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后无事,至了七月初一。
这日赵偲刚看完“织锦匹帛铺”六月的账目,欲往“遇仙楼”去,途中经过了在汴京中名声亦不小的“孙羊正店”。
赵偲抬头往“孙羊正店”的二楼望去,恰巧看到一对男女正对坐饮酒。男子的面容虽看不真切,但观其衣料穿着,应是汴京中有头脸人家的郎君。而与男子对饮的女子的面容,赵偲却看清楚了,竟是凤栖楼二旦中的朝云。
赵偲随后扫视了一圈“孙羊正店”的二楼,却未见凤栖楼二旦中的另一位。汴京城中一直都有小道消息,道是朝云与暮雨二人是一同入的凤栖楼,故两人感情甚笃,皆是同出同入。若有富贵人家来请唱曲,也是两位一同请去。可现下竟只见朝云,不见暮雨。甚是怪哉。
赵偲正想着,竟看到那朝云对着面前的男子笑了笑,先不说这笑容发自真心与否,赵偲想起上次自己在赵煦的寿宴上,不仅这朝云的笑容一点未见,而且她不过多看了暮雨几眼,便被朝云狠狠地瞪了。如今才知,这冷清人物居然还会笑,真不知这朝云对面的男子是修了几世的福分,才能博得美人,而且是冷美人一笑!
想着赵偲双手交叉于胸前,垂眸继续暗忖:这宋代的歌妓多是卖艺不卖身的,这朝云又是上等歌妓,平日里所住及吃穿用度皆是不俗。如今与这五陵年少这般开诚布公的于“孙羊正店”幽会,只怕是芳心暗许,等这五陵年少将她娶回家罢。
思此,赵偲又自顾自的点点头暗道:嫁与良家子弟也好,若是这郎君在汴京关系够硬,兴许这朝云还能除了贱籍,做回普通人罢。
赵偲笑了一回,方又叹道:“我真是,整天不知道都在为别人担心什么......与我何干?”说着赵偲摇了摇头,继续往“遇仙楼”去了。
及至了七月初三,这日风雨大作。赵偲被困在“回春堂”中不得回府,正想着便在“回春堂”将就一夜。
赵偲方才躺下,隐约却听到敲门声。赵偲只道是风雨撞门,不去理睬。
但待赵偲阖眼时,又隐约听到人声呼喊。
于是赵偲起身披了件褙子,稍合拢好衣物,直至前厅,果然听到敲门声及女子的呼喊声,叫着“大夫!大夫!”。
赵偲忙将插好的门打开,忽地风雨全吹了进来。赵偲被风雨刮得倒退了一步,一手攥紧衣领,一手作抵挡风雨状,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朝云。
只见那朝云早被风雨浸得浑身透湿,但她全不在意,只是眉头蹙紧,面上皆是焦急之意。
朝云见到赵偲也是一惊,脱口而出:“怎么是你?后又察觉到自己失礼,方作了一个万福道:“郡王好。”
赵偲此时也无心于朝云的态度,如此大的风雨,她冒雨前来定有要事,因说道:“不必多礼,你来此何事?”
朝云心中焦急,四下环顾一圈却未见医馆中有其他人,只能恭敬问赵偲道:“敢问郡王,“回春堂”中的桴材大夫何在?”
赵偲怪道:“你找桴材作何?”
朝云忙唤门口的小厮进来,只见小厮背着一个身负蓑衣的人缓步而来。朝云忙上前去将小厮背上的人除去蓑衣,搂入怀中,哀切地对赵偲道:“奴是来求医的。群王爷,上回官家寿宴上奴多有得罪,但如今人命关天,还求您莫要为难。”
赵偲细看了看朝云怀中之人,只见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再观其样貌,这病人竟是暮雨。
赵偲不敢再耽搁,忙道:“吾便是桴材,快把病人扶到榻上去,吾来诊脉。”
朝云面上一愣,但此时她别无他法,又暗忖赵偲这等人不至于骗她。
于是半搂半搀的将暮雨安放于一旁供病人卧躺的小榻上。
赵偲则拿来了脉枕,也不坐,直接半蹲着为暮雨诊脉,将暮雨左右手的尺、关、寸三部,俱仔细号摸。却见赵偲面色愈发沉凝起来。
诊罢了脉象,赵偲起身踱了几步,不言语。
朝云见赵偲面色,心中已猜到七八分,但她仍是咬牙问道:“郡王爷,维......暮雨她的病情如何?”
赵偲攥了攥右手,悲痛道:“她......脉象微弱......且阳气已脱......只怕是......挨不过两日......你......”
不待赵偲说完,那朝云已扑倒在暮雨榻边,攥着暮雨的手,眼泪似断了线的珠串一般,顺着两颊不住流下。后又哀恸地低啜道:“维莠(you 三声),你不准死......我们说好的......要永远......你不准......不准......”朝云说着又泣不成声。
赵偲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攥着拳,尽是无力之感,她虽懂岐黄之术,却无回天之能。但凡暮雨身上还能存留一点阳气,便还有救治的希望。
“一点阳气......等等!三五!!三五!!”赵偲脑中灵光一闪,大声呼唤三五。
三五本在里屋中沉睡,听到赵偲呼唤,猛醒了过来。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戴全,便跑了出来。
赵偲立刻吩咐三五去雇辆有棚的驴车。三五领了命,冒着雨匆匆出门去了。
赵偲复回身对朝云说道:“吾府中尚有一味灵药,若能让暮雨服下,或还有一丝生机。”
朝云本搂着暮雨暗自垂泪,听到赵偲这番话,倏地燃起了希望。
于是等三五将驴车驾到了“回春堂”前,朝云便与赵偲一同将暮雨搀扶到驴车中,冒着风雨将暮雨带到了永宁郡王府。
至王府中后,赵偲吩咐三五帮着朝云将暮雨安置到干净的房间去。自己则是跑到了王府的药房中一通翻弄,将暗格中一株药草拿了出来,细细研磨处理,而后放入煎煮壶中煎制。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偲早已是满头大汗,但她丝毫不敢分神,仔细地盯着火候。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赵偲方将煎煮壶提起,小心地将煎好的药倒入瓷碗,放入托盘中。为了保险起见,赵偲又多拿了一只空碗,方才将托盘拿起,送到暮雨所在的房中。
朝云本在房中着急的踱步,见赵偲来了,忙迎上前去。赵偲将托盘平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的将药碗中的药舀了两匙到空碗中,递与朝云道:“这药珍贵异常,吾平生所见也仅有这一株。名为‘唤魂’,有唤阳气,护心脉之效用。如今吾将整株药草均煎制了,只得这一碗。故先舀两匙,你与暮雨送服一回,看她能否服下。若能服下,吾便还有施针用药的机会。
朝云不敢耽搁,忙将床榻上的暮雨小心扶起,靠入自己怀中。一手执碗,一手执汤匙,舀了一小勺送服到暮雨口中,却见药汁俱顺着暮雨的唇边流下。
赵偲急道:“不好,她已服不下汤药。”说着赵偲在房中踱了一会,眸色凝重的对朝云说:“为今之计......唯有以口为她渡药......朝云你可否?”
朝云毫不推脱,先是起身将暮雨安置妥帖了。再拿来药碗,将药汁含入口中,而后轻轻地用指抚了抚暮雨的嘴唇,俯身将自己的唇与暮雨的唇紧贴在一处,小心的将汤药渡入暮雨口中。
这次,药汁没有流出来,可见暮雨将汤药吞入腹中了。
赵偲虽知朝云不过为暮雨以唇渡药罢了,但当朝云与暮雨在她面前双唇相贴之时,赵偲的心仍是跳快了几拍,不禁心中暗想:果然两个美女接吻,着实是赏心悦目。
赵偲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现代人,对性向观念比较麻木。虽然她没喜欢过女人,但对于喜欢同性的人群,赵偲一直是抱着理解的态度。
不过这么一想来,赵偲又觉朝云方才抚摸暮雨的娇唇之时,动作轻柔且爱怜。莫不是朝云对暮雨?可若是如此,前几日看到朝云与五陵年少在“孙羊正店”幽会,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偲正想得入迷,床上的暮雨却突然嗽了一声,赵偲忙至暮雨的床榻边,拿出脉枕来,重新为暮雨诊脉。
号完脉后,赵偲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道:“这‘唤魂’果然有奇效,她现下虽还虚弱,但一口气是吊住了。待吾针药并施,不说痊愈,但这命是保住了。”
朝云听罢赵偲的话后,喜极而泣,忙起身对赵偲行礼。
赵偲忙让朝云莫要如此,心中却想:见这朝云三面,只有这一回才见得她真心笑容。这暮雨,定是她重要之人罢。
不过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一点救治的时间,赵偲不敢再耽搁,忙对朝云说:“现下暮雨不过靠‘唤魂’吊住一口气,必须马上施针,再佐以其他汤药送服,不可耽搁。”
朝云拭罢颊边的泪痕道:“全凭郡王吩咐。”又想到暮雨需要施针,因问道:“敢问郡王欲如何施针。”
对赵偲来说,施针不过是一个治疗的方式,她便也不加修饰道:“需在暮雨背后几处大穴施针,以疏通经络。”
朝云皱眉警觉道:“背后?那岂不是要去了衣物?”
赵偲一脸正经的答道:“自然,断无隔衣施针的道理......”
说罢赵偲才想起,她与暮雨现在是“男女有别”,怪不得朝云眸中皆是警觉。
“可这针又不得不用。”赵偲心中苦恼道。
便是想了一会子,只得欲盖弥彰的与朝云解释道:“吾乃是医者,一切以诊治患者为先,断无其他绮念。”说罢又对众人道:“方才大伙皆淋了雨,吾以三五吩咐煮些姜汤,稍后送来,几个淋了雨的都喝一碗。后面,会有人会送温水及干净的衣物过来,朝云你先把这些湿衣裳换下来,再帮暮雨收拾一番,吾方才能施针。”
朝云心中虽千万个不愿意,但如今暮雨性命危在旦夕。且这永宁郡王言行举止,确是像个君子。故只得点头听从赵偲的吩咐。
赵偲又吩咐了三五诸事,而后便先回房去拿银针。
赵偲回房后,先至置物柜前拿出银针来一一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将银针先放到书案上。而后走到床边,欲将湿透的衣物换下。
将外衫脱去后,赵偲才发现连穿在里头的丝质单衣都湿了大半,只得将单衣也脱下,露出裹胸来。
赵偲的房间平日里除了三五,府中的其他人都是不予进入的。又因着赵偲急于换下衣物来,故没有觉察到一边的纱窗未全部合拢,还透着一丝缝隙。
这时朝云端着碗姜汤过来,她本欲答谢赵偲,顺带还想问问施针诸事。故向三五问了赵偲住处。三五想着朝云是女子,送碗姜汤应是无碍。于是朝云端着姜汤而来,不想抬头一撇,竟看到了这等惊天的秘密。心中一惊,不慎将碗中的汤匙抖落。
赵偲听到声响时,正合拢单衣。转头一看,赵偲与朝云两人的视线在纱窗的缝隙中相接,具是惊恐状。
朝云欲走,可足下竟如同灌了铅一般,迈不出步来。心里想的皆是被赵偲或杀或打,恐是逃不过此劫难。
赵偲心中亦是大骇,想着自己平日里如履薄冰,处处小心。今日竟是一不留神,便落下如此差错,怎生了得,又该如何收场。
想着赵偲竟冒出了一头冷汗来,可又想着病床上的暮雨是待不得的。忙又逼着自己回过神来,将干净的外衫穿好,拿上银针走出房门,硬着头皮对朝云道:“现下暮云生死攸关,其他之事,待病人无碍再说。”
说罢赵偲径直离去。
而朝云仍伫立于原地,手里捧着那碗已凉掉的姜汤。
待不见了赵偲的身影后,朝云方是缓过劲来,嘴里轻轻的喘出几口气,只觉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
朝云心想:她当是暂无灭口之念,否则此刻便不会留我。
又想赵偲要为暮雨施针,忙将自己的生死都抛到脑后,急急的奔至暮云所在的房间。
赵偲此时正坐于房中椅上,见朝云来了,便起了身,颇不自在道:“还不快去了暮云的上衣,露出背来,吾好施针。”
朝云此时已知赵偲原是女儿身,自然没有先前那么排斥。又见赵偲故作自然,又有些别扭的言行态度,心中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由暗想:如今须得先让暮雨无恙,之后之事,便之后再说罢。
李洵手头动作轻柔的为暮雨除去衣物,背过身去,将光滑的脊背露出。
暮雨的背部自然是软肤柔脂,洁白无瑕。
不过在赵偲的眼中,不过世间一皮囊尔。她心无旁骛地在暮雨背上施针。
朝云则在一旁照看着暮雨的情况。她见赵偲转动银针时,暮雨虽闭着眼,眉头却是紧皱,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想必甚疼。
朝云心疼的握着暮雨的手,拿着帕子为暮雨拭汗。
赵偲的额上也早已满是汗水,只见她又拿起一根银针,且对朝云说:将那边的痰盂,拿过来。
朝云马上起身去拿。
而赵偲则凝神静气,拿捏好力道,将手中银针扎入一穴,轻拈针尾。
床榻上的朝云忽地起身,猛吐出一口血来,朝云在一边忙用痰盂接住。
暮雨吐出血后,仍是昏迷过去。
赵偲轻舒一口气,将银针一一拔去收好,拿起一边的帕子来擦了擦汗道:“针法主泻,她如今津液自皮而出,又吐出了瘀血,今日算是熬过去了。”
朝云一边为暮雨穿好单衣,又将她唇边鲜血擦拭干净后方问道:“敢问郡王,之后,还需要用针么?”
赵偲答:“不必了,后面只需用汤药调理便可......只是......”
朝云见赵偲欲言又止,方又问:“一切朝云皆受得,还请郡王莫要隐瞒。”
赵偲将手中的帕子浸入温水中一拧,随后敛眉道:“只怕病在心中。治得了身,治不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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