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偲回府后与维莠、李洵商议了一番,定下了端王府雅集的邀请名单。
除了李格非之外,晁补之自然也在名单之内,另外还请了与李格非同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廖正一,此三人皆是在汴京中极有名望的文人士大夫。
当然雅集只请三人略显寒酸,故又请了些在汴京中富有美名,又甚通金石古画的文人墨客。
最后粗略计算,名单中所列有十五人,并附注可携家眷一同前往。
名单定下后,书写门状及投状不过小事,赵偲麻利的差人一一办好。
被邀请的文人才子一看端王竟举办了雅集,邀众人一同鉴赏《虢国夫人游春图》,无不心欢,纷纷响应。
而赵佶对这次雅集亦是十分上心,除了将府中庭院布置精细妥帖之外,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古玩金石,至于雅集所要用到的香茗美酒、杯盘茶盏,更无一不是精品。
至九月最后一日,端王府雅集如期举办,墨客骚人齐聚端王府。
这日第一个到达端王府的是晁补之,一进门就是满面笑容,与赵偲、赵佶相互作揖见礼后,便开始与赵佶寒暄,言语中多是赞赏之意。
赵偲倒是蛮喜欢晁补之这个老先生的,一来他是清照的老师;二来晁补之此人性情豪爽,待人又极和善。
赵偲在太学中旁听时,其实太学中的学官多是看赵偲不惯的,只有晁补之时不时会来与她寒暄两句,从不因她不通文墨而厌嫌她。
晁补之这边刚与赵佶说了一会话,赵偲远远的便看到李格非携着清照及李迒进门来了。
赵偲心中一喜,但也不待她上前搭讪,晁补之看到李格非携着自己的爱徒来了,早都迎了上去。
晁补之和李格非关系向来甚笃,在这等场合上遇见了更显亲密。
清照本是乖巧的跟在李格非的身后,垂着眸,目不斜视。
但自她踏入此门后,总觉着有道视线似有若无的。于是她悄悄的抬起眸子来顾盼一回,便看到赵偲正站在一个俊俏郎君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清照不禁心中一惊,但不待她收拢心神,李格非已经唤她与李迒向端王、睦王及晁补之见礼。
清照不敢疏忽,强压住心中忐忑,与弟弟李迒一同行礼。
向赵偲行礼时,清照踌躇一回,终是唤了一声:“睦王爷,万福。”
清照柔声细语的一唤,竟让赵偲莫名的不快,她顿敛了笑意,无甚表情的与清照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了。
清照行完礼,自又与李迒退回李格非的身后。
不过清照此时虽面上不见情绪,心中却早已暗暗难过起来。一则惊讶赵偲为何在此,二则在意赵偲方才冷淡的态度。
她本是对今日的雅集满心期待的,如今却恨不得马上回了李宅才好。
但如今既已到了这端王府,去留又岂是清照说得算的,待邀请名单中的诸人一一到场后,赵佶马上携着众人至端王府中庭。
端王府中庭是个大花园,种了许多的奇花异木,又因着赵佶甚爱画花鸟的,故庭中还养着许多鸟雀,虽不过是个中庭,其中却是假山林立、小桥流水,踏入其中犹如进了世外桃源一般。
赵佶先带着众人把玩了一番他府中珍藏的前人字画及书帖。
李格非和晁补之看得极是认真,毕竟平时所见皆是仿本,真迹难得。
至于金石一类,则非常人可考。
因着具是一些铸有铭文的上古器物,上镌刻文字晦涩难懂,诸文人拿着青铜簋一边暗暗称奇,一边又因看不懂其上所铸文字而惋惜摇头。
清照对此类器物自是极有兴趣,可她又不能直接拿器物来看,只能悄悄在李格非的身后,捻手捻脚的悄悄探头。
赵偲虽是生气,但她注意力只在清照身上,看到清照踮着脚,探头探脑地拼命想看清桌上那些器物时,赵偲忍不住侧过身偷笑了一会,暗道清照怎会如此可爱。
方才赵偲心中那一点不快,竟也就这般轻易散去了。
赵佶领着众人一路看下来,也看了近五张长书案的字画金石,众人在一饱眼福的同时,也纷纷感叹端王年纪轻轻竟已收藏了如此多的精品。
正在众人打趣说笑之时,赵佶忽的停住了脚步,众人亦停下脚步来,抬头一看,面前乃是一张做工精致的书案,但其上空空如也,未放置一物。
众文人面面相觑,不知赵佶是何意思。
只见赵佶拍了拍手,从旁边走出两个小厮来,手上还共捧着个画卷。
赵佶以目示意,那两个小厮于是缓步走上前来,将画卷放在书案上缓缓展开。待画卷展开四之有二,赵佶身后的文人已是睁目掩口,纷纷向前走了一步。待画卷完全展开,连李格非、晁补之都凑到赵佶左右,目不转睛的盯着书案上的画作。
“诸君,此便是唐代张萱所作《虢国夫人游春图》,吾有幸得之,但不敢一人藏私。今日请诸君来此一聚,便是欲将此传世之丹青与诸君共赏。除此之外,庭中所置香茗美酒、笔墨溪藤,诸君皆可随意取用。今日雅集,只愿诸君尽兴,方可了吾之心愿。”
赵佶说罢对众人拱手作揖,众人自不敢慢待,纷纷拱手作揖回礼。
至此,今日端王府雅集才算真正开始。
所谓雅集,其实是文人士大夫聚集在一起,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
虽一般皆会在其间陈列各色古玩书画以供参加者清玩,但这毕竟不是雅集的主旨。
只待赵佶这个东道主一番陈词说罢,众人方才敢开始享受雅集之乐。
赵佶为此次雅集做了许多准备,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瑶琴棋盘,只要是与“雅”有关的物件,他具是准备妥当。
众人一开始,大多还是围在放置着《虢国夫人游春图》的书案边上,与赵佶一同品鉴画作。
李格非与清照则站在书案的尾端处,亦是兴致勃勃的低声讨论着。
赵佶今日说了不少的话,现下觉得既是欢悦又是口干舌燥,于是去拿酒来与众人吃。
这一杯酒下肚,在场诸人皆感身心放松,终于不再分什么王侯庶民,放开怀来享受这次端王府雅集。
有几个文人到放置着笔墨纸砚的书案边上,开始执笔填词;善作画的则是执笔以端王府中庭的小桥流水为意向作画;也有看着瑶琴就手痒,忍不住抚琴之人,可谓是其乐融融。
赵佶此人有个毛病,一喝酒就来兴头,上次来兴头还是在赵煦的寿宴上,他挥毫洒墨,博得满堂喝彩。今日他倒是无写字之兴,只是转身时看到两个文人正在斗茶,不过此二人手法平平,赵佶只觉得糟蹋了自己所准备的龙凤团茶。
古人有云:怀才好似怀孕,总是藏不住的。
赵佶这般点茶高手,看着这两个文人毛手毛脚的点茶手艺,终于是坐不住了。
他先是走到放置香茗的长桌边上,而后大喊一声:“诸君之中,可有人愿与吾斗茶?”
在场诸人皆知赵佶是“点茶”高手,其“点茶”手艺之精怕是京中的“茶博士”都不妨多让,自是无人敢与赵佶一战。
赵佶瞧着庭中诸人皆无意与他斗茶,心中无趣,于是指了指放在大石案上的瑶琴道:“若有人斗茶能胜过吾,吾愿将此“独幽”琴赠与他。”
赵佶的这把瑶琴,名为“独幽”,乃是唐代传下来的名琴。
琴面桐木斵,琴底梓木斵,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属不可多得的珍品。
赵佶拿出如此筹码来,自是有不少文人万分心动。
但若是在此地斗茶输与赵佶,这个脸可算是丢得“誉满京城”了。
故众人虽是心动,但身子皆一动不动。
就在赵佶准备放弃之时,有一道女声传来:“奴愿与端王爷一斗。”
赵佶侧身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李文叔的长女,李清照。
赵偲本窝在一棵松树下,一边盯着清照的行踪,一边暗忖着将清照劫走的时机。
但她盯着盯着便看到赵佶在那边大声嚷嚷着什么斗茶,然后没人理他。
过了一会子,清照那丫头突然走了上去。吓得赵偲忙离开了松树,往赵佶这边走。
赵偲一阵快步才站稳脚跟,便听赵佶说:“有趣,不知尊君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格非心中自是不愿意女儿在人前抛头露脸的,可清照就这么往赵佶面前一站,他连拉都来不及拉住,如今若是不允,只怕扫了端王的兴致。
于是李格非无奈作揖道:“小女生性愚顽,还望端王爷不吝赐教。”
赵佶兴上心头,大笑道:“吾自当全力以赴。”
宋时的斗茶又称作茗战,宋人吃茶在唐人的基础上又复杂化了许多,唐人吃茶多是以“煎茶”为主,还会在茶中加入姜和盐调味。
至宋代以后,宋人吃茶以“点茶”为主,所谓“点茶”,是先将茶饼磨碎成粉末状,而后再一边冲入开水,一边用茶筅击拂,使沸水与茶末完美的交融,并泛起茶沫。
而斗茶中,“点茶”前斗的是茶末质量、水质、火候、茶具,“点茶”后斗的是击拂后茶汤的色泽及茶汤的汤花是否乳白如瑞雪且久久不散。
这一套复杂的“点茶”法,最是考验斗茶人是否有高超的烹茶技艺。
赵佶为了这次雅集备下了许多不同的茶饼,有龙凤团茶、七宝茶、鸠坑茶。
其中最金贵的当属龙凤团茶,一斤售价黄金二两。
当然就算是最好的茶饼亦有优劣之分,茶饼若野牛胸脯一般棱角整齐的为上品,茶饼干枯瘦薄、凋败变形的为下品。
赵佶平日所吃皆是上等好茶,自不会选错茶饼的。
清照则是仔细的挑拣茶饼,来回翻看茶饼的纹路、色泽,最终也在龙凤团茶里挑选出了一块纹路繁杂的茶饼。
赵佶瞄了一眼清照所选的茶饼,心中暗道:眼力倒是不错,与我所选茶饼,不差多少。
茶饼选罢,两人各执一炉,将茶饼放在火上稍作炙烤去除水份。
赵佶成竹在胸,清照也不妨多让,两人的茶饼经微火炙烤后斗散发出淡淡的茶香来,未有丝毫焦气。
去除完水份之后,便是碎茶及碾茶的环节,此环节考验的便是烹茶人的细心和耐心,要将茶饼碾成茶末着实需要一番功夫,茶末碾磨得愈细,点出来的汤花便愈密。
碎茶时要用到茶臼、茶杵两样工具,两人皆用干净的宣纸将茶饼密密的包裹起来,而后放入茶臼中用茶杵捣碎,捣碎后再将敲碎的茶块放入石磨中碾细。
这个阶段要求快速有力的转动石磨,磨出的茶末愈细愈好。
赵佶平日里甚少运动的,只是用力转动了几轮石磨,额上便沁出薄薄的汗来。
再看清照,她不与赵佶一般用蛮力转动石磨,而是活用巧劲,虽她气力比不上赵佶,但依旧将茶末研磨得又细又腻。
两人方碾罢茶饼,即将茶末放入罗娟制成的筛网中再次细筛茶末,只取最细的茶末。
筛了须臾,两人最后得到的茶末,放入盒中,份量亦是基本相同。
此时虽还未开始点茶,但赵佶心中已有些惊异:不想这李小娘子,碾茶竟有如此功力。
但斗茶的重头戏毕竟在“点茶”上,赵佶难得能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愈发兴奋起来,他笑着对清照说道:“寻常斗茶,茶饼、甘泉、茶具皆须自备。然今日你我所用皆不相伯仲,要观胜负,还须茶盏中见。”
清照听罢只是微微一笑,手朝着放置着茶瓶的桌案一摆道:“请。”
赵佶看着清照一脸从容的面庞,心中对清照的烹茶技艺愈是好奇。
于是赵佶与清照先是将茶盏、茶托放好。
端王府中的茶具自是不差,茶盏乃是极好的黑釉茶盏,所配的茶托则是银质荷叶状,造型清雅且独具匠心。
放置好了茶盏、茶托后,赵佶与清照各执一茶瓶,往里倒入山泉水,在置于燃烧着木炭的暖箱上煮沸。
不要小看这个煮水的过程,水的沸腾程度乃是点茶成败的关键。
水温不够茶末便会浮起,水温过热,茶末便会下沉。只有火候恰好的沸水才能点出最佳的茶汤。
赵佶紧盯着炭火,清照则是计算着时辰,两人皆是一脸严肃。
待汤瓶瓶嘴中吐出的白雾稍有一丝变化时,两人同时将汤瓶拿起,随后以沸水烫洗茶盏。
不过此道程序并不是为了清洗茶盏,而是为了使茶盏保持一定的温度。
因为茶盏冷则茶不浮,且不利于茶香的发散。
烫洗过茶盏后,进入调膏程序。
赵佶与清照将盒中的茶末轻倒入茶则中,再用茶匙舀出合适的份量来放入茶盏,倾注入少量的沸水,将茶末调至膏状。
而后便是“点茶”中的重头戏,击拂。
需要烹茶人一边手执茶瓶往茶盏中冲点,一边用竹制的茶筅在茶盏中来回搅动,在搅动的过程中茶水表面便会泛起一层汤花来。
赵佶手执茶筅,灵活的在茶盏中搅动,茶汤随着他的动作匀称的做着回旋,渐渐泛起细腻的汤花来。
清照巧指纤纤,仅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茶筅一端,运用着手腕的巧劲搅拌着茶汤,霎时茶盏里若清泉拍岸,击起千堆雪。
清照与赵佶这般对决,绝非凡夫俗子那般手中搅着汤,还要用余光去瞟他人技法。
他二人眼中皆只有自己的茶盏,几番击拂,待时机一到,便停下手来。
两人也不急于看对方茶盏中是何情况,而是先对视一笑。
在旁观看了半日的赵偲、李格非诸人早已心急如焚,忍不住往前来一探胜负。
先前说过,“点茶”的胜负一是看茶汤的色泽,二是看汤花的质量。
茶汤以纯白为上,汤花则是看谁的汤花更绵密纯白,且浮在茶汤上的时间久。
在场诸人先是看赵佶的茶盏,只见茶汤浓郁纯白,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
再看清照的茶盏,乳雾汹涌,溢盏而起,且周回凝而不动。
竟与赵佶不分轩轾,无高下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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