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因秋时的节气有一些微冷,刚出了殿门,南忘川便因为冷汽缩了缩身子。在离雀便是一年到头都要穿那件薄薄的弟子服,顶多在严冬多加一件内袄,既然成了修道弟子,怕冷就算得上是该被笑话的事了,但他还是个凡性之人,免不了哆嗦喊冷,这个时候就会被沈恨真一道眼神给憋了回去,勉强自己站直了身体。
“七宫弟子繁多,泡澡的池子只容纳得三五十人,都分定了日子,轮流使用,师辈则各有另处水池,常年温热,你的各项事宜均未备妥,就与我一同使用吧。”
沈恨真眼都不带瞧他,只顾自说自走。
南忘川停住了脚步。
“什么意思,要我跟你一起洗澡?”
“有何不妥之处?”他挑眼斜视,看那表情似在说自己大惊小怪。
“我俩还没熟到要洗澡的地步啊!我爹说了,不能随意露身体给别人看。”他惊恐地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双手在胸前抱在一起,像是会有人非礼他这个十岁男童似的。
沈恨真似乎脸又一黑,隐隐冒着怒气。
“你已几日没沐浴,我才让你跟我去。谁会是觊觎你个童子之躯?”他俯下身,两眼黑漆漆地盯着他,“还有,叫我师尊。”
“你说的有道理啊师尊!可是上回那个不就是看中我的肉体了吗!”他天真地睁着无辜大眼问道。
“你拿他与我相比?”
眼前这黑衣少年散发出了骇人气息,几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不知道的以为他这气势是要灭哪只魔物。
“我这不是在给你……师尊举例吗?”
他跟着说是这么说,却不知不觉已经跟到了一处地界,红叶满树,飘零满目,他想了想,这里分明就是那禁林所在啊!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他往里头探了探脑袋,仍是阴森森的,那个“师祖”不知道呆在什么地方了,别是一会儿又突然吓他一下。
“外面这一片只是普通林子,不算触犯条规,里面有一座天然温池,便是碎星宫所有。”
“再往深处才是禁区,设有只有我才能解除的结界,只要有人踏入便会被我所知,所以昨日你闯入不久我便立刻就赶到了。”
他解释道。
道理他明白,其他宫师叔伯们沐浴之地他尚不知晓,可是弟子们的都是在一个堂子里面,温馨又热闹,怎么到他这就是在阴森红树林前,还露天?
站在这块被石碓围砌的大池子前,南忘川十分犹豫。那水面涔涔冒着雾气,看起来确实温热舒适,自己又冷的发抖,想起那日在客栈洗的热水澡,巴不得立刻跳进去,可是碍于他这个师尊在一旁,他又拘谨了起来。
可是他一回头就发现,沈恨真不见了!
再一回头——
“你什么时候下水的?!”
见了鬼!
“难不成为师还要脱给你看?”
沈恨真满脸正经,似思虑了一番之后才问。
南忘川突然想笑。这家伙也会开玩笑?
“当然不是!”他又反应过来,“师尊又不是漂亮姑娘,我还占师尊这点便宜?”
“小小年纪,就胡乱言语。还在那磨磨蹭蹭,给你半个时辰,时间一到,我就离开。”沈恨真移过目光,不再看他。
他这么一听,急地立刻解了那腰带,三下五除二脱了全身,扔在了石碓上,然后一个鲤鱼跃门似的跳进了池子,那诺大的池子被他溅起了数尺浪花,让四处的红叶都遭了秧,沈恨真凝了冰挡在了脸前,然免遭一祸。
雾气蒙蒙,除了人头完全是瞧不见身子的,南忘川高兴地在里头游来游去,像是又找回了过往的快乐。
爹娘辛苦大半辈子,本该享福的,可惜福薄命短,但这没什么,他替爹娘多享享,等以后成了神仙,一定去找他父母的来世,好好报答他们。
想着,他又一头钻进了水去。
沈恨真独处惯了,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撒泼的孩子,明明是该不喜的,心中却有着几分其他感觉。
见他在水中窜来窜去,像极一条活泼的虎皮鱼,他脸上竟是不由自主地软了面相,忽地又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惊了一惊,皱起了眉头。
只是昨日来的那个人又被他记了起来,他没有心思去观察一个娃儿如何闹腾,望着高天那轮孤月,有些怅然。
谁也不知道,他没有过往的记忆,在被师兄捡回来前,他是个遍体鳞伤的孤儿,没死,已经是大奇大怪了。
可突然有一天,他的掌门师兄告诉他,他是皇嗣,是被狠心遗弃的……
那池子里的水似乎对他来说并不温暖,像那流淌在骨血里的,是冻结的冰霜。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那顽皮的徒弟似乎没有动静了,他微微站了起来,眼底有些慌意地看着水中,可一片白茫茫,什么也察觉不到,他向前游走了几步,开始有点紧张,这南忘川在水下已经半刻时间,对常人来说,都十分不寻常。
就这样悄无声息,他就要准备钻入水底去看看情况,蓦地那家伙就跳了出来。
“哈——”
那矮小稚嫩的孩童深吸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看着沈恨真。
“师尊瞧见没有,我竟然可以在水下憋气这么久了!”
沈恨真怔了怔,心头像是有什么松了下来,却又微微严厉道:“胡闹!”
他从水中飞起,一眨眼功夫,那被他搁置在一边的衣裳就被套上了,而发尾却蕴蓄湿润着,一滴滴掉落在泥地上。
他脸上细润柔嫩的皮肤在池水浸泡之后,在月影摩挲下变得更加夺目,像一块无暇玉石,被神来之手精雕细琢,刻上那般绝美的眼睛,鼻梁所勾勒的角度正适英气俊逸,在热温的作用下,那两片薄唇亦是透着赤色。
而南忘川一出池子上了岸,便更清晰地感觉到了瞬冷,他全身打颤,捞起石堆上的衣服,不便地找着里衣,当他穿完之后,手脚又被冷风吹的冰凉,头发上湿冷的水珠从脖子不断流入背后,他颤颤巍巍地转动脑袋,勉强自己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师……师尊……我好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刚出了林子,就见外头动静不小,几个弟子神色紧张赶往琅嬛楼去,沈恨真唤住一人问了一通,原是那个贵皇子被晾了一天有了怒气,在里头摔东西呢。
这皇室子孙,本领不大,脾气不小,仗着自己血统尊贵,在昆仑顶也要撒野,敢情他认为这里的瓷器画卷统统都是赝品,可以随意作贱?
抚月站在楼阁下方,看里面的烛火摇曳,那皇子骂骂咧咧,说待客之道如此无礼,拯救苍生刻不容缓,头头是道,他的眼神便戏谑了起来。
“六皇子可要息怒,莫要伤了玉体。”他不知何时来到门外,劝诫过怒伤身。
“你们掌门倒是个厉害人物,说什么再行商议,诸多借口把我留在这座楼里。”
隔着房门,见得那皇子在桌上拍了一掌,然后指着外面:“明日让你们掌门给我个答复,若是还要拖延,定要你好看!”
要他好看?
抚月眯了眯眼睛,勾起了嘴角。
“六皇子,打从您来开始就不停抱怨,若是真有怠慢,您就该好好呆在深宫大院里不出来,让你的小厮侍卫派个信件儿过来,而不是在此受委屈——”抚月故意把委屈二字说的极重,“您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未知会半声,到了这半山巅我们才知道,匆匆忙忙给您腾了楼阁住所,您上来就是利国利民的大道说辞,却是要我那可怜的师弟无端流血才能办到,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天大的事,也该让商量商量才行,这才消了一日时光,您就急不可耐,恐怕有些不近人情。”
这皇子刚想问门外是何许人也,便听得继续接道。
“我原因昨日身体不适未能恭迎接见,今日尚好半分便急急来拜见,大概是我在这山巅住的岁月太久,不知外头是怎么个规矩,但该做之事该行之礼应是并无半点差错,可如何就要我好看了呢?”他的语气恭敬中透露着不易察觉的轻轻嘲弄,说的话都是无辜无罪的措辞,叫人无缝不能插针。
这一通下来说的那六皇子便知晓是哪一位了,他看去那扇门面,上头映着一人影,身姿清瘦挺拔,在他面前,既不卑躬屈膝,也不低头谄媚,加上他的这番话语,使其气急败坏极了,却无可反驳,只得拿起那杯盏摔了过去泄气。
“你这张嘴倒是能说会道,简直比后宫里那几个皇妃还要口舌利害。”
那不菲的琉璃杯盏已然碎裂,割破了门面上的帷布,那滚热的茶水泼在了上面,水雾一瞬间就透过漏洞消散了,只见得门后一只丹凤细眼,颇似月牙弯儿,眼中满是不怀好意的邪肆笑意,容貌亦是俊美非凡,嘴角总是挂着那微微弧度,叫生气的人看了更生气。
反正已经摔了不少,哪差这一个?
“不敢不敢,皇子谬赞——”他边笑边奉承,厚着脸皮回应。
“滚!”
“看来皇子是不需要我留下做什么了,那抚月就先告辞了。皇子便请早些休息罢。”
那身袍子被风荡的潇洒,而那人影竟是直接离去了。
这般慢待,这番张狂,简直不把他们皇室放在眼里。
六皇子拍了一掌在桌上,死盯着那正处最大的离雀宫,从未受到如此对待的他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狡狠了起来。
抚月用手拍了拍两袖,背在了身后,像是洞知一切地走回了抚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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