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佶与清照的“点茶”技艺不相伯仲、难分胜负,正在僵持不下之时。
忽然清照拿起一旁的茶匙,开始在茶盏中的汤花上勾勒起来。
赵佶注意到清照的动作,也拿起了茶匙在汤花上拨弄。
须臾后,两人停手,而后互看对方盏中状况。
只听赵佶哈哈大笑道:“是我输了。”
赵偲忙上前查看,只见赵佶的茶盏中漂浮着的汤花已被绘成一幅山水鹜翅图,其中浮沫团团相汇组成了缥缈群山,山上孤鹜齐飞,颇有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景致。
再看清照盏中,赫然一只仙鹤展翅翔空,多余的浮沫被清照“妙笔”点缀成祥云。
“刘宾客有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与李小娘子皆以秋为题分茶,但李小娘子盏中之意境,乃在我之上。”
虽是斗茶落败,但赵佶面上却毫无难色,尽是愉悦之情。
原来适才他与清照“点茶”已至僵局,难断胜负。
清照见此景况,忽福至心灵,拿起茶匙绘起了水丹青,直接向赵佶下了“分茶”的战书。
所谓分茶,并不是将茶分与旁人,而是利用茶汤上的汤花,来表现字画的艺术形式。
又称作茶百戏和水丹青。
围观的诸人其实从赵佶与清照“点茶”开始,早已看得是目瞪口呆。
现下再观二人所绘画水丹青,竟连从何开始评头论足都不懂,只能是一脸艳羡。
晁补之及廖正一此时正捋着胡子,满脸笑意的与李格非低声说着什么。
只见李格非苦笑一会,摆手摇头,但隐隐还是能看出李格非心里是为清照自豪的。
清照这时,额上早已渗出不少汗水,因着斗茶是在暖箱边上,炭火灼灼,难免燥热。
但见她眸若含水、娇喘微微,额际娇腮上香汗淋淋且泛着自然的红晕,比起赵佶府中那些个敷粉施脂的艺伎美甚百倍。
况这般才情,又岂是庸脂俗粉可比。
赵佶看得也有些晃了心神,忙行至大石案边,将“独幽”双手捧起,奉于清照跟前:“我言之有信,这把“独幽”,当归你所有。”
清照自见到这把“独幽”时,便甚是心悦,如今抱得宝琴,又怎能不笑逐颜开。
只见她双手接过“独幽”来,抱入怀中,宛若珍宝。
赵佶心口发烫,急急地稳住心神道:“李小娘子既抱得宝琴,不若现下奏唱一曲?”
清照心中其实也急于试琴的,既然赵佶相邀,她自也不推脱。
于是将“独幽”还置于大石案上,俯身而坐,纤指轻抚古弦之上,而后轻启朱唇唱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清照的嗓音自不能与那些歌者相较,隐约还带着淡淡的稚气。但唱至无可奈何花落去时,少女唱调渐转悲婉,似雨打海棠、杜鹃泣血;再至似曾相识燕归来此句,又似绝境之中复见柳暗花明之景,天真烂漫之情自然而发。一悲一喜,竟如此恰如其分。
赵佶听得入神,摆头间恰余光瞥见赵偲伫立于侧。
再观赵偲面色难喻,似有哀恸之情,眼睛却紧紧盯着古松下、石案后之人。
赵佶顺着赵偲视线,再观清照,只觉心口再不似方才那般灼热,禁不住苦笑一番,心中暗道:可惜了。
待清照一曲歌罢,四下掌声一片,赞赏不绝于耳。
清照只是腼腆欠身一笑,而后起身退至李格非身后,不欲再去出过多的风头。
李格非看清照归来,只是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看来并无意在端王府中对清照做过多的褒贬。
方才斗茶好似只是一段插曲般,一过了无痕。
至午后未时三刻,盈盈欲要出恭,但观望了一会,却没看到可以询问的婢子,急得盈盈悄悄的跺脚。
清照此时正与李格非在一张书案前看着李迒作画,隐约听到盈盈在身后发出细微的声响。
清照回身来看,只见盈盈坐立不安之态,一问之下,原来是欲要出恭。
古人云:人有三急。
清照从不认为出恭是什么丢人之事,她环顾了一圈,见庭中确无可询问的小厮或者婢子,又见赵佶与赵偲坐在古松下说话,清照于是携着盈盈往古松下走去。
赵佶和赵偲本在谈一些琐事,赵偲一抬眼见清照迎面过来,顿时没了言语。
赵佶亦看见清照过来,于是笑问道:“李小娘子有何见教?”
清照先是微微欠身作了个万福,而后问道:“敢问端王爷,府中恭所在何处?”
赵佶微微一笑,给清照说了方向,又问:“可需要我命人领你去?”
清照摇头谢绝,而后便领着盈盈朝恭所去。
直至清照身影消失在中庭,赵偲忽起身道:“我去趟恭所。”
说罢也不顾赵佶在她身后嚷嚷,径直去了端王府的恭所。
清照领着盈盈至恭所后便让盈盈去解决,自己则是在恭所旁的一个小花园子里等候。
今日从进了端王府见到赵偲之后,清照便心绪不宁。
莫不是对那把“独幽”琴一见倾心,断不会做出与赵佶斗茶这般事情来的。
方才与赵佶斗茶至酣时,清照也不知是输是赢,毕竟赵佶烹茶技艺绝不在自己之下。但当清照对着那茶盏中的汤花时,想起先前赵偲曾说过想见识她的活火分茶,于是清照也不知怎得就拿起了茶匙绘起了水丹青。
待她赢了赵佶之后,她竟有些恍惚,又暗道:我这般也当是随心而为了罢。
不过清照心中仍是感激赵佶的,与赵佶斗了一番茶后,她方觉得心湖平静,不再似初入端王府时那般既忐忑,又无所适从了。故此时才能有些闲情来观赏端王府小花园中的落叶。
只见清照俯身拾起一片叶子来,细细的察看叶脉上的纹理,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接近,想是盈盈出恭完毕来寻自己。
清照于是仍看着手中的落叶,背对着来人说道:“盈盈,我不曾想那端王竟是阿偲的兄长,也难怪阿偲今日会在此处了。”
清照正在感慨,不想身后来人开口道:“端王确是我阿兄。”
清照心中一惊,忙起身来回头一望,却见赵偲立于自己身后的一株银杏树下,笑望着自己。
两人便这般隔着几尺的距离对望了一会,正当赵偲欲再说些什么时,清照早已不再看赵偲,只听得她闷闷道:“睦王爷为何在此?”
赵偲听清照又叫她睦王爷,心中无名火起,只听她说:“怎得只许李小娘子出恭不成?”
清照听罢丢下手中的银杏叶,转身看向赵偲道:“自然不是,恭所在睦王爷右手五十步之处。”说着清照对赵偲作了一福,“奴先告退了。”
“站住。”赵偲唤住清照。
“睦王爷还有何见教?”清照垂眸问道。
赵偲快步行至清照跟前,皱眉问道:“若我何处做的不好,让你恼了,你直说便是,做什么对我这般不理不睬还阴阳怪气?”
清照听到阴阳怪气这一词,不由得委屈涌上心头来,但她仍咬着牙答道:“奴不敢,王爷你说笑了。”
赵偲凝视着清照的眼睛,想要从中窥探出一丝讯息来。
清照却是别开了眼,不让赵偲再看。
赵偲何曾被人如此对待的。她与人交往从来都是对等以待,那人待她好,她便也待那人好。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百般上心,结果却被莫名其妙的冷战,忽的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道:“早知如此,那日便该被那恶汉一刀砍死,作甚要活着受此无妄之气。”
清照听到赵偲提起那一刀,心霎地软了大半,只听她带着淡淡的鼻音问道:“伤可好全了?”
赵偲此时却是一肚子委屈,忍不住回了句:“怎敢劳烦李小娘子费心。”
清照终是克制不住,落下泪来:“我早知是如此,你亲朋密友何其之多,又哪里轮得我来费心。”
赵偲见清照哭了,马上自悔言语冒撞,明明是来求和的,又怎会落入这般田地。
但幸而赵偲终是抓住了清照话中的关键之处:“什么亲朋密友?你是说阿洵和阿莠?”
阿洵阿莠?赵偲何曾这般亲密唤过谁呢。
清照不欲回话。
赵偲却看懂了清照的意思,忙解释道:“阿洵、阿莠只是我府中的女使。”
清照一个抬眼,眸中具是不可置信:“女使?可她两......”
赵偲打断道:“我不知街头巷尾如何传说,她二人先前确是凤栖楼中的伶人,但因着一段缘故成了我府中的女使,替我料理府中杂事,我与她二人清清白白,绝无腌臜之事。”
清照垂眸思忖,还欲再问些什么。
赵偲见清照犹犹豫豫之态,只当她是不信自己,十分伤感道:“难道我在清照心中,与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般?”
“不是!”清照忙抬头答道,而后耷拉着脑袋,“我只是,只是那日吓坏了。你伤的那么重,洵娘子又不许我陪在你身边。后面......后面又到听那些个不知真假的闲话......只觉得自个儿多余......又......又气你什么都不与我说......”清照一边说着,一边低声啜泣起来,这么多日的担心与委屈,在这刻终于倾泻而出。
赵偲看着少女在她面前潸然泪下,心中只感又酸又痛。
她多想抚着清照的头,柔声的哄慰她。
但因着“男女大防”,她只能与清照隔着几尺的距离,看着清照哭得梨花带雨。
待清照哭声渐息,赵偲才柔声哄道:“莫要哭了,一会让你爹爹看出来,便不好了。”
清照拿出帕子来擦拭了一番,带着淡淡的鼻音道:“有你这般劝慰人的?”
赵偲笑道:“好,那便不说笑。但你莫要与我置气了,可好?”
“好......但你要寻个机会与我说说......说说她二人是怎得成了你的女使的。”
“好。”
“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结痂未落,已无大碍。”
“那......先前你送来的那盒瑞脑香与香鸭呢?”
“......你说不要,我便自个儿用了。”
“我几时说过我不要?你既是送我了,怎可出尔反尔?”
“那我明日差三五给你送去。”
“嗯......我......耽搁了这么久,爹爹一定急了,我先去寻我爹爹了。”
“诶?!”
清照说着便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园,留着赵偲一人在秋风里凌乱。
不过总算是与清照和好了,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解决吧,赵偲心中如此想。
于是赵偲与清照二人纠结一番,终于是和好如初。
却不知这端王府小花园草堆里还另有故事。
那边盈盈出恭完毕,出来不见自家小娘子,于是往恭所旁的花园中找寻。
谁知盈盈刚入了花园,远远便瞧见自己小娘子与那睦王爷正在谈话。
盈盈忙要上去,却忽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只手拉进了花园的草堆中。
盈盈挣扎不止,欲要大喊,却听得一熟识的男声道:“嘘!”
盈盈定睛一看,原来将她拉入草堆中的不是别人,真是睦王爷身边头号大木头三五。
“你作甚拉我进来!”盈盈气道。
“郎君正与李小娘子谈话,你莫要去打扰!”三五难得的严肃。
“你家王爷和我家小娘子还有何可说?他不忙着和什么“朝云”、“暮雨”巫山云雨么!”盈盈语气颇为激动的。
三五虽是个粗人,但礼义廉耻他还晓得,听到盈盈污蔑赵偲,他马上反驳道:“你莫要胡说,郎君从未做过腌臜之事。”
盈盈眼睛瞪得大大的:“汴京里谁人不知你郎君做的好事?”
三五本是懒与人争辩的,但今日忽然说什么都想镇住盈盈一番。
于是三五原原本本将赵偲与李洵、维莠如何相识,如何治病,以至于如何入府都于盈盈说得清清楚楚。
盈盈本是怒火中烧,后竟渐渐安分下来,不再言语。
“事情便是如此,我三五虽不是什么圣人,但绝不会撒谎。”三五这会眼睛瞪得比盈盈方才还大。
盈盈听清了原委,心中愧疚,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正在此时,草堆里忽然进来一个人道:“盈盈,你在这里作甚?”
三五与盈盈心中一惊,转头一看,来人竟是李迒。
“小郎君,你怎么来了?”
“李小郎君,你怎么来了?”
三五与盈盈异口同声道。
李迒看着三五与盈盈笑道:“你两个还挺默契。”
盈盈觉得李迒眼神有些奇怪,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此时竟与三五靠在一处,吓得盈盈忙向旁边挪了挪。
李迒则是继续道:“我本也来出恭的,见旁边有个花园,便进来看看。谁知一进来便听到一旁草堆里有喧哗之声,一钻进来,便看到你们两个了。”李迒说着四处看了看,“我阿姊呢?”
盈盈忙道:“小娘子正与睦王爷说话呢,我等不好打扰。”
李迒这时往草堆外探了探头,恰好撞见清照落泪,忙问道:“阿姊怎得哭了?”
盈盈抬头一看,自家小娘子果真在流泪。
盈盈忙要离开草堆,却被三五一把拉住不许她去,两人正在拉扯时,忽听到第四个人的声音:“十四郎怎得如此没用!”
惊得盈盈、三五及李迒往左一顾,未曾想端王赵佶竟也在此处。
盈盈与李迒战战兢兢,不知此时该如何见礼,而三五毕竟跟着赵偲多年,与赵佶也打过无数次照面了,故还较为镇定,只是问道:“王爷您怎得在此处?”
赵佶此时只顾着偷偷探脑的观察着赵偲与清照的事态,哪有空管三五他们几个,于是随意答道:“怎得本王府中的草堆,你们能蹲得,本王蹲不得?”
三五忙道:“自然不是!”
三五还欲解释,赵佶转头低声呵斥道:“嘘!”
待三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放低音量,赵佶才复又转头回去看戏,只听他自言自语道:“原先只是跟过来瞧瞧,不想竟撞到这等趣事。”
赵佶看了一会,见赵偲从始至终皆隔着段距离与请照说话,摇了摇头道:“木头尚未开窍,无趣、无趣。”
说罢赵佶起身来对三五几个道:“你几个便在这边待着,莫要打扰他们。”
三五几个人点头应诺。
赵佶抬手将身上沾着的杂草拍落,又四周看了一圈道:“不曾想我府中的恭所,今日竟能如此热闹,有趣、有趣。”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端王怎么疯疯癫癫的?”盈盈看着赵佶的背影,不解的问道。
三五则是早见惯赵佶这幅模样,正欲开口与盈盈说道,谁知盈盈忽然起身拽着李迒道:“小娘子走了,我们快跟上。”
三五这才发现,那李小娘子忽然离开了小花园,只留赵偲一人仍站在方才那个地方。
三五于是缓步行至赵偲身边,又见赵偲一脸呆滞,以为赵偲与清照仍未和好,便关切的问道:“郎君,你可无事?”
赵偲此时方回过神来道:“无事。”
“......李小娘子可还与你置气?”
“不......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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