔微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不过是我一番拙见,桴材过誉了。”

    赵偲可不认为许叔微的这番分析是什么拙见,于是两人继续商讨使用什么方子调理脾胃云云,直至到了福田院,两人便即刻奔赴药房,为病人看诊煎药,不在话下。

    许叔微既入了福田院,难免要与清照打个照面。

    赵偲自然是主动为他二人互相引见一番。

    许叔微见清照水眸灵动、纤腰窄肩自是心生好感,清照也觉许叔微善眼慈眉,观之可亲。

    故两人虽是初次见面,但彼此留下的印象都不算差,随后在院中相遇亦会主动打个招呼,说两句笑话。

    往后的日子,赵偲与许叔微可说是扎根在福田院的药房中。

    两人一边查阅医书,一边商讨药方。先是足足配了有七八张方子,而后筛了又筛终于剩下一个方子来。

    赵偲对这个方子可谓有八九成的信心,马上便要试药。

    许叔微见赵偲疏了眉头,心中亦喜。

    说来赵偲自与许叔微重逢后,愈发觉得与许叔微相处怡然和顺,且与许叔微对谈时总有心腹相照之感。

    加上许叔微又是个极细腻温和的人,每每与赵偲深夜商讨药方时总免不得嘱咐赵偲加衣多食。

    如此春风和煦之人,赵偲免不得心动一回。但不论是赵偲如今假凤虚凰的状态,或者是身为亲王的身份,都宣告着她与许叔微断然不可能结为良姻。

    故赵偲每每入眠前且叹叹、且怅怅,终只得怪自己命当如此,恐是无人能与己为伴。

    也因着赵偲近日来忙碌异常,总还需要些得力的助手,便也将李洵、维莠二人唤进院中帮忙。

    赵偲本还有些担心李洵、维莠与清照相见难免有些尴尬,不想三人却仿若是老友重逢一般,不过半日光景便和乐成了一片。

    清照打趣李洵前次如母老虎一般,李洵调侃清照那时倔头倔脑的模样亦是不妨多让,维莠则是在一旁咯咯的笑个不停。

    赵偲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多余,便摇了摇头,认命的去煎药了。

    时至日中,赵偲一人坐在厨房前,对着个煎煮壶一边煎药,一边发呆。

    福田院本也就不大,赵偲所在的厨房正对着福田院中的一间屋舍。

    这屋舍本是一间闲置了许久的空屋,清照来后觉得这屋子空着可惜,便央着赵偲弄来了些桌椅,她闲时便在这屋中教福田院的孩子们读几卷书、习几个字。

    此时正是李夫子授课的时间。

    赵偲一边看顾着煎煮壶,一边听着清照朗声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随后便有六七个孩子学着清照的语调跟着朗读。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赵偲忍不住一手拿着壶盖,一边摇头晃脑的跟着朗读。

    后至朗读声毕,赵偲还沉醉在方才清照朗读的《诗经·小雅·节南山》中。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节南山》在《诗经》中算是一首比较冷门的诗歌,因着它的主调是忧国忧民而非大旨谈情。

    有趣的是清照毕竟二八年华,声音还似黄莺一般,可她读《节南山》时却故意沉下气来,以慷慨之调诵读,尤是读到“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时,赵偲仿若看到了暮年时随着宋高宗一路南逃的清照,她两鬓白发,抱着赵明诚嘱她与身俱存亡的金石,眼含热泪,望着战火弥漫的中原大地。

    清照那时是否也如《节南山》中所诉一般“蹙蹙靡所骋”呢?赵偲不禁想。

    可即使只是幻想清照两鬓灰颓的模样,赵偲一颗心便犹如被撕扯一般。

    “阿偲,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赵偲兀自愣神,竟连清照来到她身边都未察觉。

    “没......只是在想新的药方......”赵偲随便搪塞道。

    清照睨了睨赵偲的脸笑道:“你看看你,像只花猫儿似的。”随后清照从绣囊中取出一方绢帕来,俯下身轻轻地擦了擦赵偲的脸,只见纯白的绢帕上霎的便被抹出了几团黑垢。

    原是赵偲方才不慎将手中沾弄到的木炭屑抹到脸上去了。

    赵偲看了看清照手中那方帕子,极像了清照前几日掩于面上那条。现下清照竟用此帕与自己擦脸,赵偲攸的面上一热,又见帕子被弄得脏兮兮的,于是开口道:“这帕子脏了,我让阿洵拿回府中去清洗一番再与你罢。”

    清照却是不拘小节的将帕子折了折道:“不必了,我一会儿自己洗濯一番即可。”

    赵偲见清照要将帕子收起,忽的直伸出手去,夺过帕子道:“这院中的肥皂团不甚好的,还是让阿洵拿回王府洗濯后再用金斗熨平了再与你。”

    赵偲说着便将帕子塞入怀中,不容清照拒绝。

    清照心中觉得赵偲小题大做了些,但毕竟赵偲是出于好意,故清照不再推脱,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起身往供孩童们戏耍的庭中走去。

    赵偲则是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嘱咐帮工送去与老人服用,随后亦往庭中走去。

    此时正是午后,福田院中的孩童们正在庭中做着游戏,三五成群的拉拉扯扯,笑作一团,一派的朝气蓬勃。

    清照虽不厌孩子,但亦不喜与孩童们闹作一团,故只是远远的看着。

    赵偲来到清照身边时,清照正倚在庭中一棵古树边上。

    “喜欢孩子?”赵偲见清照看得入迷,忍不住开口问道。

    清照转过身对着赵偲摇了摇头,随后又转回去看了一会道:“只是觉着,他们这般很好。”

    赵偲坐到了古树下的一颗矮石上,亦感慨道:“是很好,无忧无虑,好似你在明水时一般。”

    清照望见了赵偲眸中所隐含着的笑意,复亦怀念起了儿时在明水的光景,可惜时光总是把人抛,清照怅然道:“我儿时只觉有志者事竟成也,只要心怀天下,总能为黎民百姓做些什么。可如今才知,世上还有如此多苦痛之人,或是年幼丧亲,或是孤寡无依。而我至汴京后又做了多少事?不过是写两篇文,填两阙词,上不能通达古今,下不能润泽万姓。若是如此,当初何必读书?倒不如做个郎中大夫来得强些。”

    赵偲本亦在看孩童戏耍之景,听得清照此言忙起身来道:“你为何如此说?”

    清照此时一番情绪涌上心头。

    自入福田院后,她愈发体会到百姓疾苦。李家虽一向以俭治家,但每餐亦食羊肉,茶汤也从来未曾断过的。

    而这福田院中,每日所食不过粟米熬制的白粥,所配之菜则是素菜梗子,三日才做一次的荤菜更不过是些便宜猪肉。至于茶汤一类,清照自入院后便不曾喝茶,每日不过清水润喉。

    但清照非是厌嫌这里的生活条件,只是愈发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微薄。

    今日恰逢食肉之日,院中的厨房煮了些酱制猪肉。

    方才中午时清照与院中的孩童一同用餐,因着清照生的杏面桃腮,帮工不免得多给她打了两块猪肉。用餐时清照才执著,便见着一圈孩子盯着她碗中的猪肉涎唾欲滴,清照笑着便将猪肉全分给了孩童们。看着他们吃得狼吞虎咽之状,清照只觉心如针扎似的。可自己亦不过是棵无根之姝,此次归家后何去何从,会被父母许配与何人尚且不知,又何来的力量去拯救这些孩子呢。

    故清照内心悲恸,为了自己,亦为了这些孩子。

    可她这般情绪如何与人说,又如何与赵偲说。她只能隐忍住情绪道:“只是觉着,能做的太少。”

    赵偲隐隐察觉清照的情绪不对,但她只道是清照见不得黎民百姓受苦,于是赵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囊来放在手心中,伸手至清照面前道:“这是何物?”

    清照怔地瞪大了杏眸道:“这......你......”

    赵偲也不管清照如何惊讶,径直的从手中的小布囊里抽出了一根银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而后对清照道:“曾有人与我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见相在前,医在后。似我这般粗蠢之人,只得执银针悬壶济世。”赵偲说着在清照面前摊开两只手,“可你看,我不过双手,又能救得多少人?这一院的老小我尚且看顾不过。”

    清照不赞同道:“可你救治了许多人。”

    赵偲笑道:“你随我出过几次诊,想是知晓这世上的病并非皆是药石可医的,但除心病外,还有一种病症,你却不知。”

    清照是个好学之人,听赵偲如此说,自是忍不住问道:“何是病症?”

    赵偲见清照上钩,便一本正经道:“我幼时师从一云游道人,曾与我言一事。说是汉时长安曾有一赌徒,生来便患有手藓之疾,每日渴痒难止,唯有掷骰子时方可稍止住,故每日流连于觥筹之间,年至三十仍碌碌无为。这长安赌徒家中尚有一五十老母,见自己的息子整日不务正业,心中着急。便从城中寻来一包治百病的大夫,大夫来了之后,给开了一个药方子,说是一旬内可痊愈。可不想着赌徒一旬后仍是每日手痒难忍,不见病愈。她母亲又请那位包治百病的大夫来看,可巧是这位大夫家中有个习儒术的女婿,这日与他老丈人一同前来。这包治百病的大夫瞧过赌徒后,心中纳罕,只道是手上藓疾已退,断不会再生渴痒。可那赌徒却是哀嚎不断,直道:“给我骰子,给我骰子。”此时在老丈人一旁的那儒生女婿站出来道:“让我来治,只需一月,定可根治。”有趣的是那儒生女婿说罢后却不开药方,只是要带走这赌徒,这赌徒的母亲只想着自己的息子早日痊愈,故没有阻拦。随后这儒生女婿将这赌徒携至一私塾中,与塾中小童一齐听讲,听一日之后赌徒之手仍是渴痒,三日之后赌徒只觉渴痒渐消,七日之后赌徒明德懂礼,两旬之后百病全消且神清郎朗。”

    赵偲将故事说到此,不禁睨了清照一眼,却见清照早已面含笑涡望着自己。

    赵偲于是故意摇头晃脑的念道:“万金不换囊中术,上医元自能医国。”

    随后将手中的银针拈着递与清照,清照会意的用指尖拈过银针端详一回,赵偲则是垂眸看着清照手中的银针道:“病在身药石可医,病在心以情可治,而病在魂唯神可引。若是这些这些孩子只是有强健的体魄,却不明礼义,不通文墨,终其一生亦不过一副臭皮囊而已。”

    清照其实早已知晓赵偲一番话道理何在,只见她笑着将针还给了赵偲,赵偲小心的接过,收回针囊中。清照则是整了整衣裳,往庭中走去。

    “你要去哪儿?”赵偲急急的问道。

    “去治病啊。”清照一个回眸,妍姿绰约、绛唇映日,让赵偲不觉一愣。

    “智能开神,神能引魂,阿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偲此时仍在愣中,只是傻傻的回了一句:“是。”

    而后清照回身继续往庭中去,唤着孩子们回屋继续念书。

    在清照回身的一顺,赵偲却是没察觉到,清照面上的笑靥染着淡淡的哀伤。

    “阿偲,最懂我的,是你。可最不懂我的,亦是你。”

    你曾粲焕那午后,

    咱倚树来诉因由,

    这般情绪几时休。

    思配偶,

    争耐不自由。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